第1章 (1)

宋朝好丈夫

作者:鄒鄒

文案

她穿越到古代日本,白手建起了與大宋海商自由貿易的唐坊(古代唐人街),卻被夫婿悔婚;

他身為大宋國使,窺見天下變化的大勢,整合各地海商勢力以圖北伐金國,卻與她在不意間偶然相遇;

陰差陽錯,啼笑姻緣,共寫一段南宋年間,北拒蒙古,南控海疆的愛情故事……

小說類別:經商種田

001 上門逼親

更新時間2014-12-29 17:22:49 字數:3265

幾聲輕響,水珠四濺。

季青辰從井裏打出半桶清水,剛倒入腳邊木盆,就聽到小院門外傳來了一陣雜亂而熟悉腳步聲。

腳步的主人是誰——她心知肚明,然而他們早就不應該出現在她的家門前。

眼看着虛掩的院門被粗魯地直接推了開來,她細眉微擰,絢麗的杏眼水眸在陽光下透了一絲冷笑。

既然不速之客完全沒有把她這個主人放在眼裏,她也就毫不客氣,提起手裏準備殺來做湯的蘆花老母雞,當門甩了過去。

“季大娘子!”

領頭闖進院子的黃七郎,差點被飛來的母雞啄傷了眼睛。

他揮袖打開漫天的灰色雞毛,滿臉怒色看向低矮木板屋前的俊俏女子,叫道:

“季大娘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王賢弟的船正午剛到扶桑(古日本),就托我上門做大媒,他一聽到你現在孤苦零仃無依無靠的消息,半點不計較你前兩次拒親的事,你卻還是這樣不知好歹!”

灰色雞毛在淺金陽光下亂綻紛飛,露出絲絲透明的脈絡。

七月天空下的季家小院,桑影瓜蔓,木屋疏蓠,點滴都是清新樸素,這裏仿似大宋臨安城郊外的一戶普通田居人家。

然而微風吹撫過季青辰的臉龐,帶着粘膩的海水氣息,此地離大宋,已經是萬裏之遙。

“要不是看在你唐坊女子向來不和扶桑人通婚,還有幾分中土血脈,以王賢弟這般四明王氏出身的世家子弟,怎麽會願意納你為妾?!”

因為剛才所受的驚吓,黃七郎雙手叉腰站在院中,口水幾乎噴出三丈遠。

轟然震響,落帆聲遠遠傳來,天際邊有雪白海鳥展翅,飛過唐坊港口密密匝立着的海船桅杆,她鼻中嗅到的的鹽腥海風,遠從二十裏外扶桑國海面飄來。

——她來到一千年前的日本平安時代,已經十年了。

這一世,她的名字叫季青辰。

她所居住的廂坊街市,正處在扶桑國九州島西海岸,附近的港口是築紫海港。

從漢唐到大宋的漫長時光裏,這一帶就聚居着很多中土遺民,他們為了逃避歷代中原戰亂,冒險渡海而來。離開家園來到扶桑海岸避難後,他們所居之地就號稱唐人之坊

——唐坊。

“咣”的一聲,她手腕一擡,把手中準備宰雞的老菜刀砸立在水井木轱辘上,震得黃七郎的肥臉上橫肉亂顫。

眼見得他倒退半步,她才從井口前緩緩站起。

不過雙十年華的她,青春正好,生得挺直的鼻,嫣紅的唇,她微微挑起的細彎眉下是一對杏眼水眸,似笑非笑。

“王大官人回大宋一年多了,堂上尊父母大人,還有家裏夫人、少爺小姐們都好?”

她在圍肚兒上擦去手上水珠,沒有理睬黃七郎,也沒在意他正朝着她猛使眼色,焦慮地勸她好漢不吃眼前虧,她的眼光落到了黃七郎的身後。

此時才緩步走進小院的王賢弟——王大官人王世強拱手回應,風度翩翩,笑道:

“多謝青娘惦記了,他們都好——”

他生着一雙狹長的蜂目,身材颀長,下船前匆忙修剃過的青青下巴透出十分的精明幹練,在她并不挑剔的眼中,他倒也算是有幾分人材。

更因為是出身于大宋明州港海商世家的庶子,他也曾讀了幾卷詩書在腹,衣着打扮還算有些分寸,眼前的他,一身半舊長袍,腰懸黃斑古玉,雪白繡暗紋的披肩秀巾翻飛如風。

一眼看去,更讓他多了幾分儒雅之氣。

同樣是大宋海商的黃七郎,卻穿了一身嚣張而嶄新的紫綢籠紗大衫,頭頂束着茄紫色寶相花爪巾。他畢竟是暴發戶,穿着打扮和王世強這樣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辦起事來,王世強更有幾分些謀定而後動的講究。

“青娘這身打扮,原來是家裏有客?”

他馬上就看了出來,她雖然遠在扶桑,卻是一身宋服。

她的裙子裁的是時新六搭暈绫緞,出自今春江浙路吳興縣西斜街柳家綢莊,制的當季六幅雁尾式樣,是臨安城祟義廂南瓦子二號成衣鋪的招牌,更不要提她耳下雙珠花蕊琉璃墜、腰下繡菱角香包,還有裙邊的壓裙玉蟬

——這些,都是萬裏之外泊來的大宋當季流行飾品。

而且,也不是三年前他送給她的衣裳舊物。

“除了王大官人和黃東主——”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他們上門強求納妾的威逼,看起來仍然是一副溫柔笑顏,仿佛還是他鄉遇故舊,忙着拉攏唐坊重要客商。

“今日我坊裏哪裏還有貴客比得上兩位?只不過,我早聽說王大官人今年新得了海商綱首的職位,如今已經是大宋十七位海商綱首之一,我還沒來得道一聲恭喜——”

黃七郎在王世強身後,焦急地向她遞着眼色,讓她別和王世強杠着來,她只當是沒看到。

王世強微笑着,對她消息靈通并不意外,她随手拍打着圍肚兒上的雞毛,笑語着,道:

“只是不知王綱首這一回來唐坊,是不是和泉州的海商陳文昌同行?按說他的船離唐坊應該還有一百多裏的水路,我也是準備過兩個時辰再去港口上迎一迎的。”

“原來青娘今日打算親自出迎的,是他——”

因為聽到泉州海商陳文昌的名字,王世強眼中已經生冷,

“我也早聽說陳家向唐坊求親的消息,本以為是外面的謠傳,沒料到竟然是真的。”

說話間,他嘴角邊一直噙着的那絲微笑,也消失了蹤影,

“只不過,青娘記錯了,這位陳公子的叔父雖然是海商,他自己卻還是第一次出海,他願意不遠萬裏,渡海而來與青娘見上一面,這求親的誠意全倒是讓人佩服,難怪青娘也要意動了……”

她壓根沒在意王世強強忍怒意的樣子,故作歉然道:

“大官人也早知道我家的情形,我們三姐弟早年失了父母,只能相依為命。好在蒙鄉親們推舉,共同合力建起這唐坊小小之地,做了我們的栖身之處。如今我二弟季辰龍出外游學,三弟季辰虎出海未歸,我雖然只是名女子,也只能親自出面,到外面迎上一迎了——”

她的兩個弟弟都遠在海外,信息不知,也難怪王世強這等人以為她勢弱,第三次闖到家裏來了。

“依我看,青娘還是不要去的好——”

王世強終于沉下了臉。

“陳洪雖然帶着他侄兒陳文昌,一起來到這東海之上,但和他同來的船隊裏有船一百餘三條,其中受他陳家節制的僅是其中五條泉州船。“

王世強單手負在腰後,淡淡地看着她,

“其餘九十八條是與我同行,從明州港出發的江浙海船,他們也會馬上進港,青娘還是先安排我們進坊泊船的事務才好。”

“九十八條?”

她聽出了他言語中的威脅之意。

雖然面上鎮定,她也暗驚于他成為海商綱首後,能夠調度節制的海船數量之多。

所謂“海商綱首”,是大宋明州、泉州、廣州等海港裏的商人行業首領。

三地的市舶司衙門在本地的海商中,選擇出有實力有聲譽的大海商,任命其做綱首,委托他們管理各地商人。

比如明州港的四明王家,他們家就接連幾代都據有綱首職位。

反過來說,海商綱首也是由各地大小海商在行業裏推舉出頭目,得到了官府的承認。

以她這十年在唐坊裏的經驗,明州港是大宋三大海港之一,港中一條能從大宋航行到扶桑的深海海船當然是巨船。

船上裝載的貨物數量暫且不提,上面的船丁就少則一百多名,多則三百餘名。

除了船丁,船上的火工、船副、大小貨主、船主和行紀也有不少。

因為海上航行的風險,這些人大半都是海民壯丁,他們會棍棒,知道些粗淺拳腳,九十八條海船就等于是二千多名海民同時進入唐坊。

而她唐坊六千多戶,近三萬餘人,雖然在每年季風停歇,商船不來的淡季裏,坊中男女老少都會有操練,但真正用來護坊的坊丁總計也就是三千人。

“王綱首三年前成親之後,果然已經不同往日,只是我唐坊開門廣迎八方商客,先來後到就是應當的規矩。陳家先遞了消息,送了拜坊的名刺,我當然不能因為他同來的只有五條船,就對他們視而不見——”

她也順水推舟改了稱呼,含笑斂袖一禮,

“今日還請王綱首包涵,王綱首也知道,陳家在泉州也是大宋綱首,海商世家,我只怕這回失禮得罪于他,下一回他就算也帶了九十八條海船到我唐坊,我卻再也不敢大開坊門,請他們進坊做生意了——”

死裏逃生花老母雞躲在院角的雜草叢裏絕不出頭,黃七郎此時也插不上話,王世強看她仍然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心中生怒。

他今日一登岸,明明早就按例投了拜坊的名刺,卻被她視而不見。

逼得他只能闖到門上來,阻止她這門婚事。

——這樣逼親的惡名,她當然是願意推到他身上來的。

他負在背後的左手不由得緊握成拳,連連冷笑,道:

“好!青娘,看來你是橫了心,不顧我們過去的情份,一定要和陳家結親了?”

一旁的黃七郎見得他臉色不好,說話也是快進死巷子裏去了,便也顧不上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把心一橫,搶前一步,叉腰嚷道:

“季大娘子!你在唐坊裏做了這些年的坊主,平常和咱們談起買賣來何等地精明曉事!今天怎麽就犯了糊塗?王賢弟如此誠心,聽到你三弟出海遭難的大事,一路急趕,全為了替你謀劃營救,你卻對咱們遞來求見的貼子不聞不問!你到底還想不想救你的親弟弟!?”

002 納妾彩禮(上)

更新時間2015-1-10 11:28:31 字數:2423

“救我弟弟?”

她愕然笑了起來,只當是不明白他們話裏的意思,

“三郎不過是出海打漁,怎麽又是遭了海難?前幾月季風未起,明州港的宋商宋船還沒有起航,正是淡季。哪一年他不是趁着這個時節出海,帶着街坊兄弟們出去野一陣子?今日倒讓兩位東主擔心了——等他回來,我必要罵他一頓。”

她在這一世裏清醒時,不過只是個十歲小女孩。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疫病橫行的小漁村,守在父母、姐姐屍體旁邊的季三郎季辰虎,還有她前世從來沒有見過的,漫長無邊的陌生海岸線。

海岸邊,是隔絕了扶桑內地的近百裏鴨築山脈,荒山林海,人跡罕至,她只能以山脈為方向,離開死絕了的小漁村,沿着海岸線努力尋找着生存的機會。

十年前,老三季辰虎只比她小一歲,她與他合力用門板拖着體弱的二郎,流浪了十六天,終于來到了唐坊。

那時,唐坊還只是一個沼澤邊的小漁村。

她也不曾認識王世強,但這十年裏,她們三姐弟的日子照舊是越過越好。

不待她再笑,王世強在黃七郎的連連暗示中,已從怒意中回過神來。

他知道這一回來唐坊,無論如何都是要與她合好如初,不再明争暗鬥,他直接阻止唐坊和陳家的聯姻反倒是在其次。

“這樣闖上門确是我失禮了——”

他不由得把剛才的怒氣暫時按下,拱手施禮,意有所指地轉了話風,

“只是剛才我進坊時,看到有上百的南坊坊丁聚集在季氏貨棧前吵嚷,他們像是催着坊裏派船出去尋找三郎,還有他帶出去的人。眼看着坊裏這樣的情形,就算我投貼沒有回聲,我也只能急急先趕來和你商議了——還請青娘看在我一片誠心的份上,不要見怪。”

他雖然臉色變好,語氣溫和,她卻更能聽出他這些話裏暗藏的威脅。

季氏貨棧當然是她季家三姐弟所開,是唐坊最早建起的老屋。

它也港口生意最大的商鋪,卻并不是普通的商人貨棧。

唐坊坊民都是這十年間從九州島沿岸各地遷入,他們都沒有入扶桑的民籍,得不到土地耕種,進坊之後依靠經商得利,卻仍然要向本地的太宰府交納商稅。

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栖身之地。

季氏貨棧除了要和太宰府打交道,還要做生意,抽稅、管理碼頭、發放進港許可、檢查外商官府碟文,要處理各類坊中有關事務。

正因為集這些職務于一身,季氏貨棧就是一座半商半自治性質的唐坊重地。

坊丁在貨棧前面鼓嚣,當然代表着對她這位坊主的不滿。

聽到這裏,她微微皺眉。

雖然知道每逢七月初一外面必定鬧事,卻沒料到今日居然落到了外人眼裏。

如今坊外有王世強同來的龐大船隊,坊裏的坊丁們又在鬧事,正可謂內憂外患。

再加上西坊的扶桑商人一向是個麻煩,王世強又深知內情,所以他才抓到這個好機會,直接闖到了她家裏來。

至于三郎季辰虎,她反倒沒有太多的擔心。

因為她并不掩飾的沉思神色,黃七郎知道她正在權衡利弊,把握應付王世強的分寸。

他和她早就相識,深知性情,知道她絕不容易說服,而他黃七郎也是專陪着王世強來求親,替他唱黑臉,但他心中卻盼着:

她和王世強之間能好好商量,互相有個回旋的餘地。

他只求這一男一女,不要再像前兩次那樣的結果,前兩次他陪着王世強上門說親,結果卻把彼此的仇怨越說越深。

眼看她似乎有了猶豫,他連忙向後一揮手,大喝一聲,道:

“擡進來。”

門外十八名矯健船丁也不等季青辰同意,擡着滿滿九杠盒的納妾彩禮就走進了院子中。

小院陽光照出他們虎背熊腰,腿上紮帶的身影。

他們都長成一副環眼橫肉的悍樣,背上縛刀,額頭臉側生着片片水鏽,深紅似灸鐵,這樣的長相打扮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在大宋遠航商船上賣命的老手。

有生意時他們是苦力船夫,生意慘淡時,反臉就變成了殺人越貨的海賊。

怎麽?李船頭這一趟也跟着你們東家出海了?”

季青辰的眼光一轉,落在領頭進院的船丁臉上,認出了是黃七郎的心腹李黑毛。

她反倒是笑了起來。

那當先進門的船頭李黑毛,頭大身小,身高不過四尺,比季青辰還要矮了一頭。

赤紅水鏽幾乎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露出兩只烏黑兇狠的雙眼,背上縛着的長刀比他人要長上兩寸,滲出烏黑泛紅的光芒。

“你們東家上年不是還說過,三月初二是你在明州成親的好日子,今年就不跟着他出海了?怎麽今日又來了?”

她總算是有空瞥了黃七郎一眼,她也不管闖進來的十多名船丁和一地的彩禮,向李黑毛熟絡問道:

“你們黃東主也太不體恤了你些——我托你們東家捎給你媳婦的那幾匹緞子,她也還喜歡?恭賀你們的新婚之喜——”

“……”

憋紅了臉的李黑毛本就是個精明人。

他來之前,又得過黃七郎的反複叮囑,知道是這一趟到季家和往常不一樣,他們既不是走親訪友,也不是和季大娘子商量做大買賣賺大錢。

這一趟上門,他們是要替王大官人搶小老婆,所以千萬不能光顧着和她的老交情,進門時一定要又兇又悍,走路都要橫到天上去。

否則沒辦法向王大官人交待。

然而如今看着她和往常一樣的笑臉,想起托了她的面子說下的親事,還有自己新婚老婆、老丈人收到的緞子衣料,他叉在腰上的雙手不由得就放了下來。

他臉上漲紅,雙手互搓着,連着他身後跟着的那些船丁都習慣性地彎腰低頭,露出了陪笑讨好的神色。

“大娘子……”

他嗫嚅着,想和以前一樣進門就問個安,又覺着絕不能如此,但要再瞪起眼耍橫,進門時的氣勢卻已經再也撐不起來,只好順着她的話接道:

“……多承大娘子還惦記,全都是咱們東家的臉面,按說,您和咱東家快十年的老交情哪裏要講究這些……”

他那副左右為難的樣子,還有偷觑黃七郎臉色的畏縮,頓時惹得黃七郎暴跳如雷。

他當着王世強的面就沖上去,朝着李黑毛伸腳就踹,咆哮道:

“滾出去——”

他只恨手下全是廢物,更恨自己叮囑的話全都白說了。

以王世強的剛硬性子,沒有一個人幫着他唱黑臉,他惱起來必定就會和她直接把話說到死路上去。

她和王世強之間各不退讓,最後的結果不但是以前相識的交情一并全都抹去,日後大夥兒的生意也都不用再做了。

這三年,就因為他們鬥得互不相讓,他的黃氏貨棧夾在中間是虧了一筆又一筆。

003 納妾彩禮(中)

更新時間2015-1-10 11:29:01 字數:2360

“這又是做什麽?”

反倒是她開口勸說,走上兩步,攔着不讓打,

“李船頭的親事,當初也是他老丈人劉船副和我閑談時,說起了他家二姑娘,我才向李船頭提起的,既然是我保的媒,論理難道我不應該問一句?我問一句難道又礙着你黃大東主?還是礙着王綱首了?”

“季大娘子,你不要多管閑事——!”

黃七郎吡牙裂嘴地怒吼着,一腳把李黑毛踢翻在了地上。

打罵間,他的眼珠子卻轉得像陀螺似的,努力向她暗示求情,讓她不要和王世強一般計較,以和為上。

她和黃七郎相交近十年,談起生意來時不時也要跳起來互相對罵,所以他替王世強上門逼親唱黑臉,她根本是沒放在心上。

但要向王世強退讓,那卻是絕不可能。

王世強站在院中旁觀,他自然沒指望這些船丁能吓得住她,更知道她和黃七郎十年的交情。

他知道,築紫海港與扶桑內地被荒山阻隔,遠離平安京城,這裏歷來是扶桑犯大罪之人的流放之地,可以說得上是大宋的“瓊崖”。

然而這一帶也是天然的良港,這些年經過三萬坊民合力清淤,挖通了沼澤下的十二條古河道,然後再邀請宋商進入貿易後,原來的小漁村終于漸漸繁榮起來。

那時,黃七郎就已經和她結識了。

就算是在這三年,在他王世強和季青辰翻臉為仇的三年裏,黃七郎的黃氏貨棧仍然暗中為唐坊做着生意,幫她從大宋購買糧種、騾馬、兵器。

甚至有傳聞,黃七郎借着對黃河以北商路的熟悉,在前幾年金國黃河水災的時候,他還用海船偷運季青辰一直急需的漢人匠戶,幫助他們逃出金國,遷到唐坊。

他王世強也向來只當是不知道。

他三次求親的來意,都是想與她重續舊情,明知道要娶她為妾是冒犯于她,他也不願意真的絕裂,否則他也不會次次都拉着黃七郎同來。

他也是想,看在黃七郎的面上,彼此都有個轉圜的餘地。

“王賢弟。”

不知何時,黃七郎已經湊了過去,在他耳邊小聲解釋着,

“這事不太能成,這些混帳小子向來不敢在她面前大小聲的,以我看,就算她弟弟不在坊

裏,她也不肯賣咱們的帳……”

“七哥,我自然明白,你那些小子們心裏都忌憚她。”

他微微搖頭,讓黃七郎不需在意,他帶着這些船丁在身邊自然有他的原因。

他的眼睛落在了她的身影間。

午後的斜陽照在了她綠绫子裙上,透出裙子下水藍色的綢褲,她仍然随意和船丁們笑語着,說起他們一下船就到了她家來,一口熱水都沒來得及喝上,她也提裙回屋。

低矮的木板屋是舊漢唐式的結構,屋前是高出地面三尺的木板廊道。

她脫去木套屐上廊,踩着繡花鞋從屋裏捧出果盤子,轉身擺放在了廊板上,她也不管黃七郎吃還是不吃,只當是十年如一日地如常待客。

門開處,東板屋裏被紙門隔成了一大兩小的房間。

左梢間裏住着幫她打理衣食的小姑娘,現在卻并不在,她走在廊上,綠色绫子裙鋸輕磨在黃柏木打制的廊板上。

廊面光潔如鏡,倒映裙色綠藍,仿似萬裏之外的臨安府西湖水面,靜谧幽深。

她在裙下穿的是一雙四葉雙果的綠枇杷繡鞋,因為平常套在木屐裏,雪白鞋底纖塵不染。

然而他卻知道,多年前,她的鞋底也曾沾滿了沒有血腥的死亡。

“……王賢弟,咱們還是好好和她商量吧?”

黃七郎看出他的回憶神色,連忙小聲勸說,

“你好好地和她說,她未必就是一定和陳家結親,她連陳文昌那小子長什麽模樣都未必清楚,談這門親事不過是為了唐坊的生意。”

“我既然已經得罪了她,現在和她商量也沒有用,你也不是不知道——”

王世強嘆了口氣,旁觀着那些船丁們向她陪笑問安。

因為黃七郎沒空再去打罵他們,船丁們也就和往常一樣,說着他們這一次從明州港出海,路上遭遇的情況。

包括李黑毛在內,這些船丁跟着黃七郎在唐坊海岸走了好幾年的船,早已經和她熟識……

十年前的唐坊沼澤地,那座小漁村裏只有十幾戶人家。

沼澤邊,偶爾有宋人船丁、水手們悄悄經過,也是在扶桑海岸不時做幾筆走私生意的人。

而坊中六千戶三萬遺民,那時都四散分居在九州島沿岸的幾百個小漁村中,互相之間根本不通音訊。

直到她流浪到此,首倡建坊。

而在她召引三萬遺民,請他們遷居到此開掘河道的前幾年裏,坊裏當然也曾經人心浮動。

偶爾也會出幾個吃裏扒外的坊民,暗中和山賊、海盜勾結,襲擊唐坊,搶掠殺人。

他們一旦被查出惡行,身為坊主的她,既不會把他們交給扶桑官府,也不會按海民們處置海盜的習慣來處置坊民。

她從沒有下過命令,砍下他們的頭,把幾顆首級在海桅上懸挂風幹。

她只會命人給這些坊民包紮好傷口,讓他們吃飽喝足,她會允許他們帶上足夠的水、糧,然後拉出坊中一條最大最結實的新板船,将他們趕上船。

在他們的感激哀求中,她甚至連他們的私人財物也會酌情奉還。

直到大風乍起,板船離岸。

他們會被海上順風推向港外的一百裏,進入礁石密布的險惡海面。

她會告訴他們,只要他們憑着多年漁民生涯中磨練出來的水性,還有他們對東海季風、洋流的熟悉,向東穿越礁石叢,而後再橫渡千仞大海……

只要他們能平安到達海的那一面,就能獲得最後的一線生機。

向東,正是大宋十萬裏海疆。

然而沒有大宋海商龐大結實的九桅海船,沒有指南水羅盤在暴雨臺風中指明方向,也沒有上百船丁、船夫齊心協力操縱船橹、巨帆和長槳,他們永遠渡不過大海。

築紫港外一百裏,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僅憑唐坊裏最結實的板船,根本還不足以應對深海裏的狂風巨浪……

他們蒼白浮腫的屍體無一例外,都會在第二天清早的漲潮中被潮水沖回,靜靜滞留在唐坊附近的沙灘上。

無聲召示着唐坊女主的冷漠與殘酷。

她沒有下達不許收屍的禁令,但在漁民中,溺死者的屍體總是不吉利的象征,他們只能在陽光下日漸腐爛,被海鳥啄食,直至腐化成灰……

——沒有她,就沒有唐坊。

“我只是不相信,她不把季辰虎的生死放在心上,那可是她的親弟弟——她不着急,我難道還會等不及?”

王世強微微一笑。

黃七郎見他也是橫了心要和她杠上,便只能在心裏嘆氣。

004 納妾彩禮(下)

更新時間2015-1-10 11:29:44 字數:4061

轉眼看去,院子裏因為李黑毛引起的喧鬧,終于靜了下來。

“來人。”

在他的示意之下,一直站在他身後未動的青衣小厮應聲而出。

小厮左平,短衣芒鞋,十六七歲,面目斯文,一看就知道是王世強身邊的親信家人。

他久在四明王氏宅院,和李黑毛那些粗魯的船頭、船丁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低頭上前,擡手揭去了院中第一扛擡盒上的披紅。

擡盒裏面,不外是十幾匹水滑光亮的紅、綠兩色彩錦,皆是泊來的上品宋貨。

在唐坊裏,它們也是專賣給扶桑貴族的昂貴奢侈品。

她不動聲色,在廊上停步。

黃七郎随之咳了一聲,爬到了一邊的李黑毛也連忙蹿了出來,他揭開了第二扛擡盒上的披紅,露出裏面兩排墊紅綢的黑漆托盤。

每盤中的首飾是八釵四環。

精工巧制的八支白珠釵配四只黃金镯,樣樣是十足赤金,一共八盤。

再加上後面七擡裏的川錦、雁幣、玉器以及兩支通犀柄于阗刀,這九擡聘禮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海上商品裏挑選出來上等貨,頗有幾分海商財大氣粗的架勢。

但她一眼掃過,就能知道這些彩禮顯然是匆忙備辦,算不上十分妥貼合禮。

要知道,在大宋,平常的富商大戶納個良妾,娶個平妻的彩禮,按規制也就是如此了。

遠遠比不上王世強上兩次來求親時的聘禮。

他果然是臨時起意,匆忙而來。

在唐坊裏經商的宋商們,大都是明州港來的江浙海商。

因着季風一來一去常要在坊裏呆上半年,海商們三四年不回家也是常事,為了聊解寂寞,他們偶爾會拜托扶桑海商居中牽線,在坊外租買幾個新鮮扶桑小妾。

按口頭契約,這些十三四歲的扶桑小妾也不過是租一年,便給小妾父母十幾袋米、四五匹倭布的價格。

王世強這第三次上門,雖然是匆忙而來,出的價錢倒也還是比買扶桑小妾強。

有了前兩次的教訓,要不是陳家求親,他本應該是不敢再上門的。

她微微而笑。

聘禮是走過場,王世強敢上門當然是有足夠的威脅條件。

“青娘,南坊坊丁上千,個個都是年輕莽撞的街坊後生,向來只服你家老三季辰虎——”

九杠彩禮擺開,她也收斂了飛散的思緒,正聽到王世強走近一步,懇切勸說,

“我也知道,除他出海帶走的人之外,留在南坊的還有五六百人。這些後生平常在坊學、碼頭、酒館裏都要無事生非,醉酒打架。當初他們連你訂立的坊規都敢違抗,更別提遇上了三郎久久不歸這樣的大事。若是我不在坊裏便罷了,今日既然我在,你自然不用擔心……”

她淡笑不語,提裙走下,靜立院中。

他見她完全是一副“寧可要死的弟弟,也不要他活的王世強”的模樣,強忍着氣,眼中憂慮卻更深,仿似是一心為她打算,

“青娘,我知道因為太宰府不許外國人建海船的禁令,唐坊一直沒有自己的海船,但我這次升為海商綱首後,也和黃七哥一起收購了明州一家船廠,可以在大宋為唐坊造船——”

只要她一點頭,答應眼前的親事,他馬上會讓手上剛到手的四十八條海船,以及同來的餘下江浙海船一起出海,用心尋找她的弟弟,

只要她收了這些走過場的彩禮,他不僅是為她造船。

他雖然在大宋已經娶妻,也願意馬上以正妻的禮儀與她在唐坊成婚。

“造船?”

她笑了起來,眼神似乎有所轉變,

“原來王綱首如今也開船廠了?”

果然,她對他的這個提議有了些興趣。

王世強按捺着欣喜,幾乎以為有了一線希望:

為了造船,也許連他三年前悔約另娶的事,她都可以暫時放在一邊。

三年前季風初起時,他和往常一樣離開唐坊回大宋,臨行前他曾經與她私下約定,下一次來唐坊時,他就向季家下聘求親,娶她為妻。

沒料到離開之後,她卻聽到了他在大宋已經成婚的消息。

王世強以商人庶子的身份,迎娶了明州世宦樓氏一族長房嫡女。

果然是一門絕好的親事。

“王綱首說的倒讓我為難了,我聽說大宋海船的船型各有不同。明州港外水淺沙寬,所以船廠只能造出平底厚板海船。我這唐坊港口卻是水深沙薄,又風高浪急。明州港的海船并不适合我唐坊。”

福建海船才更适合唐坊外的海域。

她和泉州陳家的婚事,才會真正對唐坊有利。

“大妹子!王賢弟的話可都是真的。”

黃七郎終于聽到他們正兒八經地說起了生意,心中大喜,他也連忙跳了出來,操着他那一口在海商裏獨一無二的西北口音,叫道:

“只要有了船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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