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1)

“當!!!當……”一聲鐘響, 又一聲連上,這次在第十一聲停下。

等到鐘聲再次響起,敲上十二聲落下,便是次日淩晨的到來, 舊歷七月十五, 宋閻和慕修生辰,同樣是外界鬼門大開, 暮曉城異界魔域封印最為薄弱的時候。

在鐘聲響徹全城時, 宋閻和慕修攜手從中央城堡入口的紅毯,一步步走向石頭堡隧道頂上的城樓, 再走吊橋, 抵達祭臺。

宋閻放開慕修的手,親自燃起油燈和貼着雙喜字樣的紅燭, 再三根香點上,他朝四方天拜了拜,舉過頭頂, 再置于身前片刻,緩緩插入香爐中。

随宋閻這些動作,暮曉城東西城內怪異的動靜驟然加大,如嚎在耳畔,伴随猛烈地撞擊聲,即便進暮曉城有些時日的術士們都白了臉色,吓得不輕。

但再接着“叮鈴”一聲,清越的搖鈴聲穿透這些強烈的動靜, 落入暮曉城內每個人和鬼的耳中,他們被邪異震透胸腔的不适就這麽散去少許。

石頭堡外的祭臺上,宋閻再為慕修跳一次祭祀舞,就是曾經他們初識不久,他試圖做一場比黃婆标準有效的法事,超度慕修所跳的安魂舞。

宋閻跳祭祀舞從來都是穿那身各家衣料碎布制作成的千戶衣,破破爛爛,可舞動之間,色彩紛呈,碎布淩亂,有一種風吹花樹,落花缤紛的美感。

上古之時,巫與妖之美同類而稱,只是妖族行走山林之間,享天地悠然自由,而巫走入世俗,溝通天地人神,護一方安寧。

漸漸地,人族忘卻了巫族出入世俗時的奇異,忘卻了他們與妖族并稱,不同凡俗的美。

宋閻今日不戴鬼面,不穿千戶衣,穿着宋老漢幫他和慕修在網上訂制的紅色婚服跳祭祀舞,他不通天,通地,通人,通神……只是想為他的鬼王慕修再跳上這麽一段。

安魂,安天地人神鬼怪之魂。

慕修灼灼看着,恍惚間他想起他曾經在鬼域書樓裏看到的一本古畫冊,幾道線條側影之間,竟和宋閻此刻跳舞的感覺這般相似。

那本古畫冊講述的是一個上古大巫行走人間時被記錄下的風采,以往看着只是簡單的歌功頌德,可現在再思量就不是了。

宋閻竟然還原了上古之時真正的祭祀安魂舞!

“嗷……”黃婆嘴巴張得老大,怎麽都合不上,并且下意識裹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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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城主祈個福有什麽不對嗎?”

秋衛心底繼續殘留着對慕修散不去的羨慕嫉妒,撇撇嘴,對于沒見過世面的黃婆略有些鄙夷起來,他又不是沒見過宋閻在暮曉城跳祭祀舞。

“沒,沒不對,”黃婆下一刻嘴巴閉緊,再拉起自己的帽子,手捂住半張臉,只留眼睛在外,骨碌碌亂轉悠個不停。

他們家宋閻無論跳什麽祭祀舞,都自帶聚靈聚陰效果,這樣的時辰,這樣的地點跳,宋閻不搞點大的,她怎會相信。

宋老漢的眼神也比之前更加犀利起來,他仔細觀察祭臺及它周邊的動靜,随時準備沖過吊橋,把宋閻和慕修撈回來。

漸漸地,秋衛等人也感覺不對了,這種不對的感覺不是來自祭臺,而是來自祭臺頭頂的天空,以及半空中越來越明顯的異界門戶,并且有少許吸力從那門戶封印中出現。

“這,這要做什麽?”

秋衛一臉懵地問着,腳步退後,又給宋老漢按住,“嗬!”

“老宋讓你別亂跑,”黃婆準确傳達宋老漢的意思,也是之前宋閻交代給宋老漢的任務,無論何種異象出現,都不許走出他給他劃定的區域。

“城主該是要完成拐老頭之前沒能做成的事情。”

紅姑,白衣鬼王以及明月窟十層書生老鬼王從墨湖飛過來,不僅暮曉城裏異象紛呈,就連明月窟和明月鎮也是各種動蕩,不得已他們必須來動蕩的源頭察看。

秋衛聞言眼睛瞪大,到嘴邊的驚叫又吞回去,并合上嘴抿緊,他偏頭回去,再死死盯着宋閻和慕修那邊。

拐老頭要做什麽?當初他可是诓了他和一群術士,想把異界魔域的封印破開啊!

他以為宋閻的計劃,最多就是借着夜行牌在夜裏對付術士世家那些人,該殺的殺,該勒索的勒索,該教訓的教訓,再把那些喜歡在暮曉城指手畫腳的都趕出去。

宋閻還是暮曉城的城主,沒人能奈何得了,他借宋閻庇護,還是西城衆鬼的統領者。

可現在紅姑說,宋閻根本就不是這樣的打算。

但秋衛內心轉悠一圈兒,再湧上心頭的,卻是激動和亢奮。

紅姑目光轉悠過一圈,以為這些人鬼會有點不一樣的反應,卻見他們還是關注着祭臺那邊不發一言,不退一步,在收攏人心這方面,宋閻比拐老頭強了不止一點半點。

祭祀舞繼續,天空的異界門戶肉眼可見離暮曉城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十一點四十分,殷氏殷薇帶着她的族人最先抵達石頭堡祭臺周邊,面色煞白如鬼,這一路過來磨難驚吓不斷,但這石頭堡是他們在走出房屋後的唯一庇護所。

殷薇的目光和紅姑對上,紅姑掩嘴笑了笑,似在笑話殷薇的狼狽。

殷薇冷哼一聲,卻依舊帶着人走向紅姑,站到紅姑和白衣書生鬼王一側,再一同看像祭臺那邊。

由于聚起的靈力過于濃郁,祭臺周邊起了濃霧,依舊看得清,卻又莫名讓人覺得遠了些。

殷氏作為第一批到來,再是暮曉城石頭堡的人鬼衛兵用夜行牌護着一批批暮曉城的原住居民抵達石頭堡,最後是周祿為首的外來術士們。

宋閻的安魂舞對黑夜中的邪物也起了作用,這些人抵達石頭堡的過程中,雖然受驚受難不少,但被卷走殺害的并無。

“他到底要做什麽?”鄭爵的爺爺低語問向周祿,他手持羅盤,周身一縷縷金光逸散,讓他在這黑夜中看得比其他術士更清楚,卻也更困惑。

周祿凝視着祭臺,不知如何回答,宋閻大概是真的瘋了,他們卻不得不按照宋閻的意思,往石頭堡這裏來。

封印即将破了,不到石頭堡來,他們将是異界封印破開後的第一批殉難者!

祭臺的香即将燃盡,宋閻眸光微微擡起,掃一眼天空,雙手緩緩收回,對四方天各一拜,再走向一側的慕修,将慕修的手握住,他們一起再拜一遍。

緩緩起身,宋閻偏頭和慕修道,“我們拜天地。”

“好,”慕修點頭,他将宋閻的手擡起到唇邊,輕輕一吻,臉上再漾開笑容,淡淡卻又快樂。

宋閻繼續凝視了慕修的笑顏一會兒,才偏開目光看向祭臺周邊圍滿的人鬼術士。

“今夜讓你們來,是要你們見證我和慕修的婚禮。”

話落,宋閻手往天空一指,“也包括你們。”

一只隐約從門戶裏探出的黑色爪子定住,進不得,退不得。

宋閻這一出手,有話說的諸多術士,都識相地選擇把話咽回去,并且一把捂住身邊還沒想明白要開口的人。

怎麽還瞧不明白!這夜裏的暮曉城,宋閻就是天地的主兒,連那詭異無形的邪異都奈何宋閻不得,他們怎麽敢輕舉妄動。

或許……或許哄得宋閻慕修高興,他們才能得一活路。

葉一護着一個老者走出,它是明月窟十層的老鬼王,本事未必最厲害,資歷絕對最老,就由他來主持宋閻和慕修的婚禮。

“一拜暮曉城四方方天地!”

老鬼王站在吊橋那邊,高喊一句。

兩個蒲團上,宋閻和慕修跪下,相互牽着的手卻沒有放開。

他們對視一眼,緩緩拜下。

“嗷,嚎……”隐隐約約天邊一片連綿呼嚎,又在宋閻和慕修起身後消失不見。

“二拜暮曉城代代英傑舊主!”

宋閻沒有高堂長輩,但他和慕修在暮曉城成婚,暮曉城過去的歷任城主便算是他的長輩了。

老鬼王照着宋閻之前給出的詞兒,再高喊出聲,他的聲音極具穿透力,穿透天際,也穿透九層陰土,随宋閻慕修拜下,地表微微顫動,似乎是對他們的回應。

宋閻和慕修緩緩而起,微微顫動的地表當即恢複了平靜。

他們放開彼此的手,各一步側開到蒲團一側,再跪再拜。

“對拜禮成!”

老鬼王随着高喊踮起的腳跟落下,他退後一步,再抹一把額頭并不存在的虛汗。

随宋閻慕修的對拜,凝聚他們周身的陰靈之氣再次蕩開,衆人都被沖得後退一步,又恍惚覺得好受了些。

那邊宋閻和慕修半起身,再托着彼此的手,一起起來。

宋閻從袖子裏抽出一根紅繩,再牽起慕修的手,在慕修的無名指上系緊,然後他将另一端一樣纏在了左手無名指上。

随後紅繩不見,卻有一圈暗紅花紋留在了他們的無名指上。

宋閻特意改良加持了契繩,效力更強,也更好看了些。

“好看,”慕修打量一會兒,就将目光落到宋閻臉上,他輕輕擡起宋閻的下巴,在宋閻的唇上吻了吻,“閻閻最好看。”

宋閻擡着臉,任由慕修親吻親昵,他的目光也始終溫柔如水,和慕修一樣的高興。

從今往後,他和慕修,生同衾,死同椁,生生世世,生生死死都不分離。

“嚎!”最沒有耐性的自是天空被宋閻定住的異界邪物,伸出的爪随它的嚎叫再次按下,往石頭堡祭臺壓來,那對隐匿在暗中的視線充滿了惡念和邪意。

一爪按下,整個祭臺成為碎土湮滅,并腐蝕出一個大坑。

“嗷嚎!”它仰頭長嘯,亢奮之極。

“完了,封印破了,破了!”

“快逃啊……”

祭臺周邊的人鬼驚叫起來,四處奔逃。唯獨沒動的,只有秋衛葉一他們這行人。

他們依舊死死盯着異獸,盯着天空,宋閻和慕修絕無可能一爪子就給拍沒了,但異界封印破了也是事實,還是宋閻一力促成的。

“在,在那兒!”蘇南往異獸頭頂一指。

宋閻和慕修完好無缺地站在那兒,并且宋閻一只手沒入了異獸頭頂,似乎在裏面掏什麽東西,慕修則是舉着一把傘,為他和宋閻擋住異界沖來的各種氣息。

“找到了,”宋閻低語一句,狠力從裏面一揪,從異獸身體裏揪出一個魂體,不待看清,就已封入瓷瓶中。

宋閻和慕修的身影消失不見,只有一柄紅傘隐約閃現在夜色中,不時出現,不時跳動,卻也表示他們安然無恙。

黃婆等人一邊警戒,一便不明所以,只有蘇南雙膝跪地,神色激動又死死忍耐。

忽然,一個瓷瓶往蘇南這個方向丢來,蘇南一個飛躍接住,緊緊抱住。

“殷昉,殷昉,是你嗎,殷昉……”

殷薇和紅姑臉上都浮現驚色,同時出聲,“天啊!”

這些常年在暮曉城黑夜中禍亂的邪祟,竟是殷氏之人死後的魂魄?

“不可能!”殷薇當即否定,他們殷氏一族為了守護暮曉城封印,幾乎滅族,怎麽可能在死後成為暮曉城的禍端!

另一邊周祿等術士也被這異變弄得措手不及,他們來的晚,被頂在外圍,依舊得第一批面對這些邪物。

“宋閻,你出來!還不将封印合上,你想讓所有人給你們陪葬嗎?”

“宋城主,有話好好說,事關天下蒼生,意氣不得啊!”

宋閻和慕修兩身紅衣在夜色中尤其顯眼,他們再次出現在一只異獸頭頂,但卻不是對着他們,而是對着天空打出數道黃符。

“破!”

他話落下,天空的異界門戶徹底破開,伴随還有暮曉城的城牆房屋不斷倒塌,無盡荒原的邪物如滾滾黑雲繼續往暮曉城壓來,試圖吞噬一切。

“進……進石頭堡!”一個術士世家的老者高喊一聲,随城牆破去,暮曉城就只剩石頭堡安全,不用他開口,東西城的原住居民早蜂擁進到石頭堡裏去了。

宋閻拉着慕修最後飛落在石頭堡南隧道口城樓,随他們歸來,石頭堡的四道門全部閉合。

“宋閻!你瘋了!”

周祿上前一步,死死瞪着宋閻,又驚又怒,卻依舊不敢相信這會是宋閻的計劃。

“你要報複我們,怎麽都不算過分,可封印破了,外界之人……總是無辜的!”

宋閻拉着慕修徑直走向殷薇和紅姑,全然将周祿等人的質問無視,他将腰側的黑布袋取下,從裏面取出一個瓷瓶,遞給了明月窟三層的白衣鬼王。

“我答應你的事兒,就算完成了。”

“是,小鬼必定信守承諾,”白衣鬼王雙膝跪地接過,雙手略有些顫抖。

宋閻輕輕點頭,看向人群邊緣的蘇南,他開口道,“跟着。”

“是,”蘇南萬分緊張地揣着瓷瓶,跟随宋閻和慕修走入。

一再被無視的周祿等人想要跟上,卻給秋衛帶人堵住。

大廳裏,宋閻和慕修坐下,蘇南将瓷瓶傾覆倒出,一個魂體橫躺在蘇南身前,青裳錦袍,黑發如鍛,眉心一點紅痕,正是殷昉之魂。

蘇南小心地将他抱住,并看向宋閻。

在宋閻和慕修回來前,他試過很多方法喚醒殷昉,但殷昉都沒給他任何反應。

“殷家主該醒了吧。”

宋閻開口,提醒殷昉無必要再逃避下去,他欠蘇南的解釋,該他自己解決,他布的局也該他自己來善後。

宋閻話落不久,蘇南懷裏的殷昉緩緩睜開眼睛,大夢初醒,許久許久他眼中才有了焦距,才看清楚面色煞白,不知是喜是怒的蘇南。

但他的目光只在蘇南臉上滑過,就看向了宋閻。

“封印已破,明月窟已倒,明月鎮将傾,十大術士世家血脈如今也都聚在暮曉城,殷家主可還滿意?”

被蘇南扶着起身的殷昉緩緩搖了搖頭,“石頭堡還未破,封印就不算完全破去。”

他話落,宋閻眉心的城主印記緩緩浮現,城主印記在,宋閻未死,暮曉城就還不算真的破了。

殷昉的意思很明顯,蘇南一驚,慕修卻是一怒,他一揮手過去,蘇南和殷昉連退三步,再次半跪于地。

“閻閻說破了,就是破了!你是什麽東西!”

論來歷,殷昉并不比慕修古久多少,甚至從殷昉在世時的各家輩分算,慕修與殷昉算是平輩,只是殷昉當世死了,慕修被封印到近世了。

宋閻拍了拍慕修的手,安撫一會兒,再偏頭看向殷昉。

“看着,”話落,宋閻眉心的印記即刻崩碎,石頭堡四道隧道城樓随這道印記消失而湮滅,現在石頭堡也徹底破了。

“你……”殷昉略有些驚色地看着宋閻,但也不算特別吃驚。

“我本不是殷氏之人,這樣的血脈,不要也罷,”宋閻說着再往自己眉心一點,少許震蕩的魂魄即刻平複,抽離殷氏神血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妨礙。

“好,好……”殷昉眸光晦暗片刻,幾聲道好,不知是喜是怒,随尾音落下,他臉上最後一點情緒也都消失不見,他點了點頭,再擡手一道銀光卷向宋閻。

宋閻抓住即刻捏碎,眸光幾許思量,他點了點頭。

殷昉再看一眼宋閻和慕修,便讓蘇南扶着他走出這個大廳。

他們走出,黃婆和宋老漢即刻進來,他們此刻也是一頭霧水。

“封印現在不破,再兩三個月也會破,如此不如我親自來定時日。”

宋閻示意他們坐下,開始解釋,對着他們,他自沒有什麽要隐瞞的。

“至于殷氏,他們的确是半神族,神族不走黃泉,不入輪回的話,也不算完全錯。”

但卻不是魂飛魄散,而是他們死後,依舊有自己的使命,或者說是無法逃避的宿命。

神族和半神族的陰魂世世代代遁入暮曉城繼續鎮壓異界邪祟,直至徹底散魂。

不僅僅殷氏,過去乃至現在所有的神族,半神族都是如此,他們擁有超凡神力和天賦,卻也肩負和魔族對抗的宿命,這是榮光,也是磨難。

但這樣的半神族卻一再遭到普通術士世家的觊觎和算計,殷昉不同于殷氏的其他家主,他不認這樣的凄涼結局,既是要覆滅,也要将所有世家拉下水。

根據書樓裏的記載,夜間陰靈在暮曉城行動之初,是為了捕捉漏網逃逸的邪祟,而非邪祟本身,或許是殷氏血脈過于凋零,也或許是其他,陰靈徹底淪為邪祟的一種。

“所以,他現在要做什麽?”

黃婆問道,心中多少也有了些猜測,但依舊不如宋閻直接告訴她的清楚。

“不破不立,重塑封印,重建暮曉城。”

宋閻眸色依舊淡淡,他視線所落的門戶之外,那些術士的心頭血接連被挖出,曾經暮曉城如何在半神族的屍骨上建起,現在就如何用這些術士們的血肉再建。

他們的血脈連通外界的術士世家,這往後,這些術士世家死後魂魄歸處也不再是黃泉鬼界,而是這異域魔土,半神族一力扛起這麽多年,早就仁至義盡。

“原來如此,”黃婆輕輕點頭,神色裏多了些感慨。

然而慕修卻沒黃婆這種恍然之色,宋閻對于殷氏之人的行為解釋明白了,可宋閻這麽盡心盡力地幫他們又是為了什麽,宋閻和殷昉之間的交易才是關鍵。

宋閻偏頭看一眼慕修,就知他心中所想所惑,還未開口,倒是慕修自己更先心虛一把。

“我沒不相信你,我只是怕你讓那些老鬼利用算計了。”

殷昉連一片赤誠待他的蘇南都能欺騙利用,更何況宋閻了。

蘇南被封印了部分記憶,卻沒有忘卻殷昉留給他的任務,聯系蘇南這些年在鬼市的作為,多半都是在為殷氏後人辦事,嘔心瀝血,傾其所有。

可到現在,殷昉連個像樣的解釋都不給蘇南一個,着實過分。

“我知道,”宋閻說着一只手再擡起落到慕修的側臉處,他緩緩靠近,在慕修的嘴角吻了吻,“我從未相信過他們。”

除了慕修,黃婆,宋老漢,他未再相信過任何人和鬼的承諾。所以誰算計誰,不到最後,看不分曉。

“當!當!當!”連續三聲鐘響,時間已經到了淩晨三點。

宋閻和慕修攜手走出大廳,黃婆和宋老漢身後跟上,石頭堡的安全區域已經局限到中央城堡和墨湖周邊了。

殷昉帶着他的族人繼續強取活人術士的心頭血,一點點凝實新的封印,在宋閻慕修走出時,他未多看他們一眼。

“宋閻,你喪心病狂!”

“宋閻,你個惡魔,魔鬼!”

各種謾罵的聲音從各個勉強抵抗的術士口中傳來,殷昉他們的行兇在這些人眼中,全是宋閻的授意,全是宋閻對他們的報複。

周祿周身只剩十來人,靠着強大鬼器苦苦支撐,他只盯着宋閻背影看一眼,就收回目光繼續抵抗層層壓來的黑夜邪物,以及殷昉族人的攻擊偷襲。

但原本繼續向前走去的慕修停下腳步,他轉身過來,身形消失不見,兩秒不到,又再回到宋閻身側,只是手上多了兩柄鬼器,一個殘破羅盤,一個黃銅鎖。

這兩個鬼器并不一般,有少許聖息留存,在久遠的過去,也是聖物,只是流傳至今,被毀得厲害,聖器殘魂都沒剩下,可即便如此,也超越尋常鬼器。

慕修将它們遞給宋閻,臉上漾開笑容,“閻閻看看喜不喜歡?”

宋閻伸手接過,羅盤和銅鎖的聖息不經阻止,即刻湧入體內,當即,羅盤碎,銅鎖斷,成為廢品。

這看着就是宋閻不喜歡,這就把它們毀了!

“啊!啊!”

兩聲慘叫,心痛之極,炎城鄭氏老爺子和一個老道士快吼出血來了,卻只看到宋閻和慕修遠去的一個背影。

“我們跟上,跟上!”

周祿大吼一聲,帶頭跟上宋閻,繼續留在這裏,只有死路一條,或許跟着宋閻,還有一線生機。

不僅他們跟上,其他稀稀拉拉的術士都選擇跟上。

而墨湖那邊白衣鬼王劃着一艘骨舟,葉一和秋衛正領着人送暮曉城的原住居民排隊離開。

他們看到宋閻和慕修走來,躬了躬身,“城主,這是最後一批。”

宋閻輕輕點點頭,再擡手往秋衛眉心抹過,他和秋衛之間的契約就這樣斷了,“你們也走吧。”

他和白衣鬼王的交易就是這個了,他送回白衣鬼王心愛之人的魂魄,白衣鬼王掌舟替他送人鬼離開。

暮曉城覆滅在即,宋閻在這樣的暮曉城開通一個給這些鬼物的通道,并不算難。

宋閻轉身看向黃婆和宋老漢,語氣嚴肅地要求道,“你們也是。”

“切記,無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不要回頭。”

黃婆和宋老漢遲疑着,那邊從進來就渴望出去的秋衛,已經站在墨湖邊了,他回頭看向慕修,龇牙一笑。

“老慕,有機會帶你家那位到鬼市來,我們不醉不歸。”

慕修眯了眯眼睛,秋衛走之前還要和宋閻挖一挖他的黑歷史,怕是那日他踹的那一腳沒給夠秋衛教訓,“滾,別讓我踹你。”

秋衛聞言聳了聳肩,見慕修真有擡腳的意思,當即跳到骨舟上。

葉一對着宋閻深深一拜,也跟上秋衛,抵達骨舟。

黃婆和宋老漢對視一眼,他們也點了點頭。

黃婆一只腳踏上骨舟,又再回頭問向宋閻,“那你們……什麽時候回九城來?”

宋閻沒有應黃婆這話,黃婆等了一會兒,只能跟在宋老漢後面,踏上骨舟,她兜裏随身揣着的陶罐子裏,婷婷和陳輝也都出現,對宋閻和慕修不斷招手。

“閻閻哥哥,慕修哥哥,我們等你們回家啊。”

宋閻對着他們輕輕一笑,依舊不點頭也不搖頭。

緩緩轉身,宋閻看向周祿等人,目光在黑巾裹面的許明浚身上滑過,又再收回。

“除了你們,其他無論死活,全送出去了……”

所以那些被取了心頭血,倒地後卻消失不見的術士們,不是死了,而是讓宋閻的鬼兵拉走,并送走了。

現在輪到他們這些人了……

“不過,我勸你們,還是遵守規則的好……”

規則?什麽規則?只有留下心頭血,才能走出暮曉城。

周祿等人自然不信宋閻這話,可幾次試驗,就發現事實如此,不留點血在暮曉城,他們根本上不去骨舟。

殷昉殷薇他們也都聚集在了墨湖周邊,部分識相的術士交了血,留半口氣,他們也肯放人走。

周祿凝視着這些人鬼,悔不當初,當知道宋閻和慕修到暮曉城來,他就該第一時間撤離,而不是耽擱到現在,淪為他人砧板的魚肉。

當然,他最後悔的該是當時在京城時,将宋閻和慕修得罪得那麽狠。

“我們走了,那你呢?”

周祿捂着胸口,面色煞白,他看着宋閻,放下所有驕傲和偏見,他發現他其實并不恨宋閻,即便此時此刻此種境地,他也莫名恨不起來,甚至還在擔心他。

“那……這裏的封印呢?”

宋閻連黃婆的問話都沒回答,更何況他了。

“你先活着走出通道,再思慮這樣的問題吧。”

周祿繼續盯着宋閻看一眼,他轉身走向骨舟,他身後跟着許明浚,但他走進去了,許明浚卻登不上骨舟,那兩步的距離,始終跨不過去。

他不是人,卻也不是鬼,骨舟上刻畫的靈紋全然排斥他。

甚至他的心頭血,殷氏的人都不屑于要。

“宋閻,我答應你的也都做到了。”

殷昉開口,他的神色比之前剛現形時好上很多,魂體凝實,在黑夜裏看着與活人無異。

“不,還有我,我還沒走,我不想死在這裏,不想……”

許明浚一下子跪倒在宋閻腳邊,他哭求道,“我也是殷氏血脈,我是你哥哥,我不想死,不想死……”

然而他連宋閻衣角都沒碰到,就給慕修一袖子扇飛了。

他倒是想在關鍵時刻出手報複宋閻一把,最好讓宋閻萬劫不複,可眼下境況,宋閻擺明了留下來等死,他不想死,報複什麽的就顧不上了。

殷昉同樣出手,兩道異力,直接将許明浚扇到黑色夜幕之外去了,一根黑色的舌頭将許明浚卷走了。

“半神血脈竟被如此玷污,該死!”

随殷昉話落,他身側的蘇南指尖顫了顫,眸光低下,似在困惑,又似在痛苦。

“這封印還差最後一道血……”

殷昉低語着,一把匕首往宋閻和慕修這裏刺來,宋閻一步在前,擋在慕修身前,那匕首要的不是他的血,而是慕修身上的純正慕氏血脈。

慕氏并非半神族,卻同是上古血脈的一種,在封印上效用奇佳,甚至慕修幼兒時被封印,他也有暗中促成,他的目的就是為了留存這最純正的血脈到現世一用。

“不是不給,而是沒有。”

宋閻說着,略為諷刺地笑了笑,“就在今日,阿修用你們留下控制他的洗魂印和鎮魂鈴,剔除了慕氏血脈,他如今和我一樣,是個無根之魂。”

許明浚上不去的骨舟,他和慕修其實也上不去。

“怎麽會!”殷昉略有些不敢相信,他面色陰沉許久,“慕連!連你也算計我!”

慕連,慕修的生父,執意将鎮魂鈴一同留下的慕氏最強大家主。或許是算計,或許是因緣際會,因果報應。

“殷薇,骨舟還未開走,你們還有機會。”

宋閻不理會殷昉的不敢置信,他看向殷薇和她的族人,最後出言提醒。

殷薇眸光略微晃動,好片刻,她搖了搖頭,“我殷氏一族就等着今日,我不會走。”

“随你,”宋閻并不習慣勉強任何人,殷薇到現在還不肯聽勸,他也無能為力了。

“阿修沒有,便用我的。”

宋閻話落,往自己眉心一指,一團銀輝湛湛的神血當即往空中的封印飄去,補上了最後一筆。

殷氏無上寶體最純正的血脈,足以抵得慕氏源血了。而他之前當殷昉的面剝離,卻并未丢棄,就是算好了現在,等着用了。

殷昉他臉上漾開釋然的笑容,再一點點癫狂起來,“成了,成了,打開了,哈哈哈……”

“你不是殷昉……”

蘇南一柄金劍從殷昉魂體心中插入,在拔出的當下,要再插入自己心脈,卻被殷昉一把握住,“阿南……不用這樣。”

殷昉的黑發轉瞬變白,他輕輕擁住了蘇南,在他脊背安撫起來,“沒關系,沒關系……”

随之,四周壓來的邪祟黑雲轉瞬将中央城堡和花園淹沒,殷昉和蘇南不見,眉心同樣黑紋隐現的殷薇等人不見,宋閻和慕修也一起被淹沒。

白衣鬼王凝視着一點明光不再的湖岸,将骨舟一點點劃遠。

其他人銘記宋閻的警告,不能回頭,便是莫名淚流滿面也不回頭。

在邪祟黑雲壓來的當下,宋閻側身将慕修擁住,一道金光從他胸口溢出,将他和慕修裹住,他低語道,“別怕,我們不會有事。”

慕修回擁住,他肩頭的六翅冥蝶飛起,三對翅膀轉瞬變大,繼續裹在他們周身。

黑雲中異獸一掌拍下,殷昉刻畫了近四個小時的封印瞬間粉碎,但紅色血痕散去,卻又金光陣紋浮現,伴随着滿地血跡的土壤裏,冥花破土而出。

金光陣紋在扭動的冥花中,不斷排序重組,那原本洞開的缺口轉瞬消失不見。

殷昉成功了,宋閻也成功了。

“吼嗷……”吼叫從黑暗深處傳來,充滿了不甘和憤怒。

暮曉城之外連通明月窟十層的枯樹頂上,不知何時一滴滴晶瑩血液澆灌而下,枯木逢春,抽枝發芽,卷曲纏繞向上。

被送出的人鬼全聚在明月窟之外,看那老枯樹直卷而上,似乎要長到月光裏去。

随後骨舟将最後一批人送出,老樹剔透如月光的枝幹轟然碎開,伴随明月窟十層一道倒塌,沉底湮滅。

寂靜無聲中,“滴答!”一下,尤其明顯,似是一棵石頭還是果實種子,落入湖水中,沉底不見。

明月鎮頂上一層夜幕也驟然被撕裂,天邊一縷紅光隐現,天要亮了。

“靈力,靈力不見了……”

“不,鬼器的靈力也不見了……”

活下來的人發現自己的術士天賦被剝奪,與凡人無疑,帶出的鬼器也徹底淪為廢品。

不僅僅是他們,遠方與他們血脈相連的所有族人,也在這一刻失去了特殊天賦。

秋衛半飄而起,随他一起的,還有衆多從暮曉城裏出來的鬼王老鬼,而他們飄往的方向正是天邊即将合上的鬼門。

他們腳邊是一瓣瓣镌刻着完整《渡亡經》的冥花瓣,冥花瓣下流淌着的金色能量源自暮曉城黑河無盡功德,這是宋閻送他們的超度之路。

“葉一,別忘了逢年過節,給我捎點酒喝啊。”

秋衛喊一句,卻發現葉一他們根本看不到他,懷着對鬼界可能沒酒喝的擔憂,他成功踏入鬼界之門,他就這麽被超度了。

九城河郊,宋閻家花園裏的那些壇子也泛起了靈光,那些依舊留宿守家的孤魂野鬼們,也迷迷糊糊半飄着飛入鬼門。

黃婆似有所感,雙手微微擡起,女童鬼婷婷和少年鬼陳輝也在和他們告別。

但更先他們抵達鬼界冥土的,卻是慕修,他左手手心揣着一枚種子,懷裏抱着一只金色繭子,輕輕一吻,捧若珍寶。

秋衛遠遠瞅見慕修當即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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