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潛百鬼夜行

從一到四十。

電梯節節攀升,密閉的窄小空間裏,極靜,幾乎能聽到滑輪滾動的聲音,細細碎碎的,像淩晨時分,簌簌落下的葉。

電梯門打開是寬闊的廊道,頂層只有一戶,廊道盡頭即是入戶大門。

紅棕色雙開水晶銅門,每一朵花紋都是德國手工工匠敲打而出,當年為了定制這款門足足花了半年的時間。

賀時鳴在門前站定,剛要擡手摁下門鈴,他頓了頓,随即收回手退後兩步到齊厲的身後。

齊厲納罕,摸不着頭腦。

賀時鳴孑他一眼,心裏罵了句蠢,語氣微沉:“這種小事還要我來?”

齊厲:“??”

心下詭異的很,卻只能硬着頭皮上去摁門鈴。

齊厲略微忐忑,他從大學畢業開始就跟着賀時鳴了,到賀時鳴身邊時,正好是林染離開前三個月。

這位傳說中的影後的本事,他是見識過的,有些怵。

大概過了兩分鐘,雙開門從中間劃破一道口子,一道紫色的身影從口子隐隐現出來,齊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環腰抱住。

輕柔無骨的擁抱,馥郁的蘭花香氣萦繞鼻尖。

“你真的來了。”

齊厲:“??”

他渾身寒毛豎起,原來如此!老板給他下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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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小姐....”你抱錯人了。

林染這才反應過來,這不是賀時鳴,她驚慌地退了兩步,越過齊厲的肩膀看見身後站着的男人。

男人面無表情,視線不知落在何處,總之對這場鬧劇毫不上心。

林染雙頰染紅,尴尬地把散落的頭發別在耳後,匆匆落了句:“阿鳴,我去給你泡茶。”

等人消失,齊厲僵硬扭頭,幽怨地看了眼自家老板。

“瞪我?”賀時鳴擡眸,視線收回,習慣性轉動小指的尾戒。

齊厲瞬間垂首,“不敢....就是、就是.....”

這種事也能提前預料到嗎?

賀時鳴知道他想問什麽,不屑的姿态:“我若是像你這麽蠢,不知死多少回了。”這種開門突襲的把戲,他沒見過一百次也有五十次。

齊厲:“??”

讓他擋槍,還罵他蠢?好氣。

賀時鳴說話間若有似無的瞟了眼樓道牆角的監控器。

紅光微微閃爍,在亮堂的樓道裏并不顯眼。

“多跟着學,等明年了升你做公司副總。”他拍了拍齊厲肩膀,跨過門檻。

齊厲心底的怨氣瞬間消散了,喜不自勝的跟着老板一起進了屋。他心想,老板選擇從良了喬小姐,以後這種擋槍的事怕是還多着,他得好好表現。

但面子功夫還是得做,人要講謙虛,齊厲強忍喜色,推脫道:“七爺,其實呢,我覺得總助挺好的,嘿嘿....不過....”

“也行,那你就繼續做兩年總助再提。”

齊厲:“??”

林染端了小托盤到餐桌,上面放着兩杯紅茶。

熱氣氤氲上升,模糊了她姣麗的容顏。

“阿厲,你也喝茶。”她笑着把茶遞過去,落落大方,仿佛剛剛的尴尬不曾發生,“都有四年沒見了吧?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你,還帶着眼鏡呢。”

這便是林染的厲害之處。不論多難堪的境地,她都能從容面對。

“林小姐過獎了。”齊厲接過茶水,沒喝,放在了一邊。

林染的眼風從那杯茶上劃過。

三個人坐在餐廳,賀時鳴只是握着茶杯,低眼看着騰起的霧氣,沒接話,沒喝茶。

氣氛有些僵。

“阿厲....”林染打破了僵局,水眸裏是盈盈笑意,“要出去抽根煙嗎?這幾天買了套投影儀,在陽臺上弄了個露天影院,抽煙時也不會無聊,你應該會喜歡。”

溫婉的聲音,話也是滴水不漏的完美。

絲毫瞧不出趕客的意味。

齊厲複雜地看了眼旁邊沉默的男人,只見他手肘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什麽,空空的,疏離的有些過分。

他在心底咆哮:您這位爺好歹也給句話啊!

賀時鳴仿佛這才将游離的思緒聚攏,冷淡的臉色起了絲波瀾。

“噢....那你出去抽根煙?”賀時鳴靠在椅子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沿着水晶杯壁來回摩挲,杯中是滾燙的茶水,指腹處襲來灼熱感。

齊厲如獲大赦,匆匆起身。

椅子拖動,劃過地磚,帶出細微的刺聲。

這并不尖銳的聲音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劃破林染的耳膜,引起陣陣不适感。

頃刻,偌大的廳內只剩下兩人。

房子沒變,和四年前一樣。

墨綠色的牆面,複古橙紅的麂皮材質沙發,金色的小幾岸上放着一方花瓶

牆上挂着一幅油畫,繪着深秋月夜,深紫色的天幕如同一方囚籠,那胡亂生長的樹枝自四面八方延伸,樹枝裏藏着一輪黯淡的下弦月。

月光彌弱,什麽也照不亮,烏雲更重了,層層堆疊,一如今晚。

“鳴....”林染神色複雜,眼底帶着哀戚,“若我不說我病了,你是不是再也不會見我?”

“是。”賀時鳴短促撂下一個字,音調放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下次你情緒不穩,直接打電話給醫生,我不會治病。”

說話間,他并沒有看她,視線落在袖口那顆別致的黑珍珠上。

看得入神。

林染深吸氣,指尖顫動,“你就非得這麽對我?”

她有一張美人臉,骨相極佳,任何導演見了,都要誇一句上鏡,是真正的電影臉,不挑角度,不挑光線。

圈裏盛傳,給林染化妝是最有成就感的,不論什麽風格在她臉上,都能融合的很完美。

可此時,那張臉微微泛白,花開荼靡之後即是枯萎,了無生氣。

她嘆氣,聲音幽澀,“.....鳴,你是不是還在就記恨我?四年前....我.....不該走,不該留你一個人在那麽艱難的環境裏。”

林染話落音,賀時鳴笑出聲來,仿佛聽到了什麽稀罕的事。

他擡眸看向她,這才真正看清楚她的樣子。

四年了,她的臉早已被歲月腐蝕得面目全非,若非這麽近距離的看她,他都快記不起她的樣子。

“林小姐怕是自信得昏頭了。”他嘴角帶着嘲弄,眼神冷戾而陰刻,“太自信,可不是好事。”

林染的大腦空了半瞬,潮水瘋狂湧入,沖刷着那些回憶,直到每一段溫情都成了七零八碎的泥沙。

她不死心,“.....你對我還有一點點情嗎?哪怕就一點點?”

賀時鳴蹙眉,淡淡道:“林染,你既然生病了,就不要胡思亂想,好好治療吧。我這邊認識一個很權威的精神科醫生,你若是有需要,我可以介紹給你。”

醫生?

林染大笑起來,眼角溢出幾絲眼淚,胡亂去拭掉,淚水沾滿了指尖。

“你覺得我缺的是醫生嗎?”

“那不然?”賀時鳴耐心已然盡失,“別跟我說你缺的是我,我們都是成年人了,跟我玩年少情深那一套?你覺得有意思嗎?”

“你是病人,我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不把話說透是為了不刺激你,懂嗎?”

林染愣愣的看着他。

他依舊是記憶中的那張臉,她日日夜夜都沒有忘記過。

尤其是那雙昳麗的鳳眸,懶懶地看人時,最是風流。

讓人無法抵抗,甘願淪陷。

“....所以你愛她嗎?那個叫喬曦的。”林染把手捂在心口處,暗暗用力,壓住那些邪祟的東西。

她明知道答案會是無窮無盡的失望,但當聽到他說“愛”這個字眼時,她的心轟然下墜,直直從那空中樓閣跌落,摔的粉碎。

“那我算什麽?”女人聲音不複低婉,她渴求的看着他冷淡的臉,試圖尋到一絲痕跡。

“若是我四年前沒走......沒走的話,我們會不會有個圓滿....?”

賀時鳴起身,覺得時間到了。

“不會。”

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這個問題,他曾經想過,直到遇見喬曦後,他才明白,有些感情冠以愛的名字,但絕不是愛。真正的愛,是不會讓人輕易放手的。

所以,即使她四年前選擇留下,他們之間也走不到最後那一步。

林染感覺眼前一片模糊,海平面不斷上升,湮沒了她的感官。

她沒說話,跌落在地上。

“林染?林染!”賀時鳴內心慌亂一瞬,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有些轉不過來,“對,藥!藥放在哪?藥呢!”

他搖晃林染的肩。

林染大口喘氣,涸轍之魚般痛苦,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從喉嚨裏發出嘶啞的聲音,“冰、冰箱.....冰激淩盒子...”

賀時鳴打開冰箱,在冷藏室裏看到一盒冰激淩,在一衆散支冰激淩裏唯一的盒裝。

是一盒沒吃完的。

他打開蓋子,愣住了,不由嘶了聲。

冷氣入肺,泠泠之感。

冰激淩上面灑滿了各種藥片,有些藥融在了奶油上,詭異的顏色雜糅在一起。

一時間分不清是甜,是藥,還是毒。

他猶豫了一瞬,還是把冰激淩盒子遞了過去。

林染抓住冰激淩,大口大口的吞咽,冰冷的奶油混合着苦澀的藥片,滾落進喉嚨裏。

直到過了五分鐘,她這才平靜下來。

賀時鳴放緩語氣,是真不敢再刺激她。

“你還好嗎?”

林染沖他虛弱一笑,“現在好了。對不起...讓你看到這麽醜陋的一面。”

賀時鳴微微扯動嘴角,沒說話。

“我送你下去吧。”

賀時鳴剛想拒絕,轉念又怕她莫名受刺激,只好點點頭。林染站起來走到冰箱前,從冷凍室裏拿出一只焦糖海鹽口味的冰激淩,撕開包裝紙。

她回頭跟他解釋,“剛剛吃了藥,嘴裏有些苦。”

賀時鳴點頭,正在露臺外“抽煙”的齊厲見到裏面兩人準備走,這才滅了煙。

三人出了門,進電梯。

一路沉默。

出單元門之後,齊厲說先去把車開過來。

賀時鳴和林染兩人就站在臺階上等着。

她此刻看上去狀态不錯,沒有絲毫異樣,小口吃着冰激淩,看上去只是個恬靜的女孩而已。

“那....我們能做朋友嗎?朋友而已。”林染開口。

賀時鳴抿唇,看着不遠處月夜下的梧桐樹,聲音清落,沒有情緒,“朋友?”

“其實,沒必要。我們都不缺朋友,林染。向前看,好嗎?”

這是他能給的最後的體面。

林染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

忽然,她嬌俏一笑,上前幾步,踮起腳尖,把吃了一半的冰激淩湊到他嘴邊一厘米處。

“要吃嗎?你最愛的焦糖海鹽。”

賀時鳴下意識後退兩步,和她保持紳士的社交距離。

正好,車來了。

明亮的車燈像兩只清醒的眼睛,睜着,審視這個百鬼夜行的世界。

“以後不必見了。林染,祝你好運。”

他退場,姿态優雅且驕傲。

是讓她迷醉的樣子。

四年了,她早已被生活磋磨得不再驕傲,可他沒變。

或許他永遠都會是這樣,多情亦是無情。

上了車,賀時鳴閉眼,陷入沉思。

車駛離林園灣,星碎的紫色在道路上格外醒目。

有種說不清的詭異,但賀時鳴又說不清是哪裏不對。

冰激淩.....

賀時鳴眉心一跳。擡手揉了揉太陽穴,旋即又喝了幾口礦泉水,稍稍降解焦躁的情緒。

把別在袖口的那兩顆黑珍珠取下,在手心掂了掂。

手指繞到袖扣下方凸起的摁鈕,輕輕一用力,那顆瑩潤碩大的珍珠啪一下,裂成兩半。

是錄音器。

他眼眸逐漸暗沉,直到全部化成黑。

“齊厲,把東西存好。”

“記着呢。您的規矩。”

他最後一絲希望。

只希望,這玩意用不上。

林染依舊站在臺階上,看着車子遠去,直到連閃爍的尾燈都消失在黑夜裏。

一絲痕跡也不留給她。

在不遠處,一輛普通的轎車一直停着。

此時,車燈突然閃了閃,有人從車上走下來。

“染。”

梓欣脖子上挂着一臺單反。

“走吧。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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