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買賣
女人斟茶的手一頓:“回得挺快。”
“回得慢了, 怕我老巢都給你端了。”紅三姐聳肩,擺了擺手,“兩位坐罷, 我們走鼠的規矩, 進門的便是客。”
她看起來面無疲色,也不知逮到那位花會黑客沒有, 顧弦望不善應對這種近距離的社交場面,有些尴尬得端着茶杯,一口口抿着。
紅三姐反手關上門,随意拉了把圈椅加在茶桌側面,随身的包就挂在椅背上,從裏頭抽出了支竹竿的京八寸, 自草袋裏剜了些煙葉, 用壓棒塞實, 她有個習慣,左三右三,那煙葉子需得壓得平平整整才舒坦。
火柴一燃, 二郎腿一搭, 像是終于解了乏,這才微微地眯了眯眼。
她這氣場太強了, 饒是葉蟬這種話簍子都被壓得有點兒喘不動氣,覺着自己夢回高三, 正給班主任訓話呢。
“怎得又不聊了?可是我回來掃了幾位的興?”紅三姐主動開口, “說起來, 我剛還與你師父打了個照面兒, 九爺應當不知道你今日也來了花會罷?顧小姐。”
她竟認識我?
顧弦望一怔:“我師父…是、今日出來,還未知會他老人家。”
葉蟬也愣了, 偷摸戳了戳顧弦望的膝蓋,嘴唇無聲地張合:“你們認識啊?”
“還有這位,葉把頭的孫女,聽聞還是位高材生。”
我靠,太離譜了,連我這種無名小卒也認識?葉蟬震驚。
“兩位也不必這麽緊張,既然救你們出來的是走鼠,掌握一點兒基本的情報不也很正常麽?”紅三姐吐出一口煙圈,“顧小姐,我還曾看過你的戲呢。”
她的煙杆上除了系着草袋和壓棒,還綁着一只看起來很古早的飾物,那是一只塑封的紙鶴,看顏色很有年頭了,顧弦望不覺得被她這樣的人物了解是什麽好事,卻也不想在這裏貿然翻臉,只得是盯着那只紙鶴,盡量平穩地說:“那還要多謝紅三姐賞光了,能被走鼠的把頭認識,是我的榮幸。”
顧弦望說話時,便将茶杯放了下來,那女人便又斟滿,随着茶湯叮鈴落盞,她說:“這張臉糊得難受,你若是歇夠了,便先幫我卸了吧。”
紅三姐饒有興致地擡眸瞧着她,取笑:“以往那臉一戴一天也不見你皺下眉頭,怎麽今天不過戴了半天,就難受起來了?”
那女人面不改色,淡道:“天氣熱,自然是悶不住,兩位不好意思,可否稍等片刻?”
葉蟬聽着她倆那對話莫名覺着滲人,顧弦望卻是心裏一突,連帶着某種期望的心情一道緊張起來,她看向女人的眼睛,鄭重地說:“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在這裏卸麽?”
紅三姐就坐倆人中間,哼笑了聲:“怎麽,還怕人跑了不成?”
顧弦望難得直白,盯着對方不放,“是,有點怕。”
“行啊,”她摁了一下桌上的電鈴,差人送來工具,“正好邊卸邊聊。”
…
茶盤清空,桌上擺着一應器具,看起來不像是要卸妝,倒像是要進行一場外科手術,紅三姐站在女人身邊,另一側支着一盞落地的白熾燈,那光灼灼的烤着人的臉,将女人臉上的皮膚照得纖毫畢現。
葉蟬恍然大悟,低聲問:“這個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易容術啊?”
女人閉着眼,看起來全程是不能動不能開口也不能做表情,紅三姐手裏攥着鑷子,笑道:“你覺得是那就是,怎麽樣,瞧着有趣麽?”
葉蟬識逗,覺得這位把頭姐姐好像也不似之前看着那麽難相處,就說:“有趣啊,那個走鼠的詩裏說’流雲如幻常無形‘,是不是就是指你會易容啊?”
“呦,你這丫頭看着咋呼,抓重點倒是抓得挺精。”紅三姐也沒有隐瞞的意思,“這打油詩裏的意思,易容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抱怨的是我這人性子多變,這些江湖糙人麽,總是覺得女人家就是陰晴不定。”
“既然他們這麽想,我也懶得辯駁,倒不若真就随随性而為,像我這紅館,也并非什麽人都進得了門,你們雖然都稱我一句紅三姐,但我壓根兒就不叫這個名字,不論是名還是臉,短則三五日,長則一兩月,我想換便換了,誰也辨不清真的我是哪個。”
葉蟬眨巴眨巴眼,豎起大拇指真誠地感嘆:“牛逼,吾輩楷模啊。”
紅三姐哼笑一聲:“小家夥拍的馬屁是比老東西們動聽。你兩個既然能從花會混出來,應當也領了贈禮,裏頭那張紅館的禮券,唯一的作用便是能直接進得了紅館的門,姐姐好心勸一句,最好別丢了。”
“呃,丢了的話,就進不來了?”
“那倒也不是。”紅三姐将一層膠狀的面皮緩緩從女人臉上揭下來,“我打開門做生意,自然得迎客,不過要找走鼠辦事兒的人可太多了,我總不能一一接待,你若是想見我,只要能報得出我最近改換的名號,自也見得。”
葉蟬本該順坡下驢順帶把她最近的名號給問出來,可随着女人原本骨相露出來,她也跟着看傻了。
“龍…龍姐姐?”
“別急,還沒卸幹淨呢。”紅三姐觑了眼顧弦望,“多學學你顧姐姐,多沉得住氣。”
顧弦望抿唇不應,她那能叫沉住氣麽,那壓根是驚喜得不知該說什麽好,又怕自己貿然出聲影響了龍黎卸去妝相,只能生忍着。
直等到紅三姐終于脫去了醫用手套,将工具往酒精碟裏一扔,宣布好了,這場不亞于手術的易容卸妝才算真正完成,桌上狼藉一片,光是擦洗下來那不知是泥胚還是肉膠的塑形物就有一盤子,難怪她敢當着人面兒施行易容術,這手藝怕是沒有個十年磋磨,根本無可施為。
龍黎用溫熱的濕布捂了一會兒臉,終于睜開了眼,瞧着顧弦望笑:“弦望,好久不見。”
久麽?也不過是三四日,可顧弦望乍聽見獨屬于她真正的嗓音,心下驀然便是一酸,只覺得一別經年,似是戲文裏生死再相逢的心緒。
她有千言萬語想問,可出口的卻只一句:“你沒事就好。”
“哇!”葉蟬蹦起來,“我說呢嘛,有哪個大佬好心幫我們呢,原來是你啊龍姐姐。”
“你們是怎麽從祭壇裏逃出來的?”她又看看紅三姐的神色,羨慕道:“原來你也認識走鼠的人啊,還是大把頭。”
果然是大佬惜大佬,江湖不就是張關系網嘛。
“這事說來話長,我也是今早才匆忙趕到天津,連車也是問三姐借的。”
顧弦望突然反應過來:“可是…江湖中人不是很忌諱龍家人麽?三姐為什麽會幫你?”
紅三姐累了半天,又坐下來抽煙,“這話說的,世上哪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我是個生意人,只要是合适的買賣,為何不做?龍家人如何,顧家人又如何?對不對?”
“既然如此,”顧弦望斟酌地問,“三姐先前說關于龍家人的事,問龍黎是問錯了人,我可否知道是為什麽?難道龍黎并不是你們口中說的那一支龍家人麽?”
此刻她心裏的大石已經放下大半,只要最後再弄清楚這個問題,她便可以安心地面對師父了。
紅三姐反問:“顧小姐,你可知道這龍家人三個字,到底是個什麽意思麽?”
顧弦望微怔,不由瞥了一眼龍黎,“略有耳聞,我師父似是很忌諱。”
龍黎向紅三姐遞了個眼神:“我來說吧。”
紅三姐無可無不可,擡了個請的動作。
“弦望應當聽聞過秦始皇遣徐福出海尋藥的故事吧?”
顧弦望沒想到龍家人會和這麽久遠的事情有所牽連,當下正色道:“聽過。”
“當年秦皇雖允徐福耗資巨費,出海東渡尋仙山、求不死之藥,但畢竟帝王心術,自不會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一個方士身上。除了海外,中原的莽莽龍脈同樣也是神秘莫測,秦皇手下就有這麽一支暗衛,以山海經為依照,深入民間,為其四處搜尋天材地寶,奇詭之物。”
“這一支暗衛,就是龍家人的前身。”
顧弦望暗自粗算時間,覺得這敘述中有些許漏洞,但她暫且不表,接着聽龍黎說:“傳聞中在秦皇死後,龍家人并未再替皇家效忠,而是真正潛入民間,化作江湖散人,一面營生,一面仍在大江南北繼續着尋寶盜墓的勾當,他們精于暗殺之技,且百毒不侵,無人知曉其真正面目,千百年來,江湖中只有他們的傳說,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存在于何處。”
葉蟬咂舌道:“那要是他們活到今天,攢下來的財寶不得堆滿幾棟樓啊?”
顧弦望明白了:“所以,所謂的龍家人皮圖,難道是藏寶圖的意思麽?”
她又轉念一想,覺得龍黎在說這段話的時候,那語調更像是在說與己無關之事,又問:“你并不是這一支所謂的’龍家人‘,對麽?”
雅間裏很是安靜,只有煙葉燃燒的微響,龍黎默了默,擡眸直視着她:“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