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帶你見過家長了”
容向磊忌日那一天,容凡因為闌尾炎手術還在住院的緣故,并沒有跟着傅溫禮一起來祭拜。
他今天特地買了一大捧菊花,時間倉促,來不及準備父親生前最喜歡喝的茶,只能問園區的管理人員借了一個小桶一塊抹布,把墓碑上的塵土擦拭幹淨、把周圍的雜草打理一下,以這種微不足道的方式,來寄托哀思。
容向磊去世多年,墓碑因為常年風化而開裂過一次,其間傅溫禮做主讓人為此處更換了新的大理石碑面,重新刻了字。
容凡肅穆立于碑前,現在再看到上面家屬那一欄刻着“秦姿凝”這三個字的時候,只覺得一股悲涼之感湧上心頭,甚是諷刺。
可能因為當時自己年齡也小吧,關于父親,容凡腦中殘存的記憶其實并不算完整,很多都是由一個又一個七零八落的碎片勉強拼湊起來的。
他在腦海中不斷搜索着幼時與容向磊相處中令人記憶深刻的點,恍然間才發現,竟然不是與父母一同去游樂場、或者是被父親扛在肩上這種頗具紀念意義的時刻。
相比這些,容凡更加無法忘記容向磊在臨終前幾個月,自己前去醫院探望他時,他撐着那具瘦骨嶙峋的身體骨架靠坐在病床邊、讓秦姿凝給自己削蘋果的場景。
只有經歷過與至親之人真正的生離死別,才會發自心底感受到生命的渺小,對“宿命”一詞産生真正的敬畏。
今日的容嘉鑫正如昔日的父親,一腳踏進了鬼門關裏,但細說來,他又比父親當年要幸運上許多。
至少有容家這個強大的後盾在,多的是機會可以替他尋到合适的腎源。
當年的容向磊和秦姿凝他們一家三口,才是真正的孤立無援。
逝者已逝,容凡也沒有想翻舊賬跟容家人計較的意思,但是容嘉鑫現在已然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就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背後推波助瀾,容凡自認為他擔不起這份壓力,卻又無法完全對其置之不理。
畢竟再怎麽說,那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即使救助對象是自己一直以來都很讨厭的容嘉鑫,但是“見死不救”這個罪名一旦自己給自己安上了,容凡怕是餘生都會活在良心不安的譴責裏。
傅溫禮收到了司機發來的消息,快到中午的時候,開着公司的另一輛車也跟着來了墓園。
容凡穿着一件黑色短袖站在太陽底下,看着容向磊的墓碑默默發呆,身影帶着一股說不清的孤寂與落寞。
傅溫禮站在遠處靜靜等待了片刻,給了容凡單獨與父親相處的時間,沒有上前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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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他卻看到容凡突然回過頭來,沖着自己這邊搖了搖手,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傅溫禮猶豫了一下,走到他身邊,卻在兩人的胳膊堪堪碰到一起時,被容凡主動握住了手,往墓前移了兩步。
“爸。”
容凡對着正前方叫了一聲,聽上去中氣十足,之後不緊不慢道:“你看好了,就是這個人,說他要照顧我一輩子。”
他說完深吸了一口氣,嘴角的弧度不由得更深了一些:“我們今天就算是見過家長了,您在天上看着,一定要保佑我們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我知道您可能會生氣。”容凡說着臉上的神情忽然變了,變得極其認真,兩眼目光深邃醞釀着情緒。
他苦笑一聲:“生氣也沒用,您兒子我死心眼,這輩子就只能在這一棵樹上吊死了。”
這話雖然是以半開玩笑的形式說出來的,但他言語中隐隐透出的那份堅定,可是一點假都不帶摻的。
就像是對待自己與傅溫禮之間的感情一樣,他那個軸勁兒一但犯起來,別說容向磊人已經不在了,就算是還活着,也未必能把容凡從南牆邊上拉回來。
傅溫禮緊緊握着他的手,全程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沒有告訴容凡,其實在幾月前來掃墓那一日,所有該說的話他其實都已經對着墓碑說過了。
故友亡靈在上,傅溫禮心懷有愧遂不敢有絲毫隐瞞。
他向容向磊剖白了自己對容凡隐藏多年不敢為外人道的心思,乞求對方的寬恕與原諒,用自己現下所擁有的一切為質、做了承諾,說一定會好好照顧容凡。
經歷了好一番折騰,兩人現在終于突破層層阻礙走到了一起,驀然回首,傅溫禮才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把容凡照顧得很好,反倒讓人在自己這兒受盡了委屈。
“你在想什麽?”怔忪間,容凡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沒什麽。”傅溫禮回神,勾着嘴對人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就是突然覺得自己挺混蛋的。”
傅溫禮這麽說是打從心眼裏覺得虧欠了容凡,但叫容凡乍一聽,卻還當他是因為容向磊這層關系而又生出了退縮之意。
一想到這裏,容凡連忙擡手環住了傅溫禮的胳膊,跟人幾乎貼在了一起,看向他時眼神中還帶着一絲慌亂道:“我不管!”
容凡語氣急哄哄的:“我都已經帶你來見過家長了,你要是現在反悔,可是會遭報因的!”
受先前氣氛的影響,傅溫禮心中有許多感慨,看上去情緒其實不是特別的高。可現在叫容凡這麽一攪合,那股子傷春悲秋的勁兒過去了,還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我什麽時候說我反悔了?”傅溫禮揉揉額角往前方瞟了一眼,一邊嘆着氣一邊接上容凡的話打趣似的說道:“岳父大人在上,你可不要冤枉我。”
猛然聽到傅溫禮用這四個字稱呼容向磊,容凡反應遲滞,跟着微微怔了一下,待靈醒過來後,臉“蹭”地一下紅了。
正午時候的日頭正毒,傅溫禮拿不準人這是害羞了還是被曬的,眯着眼擡頭瞧了瞧天,之後把容凡往身後的樹蔭下拉了拉,對着人耳邊道:“車上有傘,我去給你拿一把?”
“不用。”容凡搖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咱們回去吧。”
傅溫禮“嗯”了一聲,替他整理好額間的碎發:“下次想過來了我再陪你一起。”
容凡臨走前對着父親的墓碑又鞠了一躬,而轉身之後,卻被傅溫禮攬住了肩膀,護在懷中走在了最裏側。
不知道為什麽,被傅溫禮帶着從父親墓前離開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在他潛意識的認知當中,自己二十年來的人生閱歷可以分為兩個階段——遇到傅溫禮之前和遇到傅溫禮之後。
容凡有想過自己愛上傅溫禮的一萬個理由,但最初的心動,大抵是始于自己被秦姿凝抛棄後最孤獨無助的那個時刻。
容凡永遠忘不了在當時昏暗窄小的樓道裏,傅溫禮帶着柔和的笑容對自己伸出手的那副模樣。
是這個男人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彌補了家人、亦或是父親這個角色在自己生命中的空缺。變成了為他指路的明燈,也為他提供了風雨飄搖的處境之下,唯一的避風港。
能遇到傅溫禮并且得到他的愛,容凡的心裏曾不止一次産生過這種想法,自己終究還是幸運的吧。
從墓園出來之後,兩人一同上了傅溫禮開來的那輛車。
在烈日之下站了那麽久,容凡兩頰不知有沒有被曬傷,泛着一陣陣灼燒的痛感。
傅溫禮從車門側鬥抽張濕巾遞了過去讓他擦擦汗,容凡眨眨眼接過,将其蓋在自己的臉上象征性地蘸了兩下,看上去頗有些心不在焉。
他觀察了着傅溫禮臉上的表情,斟酌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我決定要給容嘉鑫做配型了。”
他這邊剛一說完,傅溫禮搭在方向盤上的手猝然緊了緊,關掉音響擰眉看了過來,目光暗藏着警示:“容凡,你想好。”
容凡思索了一下,咬着唇望向他的眼睛,同是一臉嚴肅的模樣道:“我想好了,我是成年人,會為自己的決定負責的。”
這麽大的事情,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在車上掰扯清的。兩人沉默着對視了幾秒,傅溫禮最終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發動了車子:“回去再說。”
容凡看出來他是不贊成自己這麽做的,遂不自覺放低了音量,嘴裏喃喃道:“只是先配個型而已,又不是真的移植,最後的檢查結果也不一定能匹配成功的……”
傅溫禮咬牙踩了剎車,冷冷看過來:“萬一成功了呢?你真的要給他移植嗎?你知不知道自己這是拿什麽在賭”
“萬一成功了……”容凡說着頓了頓,忽而扯着嘴角故作輕松地笑了一聲,就像是在自我暗示般緩緩道:“這麽小的概率,哪能就這麽輕易讓我碰上啊。”
這番話從容凡嘴裏說出來的時候,傅溫禮覺得自己簡直要被氣吐血了。他這很明顯是抱着僥幸心理在思考問題,拿自己下半輩子的健康當兒戲!
傅溫禮沉聲叫住了對方,兀自平靜了好一會兒才壓着火開口道:“你好像是把我說過的話忘了?”
“別說是你的一顆腎,就算一根頭發絲,他們也別想動。”他說着眯起了眼睛,将視線移到了窗外:“提議駁回,這件事以後不用讨論了。”
容凡知道傅溫禮沒跟他開玩笑,可他既然能這麽決定也有自己的理由,于是想了想,還是對着人解釋道:“我讨厭容家的所有人,尤其是容嘉鑫,可這件事總要有個了斷的吧?”
容凡說着不禁露出了一抹苦笑,思緒逐漸飄遠回憶道:“我爸當年患病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那時候記憶最深的就是他到了後期連尿都尿不出來了,需要插一根管子在膀胱上,惡心嘔吐更是常有的事,人還動不動就陷入昏迷,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我爸是家裏的頂梁柱,從小到大,他就像我的天一樣。”說道這裏,容凡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可我看見他躺在病床上那副樣子,我是真的害怕,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生命一天天流逝,我覺得自己的天就要塌了。”
話題突然轉到了這麽沉重的方向,車內的氛圍也跟着壓抑了起來。
傅溫禮知道容凡現在需要傾訴,沒有出聲打斷他,跨過座椅中央,将自己的手伸了過去包住了容凡緊攥着的拳頭,摩挲了兩下試圖安撫他。
之後就聽人繼續道:“我和我媽那時候每天都在祈禱,恨不得給醫院所有的人跪下,求他們一定幫忙聯系到合适的腎源。”
“容家當時沒人跟他血型配得上,那些人可能會暗自慶幸自己逃過一劫吧。”容凡眼含珠光,說着自嘲般的笑了笑:“可是現在這事兒卻落在我的頭上了。”
“我可以不管容嘉鑫死活,但是每當我一想到曾經我爸也陷在跟他同樣的處境,我們全家人也曾眼巴巴盼望着有奇跡發生、有救命恩人出現能捐一顆腎給我們。”
容凡看向窗外:“我就覺得自己真的得做點什麽。”
傅溫禮斂着眸色未置一詞,聽着容凡的話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容凡舒了一口氣,平靜道:“我先配型試試吧,其實我自己也是在賭一個概率。你別怪我太冒險,但配型這事兒,哪有那麽容易說成功就成功的,我就是想借這個機會斷了容家的心思,也讓自己以後活得輕松一點。 ”
傅溫禮知道他這股子倔勁上來,自己橫豎是勸不住了,正在心裏盤算着将人暫時看管起來的可行性。甚至,他一定要去的話,背着容家人操縱一下檢查結果也不是不可能。
但很快,就聽見容凡在旁補了一句:“其實我之所以會答應,一方面是因為覺得最後成功的概率小,傷害不到我,另一方面,這件事也算是個契機。”
容凡說完之後想了想,擡手拽上了傅溫禮的衣角,用商量的語氣道:“我想跟容向哲見一面,有些話想要當面跟他講,如果可以的話,還需要你手下的人給我幫點忙。”
傅溫禮正色看過來,目光中不帶情緒:“幫什麽忙?”
容凡咬咬唇,心中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配型可以,但有條件,要跟容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