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烏雲蓋頂
程既到底還惦記着頭一日沒種成的的花,晨起用過飯便去了院子裏他開辟出的那塊空地上。
昨日匆忙,花鋤在地上撂着,虧得半袋子花種倒及時收回了庫房去,沒擱在外面沾了潮露。
他心裏還惦記着昨日被謝聲惟畫花了臉的仇,也不許人再去書房,拉到花樹下,拎了個小板凳叫坐着,手邊放了茶盞、絲帕并把竹骨折扇。
謝聲惟瞧見他這幅大張旗鼓的陣仗,笑着拿扇子在他額上虛拍了一記,“這是要我給你當一日的使喚丫頭?”
“正是呢。”程既順手接過扇子來,一端探過去,将他下巴微微擡起,眉眼挑着,十足的浪蕩登徒子模樣,“小娘子,你便在此處候着,多預備着看人眼色,好随時上前來伺候。”
“若是伺候的我開心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謝聲惟索性上前兩步,伸手覆上了程既執扇的那只手背,“奴家不求旁的什麽好處,只求官人垂憐,夜涼衾寒,叫奴家替您暖一暖可好?“
他今日穿了雪青長衫,溫雅有致,打眼瞧着便是極為俊俏的佳公子,這時刻意掐着嗓音,同程既玩笑,程既沒撐住,嗤一下笑出聲來。
好容易笑過這陣去,程既才清咳兩聲,佯作正色道,“那怕是不成的。”
“你家官人怕熱,暖床一事最行不通。”
“小娘子若是真想爬我的榻,下輩子還是托生成個竹夫人罷。”
兩人鬧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做今日的正經事來。
說歸說,到底程既也沒讓謝聲惟下地,另喚了小厮搬竹榻小幾過來,筆墨紙硯也一并準備好,好叫他在院子裏也不耽誤伏案。
“人總要多沾沾地氣,才好得快些。”程既口中說着,一鋤頭刨進地裏,灰黃色的土塊碎成小粒,陷出一個窩來。他往裏面丢了兩粒種子,又将土蓋過來攤平。
謝聲惟不是沒見過人幹這個,家裏的花匠,農莊裏的佃戶,他從前掃過幾眼,也不大在意。可今天瞧見程既做,總覺得額外透出幾分生機勃勃的鮮活氣來,越看越是喜歡。
“過些日子天熱起來,叫做活兒的花匠來給這院子裏搭一挂葡萄架子,到時便将你書房裏的桌案移到架子下,風起時候定然涼絲絲的,比你在屋中待得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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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再移些藤蘿薜荔來,草木香氣清和,對肺腑也好,比吃藥好出許多呢。”
“頭一回見着當大夫的不許人吃藥,小程大夫這話傳出去,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一旁竹制的矮幾擱了一碟玫瑰掐絲軟糕,糯白裏透出一點紅,謝聲惟拈了一塊,對着程既晃了晃,故意饞他。
程既赤着腳,踢踢踏踏地跑過來。手髒着懶得去洗,直接湊過頭去,就着謝聲惟的手咬了一口,嚼得兩腮鼓起來。
謝聲惟瞧着他這模樣可愛,連帶着手裏的糕點都覺得香甜許多,剩下的半塊自己吃了,又拈了一塊喂他,樂此不疲。
小半盤點心進了肚,又連帶了喝了半盞茶,程既滿足地眯了眯眼,心裏還記挂着謝聲惟先前的話,朝他道,“不同的。藥能治病,養身卻難。尤其是富貴人家,補藥流水價地吃,身子倒是越補越虛。”
“人是天生天養的,自然山水才最養人,吃什麽藥都及不上的。”
程既離得近,點心的甜香氣息裏混了一點他身上的草木清氣,謝聲惟伸手環着将人摟過來,埋頭在他腰腹間,鼻端馨香更濃郁了幾分,肺腑間好似真的通泰許多。
程既冷不防被他拽過去,手上還帶着泥,支着不敢往他肩上落,口中嗔他道,“都是灰,謝小少爺今日怎麽不可惜自己這件新衫子了?”
謝聲惟悶悶地笑,擡起頭來,眼睛彎着,“這是遵醫囑,正在養身呢。小程大夫多配合些。”
兩人正鬧着,星兒匆匆過來,低聲道,“少爺,少夫人,老夫人屋裏的周嬷嬷來了,說是老夫人吩咐了事情,要找少爺。”
自謝行履來過後,謝聲惟特意囑咐過星兒,撥出兩個機靈些的丫鬟常日在院門守着,免得再如上次一般,被旁的人貿貿然地闖進院子裏來。
謝家人口繁雜,從主子到仆從,心思似海,誰都不知道對方暗地裏籌劃什麽。他本不欲摻攪進後宅諸事,可如今存了私心,有了想護着的人,便不得不多費一番心思出來。
程既是為了他才甘願踏進這深宅大院裏,再不濟,也要将木樨院守好,替這人圈出一方寧靜自在的天地來。
程既站去一旁,替他将方才弄亂的衣襟理好,低聲同他咬耳朵道,“別是你大哥去老夫人面前告了一狀,如今來了人興師問罪的罷?”
謝聲惟在他手背上輕拍了拍,示意他莫慌,“倒也不一定。你先去內室躲一躲,我來應付,探探她的口風再說。”
眼瞧着程既拎了鞋履,蹑手蹑腳進了屋內,謝聲惟才輕咳兩聲,将目光收回來,吩咐星兒領周嬷嬷進來。
周嬷嬷也算是老夫人身邊積年的老人了,連謝铎都是她伺候着長大的,頗有些身份,府中人人也多敬重她幾分。
她見了謝聲惟,先矮下身去,作勢便要行禮。
謝聲惟口中忙道,“嬷嬷不必客氣,折煞我了。”候在一旁的星兒忙将人扶着,到底沒叫這個禮行下去。
“幾日不見,哥兒倒像是又清瘦了些,可見是周圍這些蹄子們不上心,伺候的哥兒不舒坦。”
謝聲惟微微一笑道,“勞嬷嬷記挂着。這幾日天熱起來,原是吩咐了星兒去領些冰來,又說今年的冰不大夠的,只好先将就些,夜裏也睡不大踏實,用飯便不大好。”
“想來過些日子,待冰數足了,便要好一些。”
府中主辦采買的管事是周嬷嬷的幹兒子,謝聲惟這話便是往她臉上刺了。
周嬷嬷原是被晾在外頭心氣不大順,想借機發作一番,立一立威,反被謝聲惟藉着拿捏住了,一時間面上有些讪讪,口中只道,“是那起子下人們的不是,累得哥兒睡不安穩。嬷嬷回去便好好教訓教訓,拿了人來給哥兒賠罪。”
“嬷嬷言重了,”謝聲惟本意不過是借力打力,瞧着她氣勢弱了,順勢也就帶了過去,“府中事忙,一時疏忽了也是有的。”
“不知嬷嬷今日來,可有什麽事要吩咐聲惟?”
周嬷嬷忙道,“吩咐怎麽當得起。原是老夫人使了我來,同哥兒講一聲,那邊張府裏的老太爺前幾日病了,禮已經叫前院備下,想叫哥兒趁着今日前去瞧瞧。”
“老爺先前在時,同張老太爺是有些交情的,此後也一直沒斷了往來。便是哥兒當年出生,老太爺還來喝了杯百歲酒。”
“老夫人的意思是,哥兒先前一直病着,也不大好見人的,張老太爺也關照過幾回,還送來過些難得見的雪參,說是給哥兒補身子使。如今哥兒既好轉了些,好歹去略坐一坐,也回了這份情誼才是。”
謝聲惟略一沉吟,笑着應道,“祖母向來做事妥帖,考慮周全,勞煩嬷嬷替我回一句,就說聲惟曉得了,待略略收拾一下,等會兒便去張家拜訪。”
“哎,”周嬷嬷滿臉堆笑地答應着,“話既帶到了,老夫人那廂還有不少事兒呢,老奴也就不多叨擾哥兒了。”
謝聲惟略點了點頭,笑容和煦道,“嬷嬷好走,小心臺階。星兒替我送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