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外面是陰天,光線灰蒙蒙的。

聞若弦就站在光霧裏,從頭到腳也是沉冷的灰,半高領毛衫勾得腰肢纖細,長褲熨得筆挺,除手表之外沒有任何多餘配飾,規矩又樸素。

她臉色寡淡,沒什麽表情。

不知道剛才那些話聽見了多少。

宋清蘿若無其事地笑:“聞總好。”

聞若弦凝視她半晌,沒說話,只輕點了下頭,轉身往辦公室方向去。

“……”

背後議論老板慘遭抓包,這事值得列入“打工人十大社死名場面”。

雖然“關系戶”無所畏懼,但她心裏仍然忐忑,不為這份可有可無的工作,而是聞若弦的态度。既然聽見了,會怎樣想,會不會恍然大悟,她是沖她來的……

宋清蘿扔掉紙團,回茶水間洗幹淨杯子,悄悄來到總經辦。

徐助理不在。

她很正式地敲了三下門,再緩緩推開——

裏面傳來說話聲,聞若弦倚在落地窗前,舉着手機,滿口聽不懂的大舌音。見她進來,略微驚訝地挑了下眉,匆忙結束通話。

“你怎麽來了?”

“看看聞總。”宋清蘿懶得編謊。

聞若弦瞥一眼腕表,說:“現在是上班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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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宋清蘿反手帶上了門,朝她走過去,“可是我不确定,今天過後還有沒有班上了。”

“什麽意思?”

“聞總,明天我會不會因為左腳先進公司,就被解雇啊?”

她一步一步靠近,明豔妖嬈的五官愈發銳氣逼人,眼神卻無辜,聞若弦注視着她,有瞬間感受到呼吸的暫停。

直到她站在她面前。

幾縷銀灰色發絲攀上她臉頰,很輕地撓着,一陣癢意蔓延。

聞若弦連忙後退,與她保持正常社交距離,“為什麽這麽說?”

“在背後讨論老板的八卦,被本人親自抓包,恐怕我要大禍臨頭了。”宋清蘿沒再上前,換了一副做錯事的表情。

聞若弦了然:“不會。”

“你不介意嗎?”

“無傷大雅的八卦傳一傳,能緩解大家的工作壓力,也挺好的。”

宋清蘿眼神變得微妙,犀利的目光想要将她洞穿,挖出真實想法,可一無所獲,她不知道她此刻是戴着面具,還是本性如此。

“那你都聽見了什麽?”

聞若弦腦海中浮現女人清晰的話音:

[我就喜歡聞總那樣的老板,踏實可靠。]

只是一句普通的誇贊,但因為說出口的人是宋清蘿,它便好像帶上了某種目的……

直覺偏又告訴她這不是壞事。

思緒回歸,直覺還告訴她,不該先說自己聽到了這些,否則将難以安生,很麻煩。

于是淡淡地笑:“聽到你們誇程總。”

“沒有聽到我誇你麽?”

“……”

不想談及的事,被人問到臉上。

宋清蘿會錯了意,以為她在乎自己被比較,護短情緒再次上頭,口不擇言:“有些領導的确擅長收買人心,在下屬面前表現得和藹可親,但未必言行合一,好人自己當了,壞人……”

“工作時間不要議論領導。”聞若弦蹙眉打斷。

然然不是那樣的人。

誰都不可以在她面前诋毀然然。

一室的寂靜。

宋清蘿被她突兀的嚴肅驚到。

這人看似是強調規矩,其實在維護程蘇然。畢竟是好朋友,不幫朋友說話,難道幫她這個……認識沒多久的人嗎?

在聞若弦看來,她只是“認識不久的人”。而對她來說,聞若弦是經年時光的心動。

如此落差怎能讓她不難過。

明明也只是想維護喜歡的人。

自知應該裝乖,可宋清蘿骨子裏并非輕易低頭的人,委屈随落差感而來,與她争辯:“你剛才說,無傷大雅的八卦可以傳,我默認了包括上班時間。”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另外,你和同事讨論的是事實,而剛才說的話是臆測,‘無傷大雅的八卦’定義範圍在客觀事實內,不是主觀臆測,這兩者有本質區別。”聞若弦語氣不緊不慢,一副說教的架勢。

宋清蘿被堵得啞口無言。

凝視着這張臉,聽進去這些話,腦海中回閃着記憶片段。

她們早就該認識的。

如果當年辯論賽結束後她追出去,如果她數次徘徊在學校門口沒撲空,如果進醫院那晚她沒有放她走……

今天就不用費盡心機接近她。

可是,哪有如果。

宋清蘿不想再辯解。

情緒洶湧而至時,需要的是無條件偏袒,而非辯論,講道理。既然她沒資格要求聞若弦偏袒自己,就更不必争口舌之勝。

“嗯,聞總說的沒錯。”她輕輕點頭。

“我先去工作了。”

聞若弦看着她轉身,腰背挺得筆直,頭顱微昂,大步流星,一副倔強不屈的樣子。忽地察覺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或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欺負了人。

走到門邊的宋清蘿突然停住,回頭望了一眼。

兩人目光對上。

“其實……”正當聞若弦想說什麽時,宋清蘿先于她開口,“你可以直接說,不要在你面前揣測程總的為人。”

而後又像在自言自語:“如果有人在我面前這麽說我朋友,或者……我喜歡的人,在意的人,我會和你一樣不舒服,所以我理解你的心情,對不起。”

她看着聞若弦的眼睛,沒有猶豫太久,還是把自己的私心加上。

說完離開了辦公室。

空氣如窗外的陰雲,凝結成塊,又冷又沉,呼吸像揣着濕冷的棉花。

聞若弦嘆氣,伸手揉了揉眉心。

真是個祖宗。

回行政部的路不長,宋清蘿卻覺得走了很久。

出來太快,她還沒問她,上回送過去的藥好不好用,還沒坐下來嘗嘗她桌上的茶,還沒打探到,她聽見自己的誇獎是什麽态度。

反倒是被教育了一頓。

老古板。

就愛教育人。

讓她又愛又恨。

宋清蘿自覺是大度的人,不跟聞若弦計較,她去茶水間拿回自己的杯子,在外面繞了一大圈,才往行政部去。

在寫字樓上班拘束得很,像坐牢,只要有機會就出來透氣。

她剛進辦公室就被人叫住。

“小宋,去哪兒了?半天找不到你人,外面打印機沒墨了,去換下。”曹主管從電腦前擡起頭。

宋清蘿皺眉:“只有我一個人會換墨盒?”

“那你覺得應該是誰?”

“我前幾天換過了,今天除了我随便誰。”她回工位坐下,懶得再搭理。

入職以來,這位曹主管沒少讓她幹雜活,大大小小瑣碎事都推給她,美其名曰新人應該多鍛煉,甚至公權私用,讓她給自己洗車、跑腿。

答應過聞若弦,會好好工作,不添麻煩,況且她需要時間熟悉環境,探清人際關系,所以這些都忍了下來。

但也不能任由自己逆來順受下去。

這并非她的性格。

辦法有的是,只缺個機會。

曹主管淡定地看着她,推了推眼鏡:“新人多做事才能得到鍛煉,而且,這些都要納入下個月轉正考核,你積極一點,我這兒也好有理由給你打高分。”

宋清蘿被上司扼住了命脈。

她還在試用期內,到時候能否轉正,曹主管有絕對話語權。

她想留下來。

拿捏她?

宋清蘿擡頭看向曹主管,對方含着笑,眼裏似有善意,但只有傻子會相信這套話術。

她心中冷笑,嘴上應着:“也對。”

然後起身去看打印機。

從小嬌生慣養,在家有保姆,出門有司機,母親寵着,朋友哄着,二十五年人生所有的委屈都在這幾天受盡了。

興味正濃時,所謂委屈也不是委屈,是生活體驗,是一場游戲,而當失去了興趣,一切就變得索然無味,無需留戀。

她知道,主動權一直在自己手裏。

換完墨盒,宋清蘿正要回辦公室,曹主管從裏面出來,瞥了她一眼,說:“今天業務部有六個人要加班,你去訂六份餐,菜單發你微信上了。”

宋清蘿不痛不癢,慢悠悠拿出手機。

公司沒有食堂,因此跟寫字樓附近的飯店合作,員工加班包晚餐,可以自行選擇要吃什麽,記賬留發.票,每月財務與飯店結算一次。

點開微信的瞬間,她看到了聞若弦的消息。

發送時間五分鐘前。

假正經:[剛才不是針對你。]

假正經:[聽到你誇我了,謝謝你。]

“謝謝”和“謝謝你”,意思相同,只差一個字,表達态度卻有天壤之別。後者總是讓人覺得更真誠,更發自內心,而非客套。

宋清蘿揚了揚嘴角。

還知道解釋。

嗯,老古板可教也。

她不想就這樣放過聞若弦,于是回複:[真的嗎?請我吃飯,我就信。]

假正經:[好,但是今天不行,很忙,等我有時間再約你。]

這麽爽快?

早知道,就應該得寸進尺,多提些要求。

現在五點,聞若弦說今天很忙,極有可能不會準點下班,又要在辦公室忙她的“個人工作”,那麽……

宋清蘿腦中靈光一閃。

機會來了。

這邊聞若弦才放下手機,外面就傳來了敲門聲。

她以為是宋清蘿。

“若弦——”

一陣香風蕩漾到跟前,幽幽沁入鼻端,看見來人,聞若弦立時卸下了清冷面孔,露出溫柔的笑。

在外出差一周多的程蘇然今天回來了。

半小時前還給她打電話,說要來一趟公司,給她帶了禮物。

“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麽?”程蘇然神秘一笑。

大概是舟車勞頓,她的頭發有些淩亂,一雙清亮的眼睛卻神采奕奕,臉頰因笑容漾開小梨渦,天然就有着随和親切的感覺。

“不管帶了什麽都不用急着今天過來……”聞若弦起身繞過辦公桌,習慣去牽她的手,就在快要碰到那一瞬間,突然想起什麽,手僵了僵,若無其事往回收。

一邊走向沙發座一邊唠叨:“你上午才忙完,下午又是坐飛機又是坐車的,累得夠嗆,就應該直接回家去,好好休息,明天再帶過來也一樣,你啊,有時候就是倔。”

程蘇然假裝沒察覺她的動作,跟到沙發邊,挨着她坐下來:“我知道的嘛,但是等不及想給你,因為你肯定會喜歡的。”

衣料輕微地碰撞摩擦。

聞若弦條件反射,身體自然向旁邊傾斜了一點,與她拉開距離,但也不至于太刻意,離得太遠。

今時不同往日。

然然是別人的女朋友了。

而她們之間已經戳破“友情”的窗戶紙,從現在到将來的每次相處,都應當避嫌。

“好吧,”還像從前一樣拿她沒辦法,“什麽禮物?”

程蘇然笑容淡下來,微微低頭,從包裏拿出一個深藍色信封,“這個月江城樂團的主題演奏會門票,上次你說沒搶到,我有位客戶正好認識樂團的老板,就拜托他幫我弄了一張。”

她取出薄薄的紙張遞到聞若弦手中。

VIP貴賓席。

第一排中間位置,這個月二十九號晚上。

聽音樂會是聞若弦的小愛好,在德國留學那兩年培養起來的,以前聽得多,後來回國,工作忙,經常抽不出時間,就只能挑自己感興趣的CD聽聽,一年去不了幾次現場。

上一回聽現場還是去年聖誕節前。

“太驚喜了,正好我二十九號有空,”聞若弦眼裏閃動着光,“謝謝然然。”

她十分小心地把門票裝回信封。

“我們之間還用說謝謝麽?”程蘇然看出她真的開心,也長舒口氣,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拿桌上的茶壺。

聞若弦攔住她:“都涼了,我再熱熱。”

指尖不小心碰到衣袖,又縮回去,不着痕跡地落在茶壺底座上。按住電源鍵,自動加熱。

程蘇然把臉轉過去,看着茶壺,看着那幾簇白菊花在微黃的茶水裏翻騰,看着溫度逐漸升高,倏忽想起了一些事,這五年,很多很多的事,心緒也如這般滾沸起來。

不等聞若弦動手,她自己關掉電源,拿來嶄新的紙杯,倒了一點茶。

溫熱不燙,入口剛好。

聞若弦沉默地坐在旁邊。

不知說什麽,能談的只有工作,但今天然然累了。

彼此間這種狀态已持續大半年,再有不習慣的,也該習慣了,以後也将一直持續下去。

喝完茶,程蘇然的手機響了,樓下有人在等她回家,她應了兩聲,站起來:“若弦,那我就先回去了。”

“好。”

聞若弦跟着起身,送她到門口。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長廊拐角。

回到辦公桌,聞若弦把信封裏的門票又拿出來看了看,塞進包裏,大腦就像自動格式化,清除掉有關剛才的所有情緒,越來越熟練。

微信還有消息沒回。

宋清蘿:[我想吃雲記。]

是一家私廚定制。

以高檔食材和原汁原味烹調出名,味道菜式是一絕,貴也是真的貴。

大小姐宰人果真毫不留情。

聞若弦被逗樂,發出輕笑聲,一瞬間竟覺得這位“祖宗”有些可愛。又想起下午聽見的誇獎,在辦公室的争辯,心情微妙。

維護朋友是人之常情。

如宋清蘿所說,喜歡的人,在意的人,同理。

那麽她究竟是純粹誇贊她還是……

聞若弦沒來得及深想,手機震了震,宋清蘿又發來一條:[濱西路的燒烤也可以,好吃不貴。]

大小姐非常善解人意。

但她還不至于請不起“雲記”一頓飯。

聞若弦:[雲記。]

那邊沒再回複。

快六點的時候,徐曼為她拿來了晚餐,然後被趕下班。

她不愛吃重油重鹽的外賣,非應酬很少下館子,就找了一位住在公司附近的阿姨專門為自己做飯,她人在公司若有需要,阿姨就會做好并送來。

年底是會議、稿件項目的旺季,她估算自己今天要忙到很晚。

果不其然。

走出辦公室都快九點了。

整層樓黑魆魆的,外面高樓的燈光照進窗,拉長她的影子,穿行在一片昏暗中,猶如鬼魅。

行政部卻亮着燈。

走近看,辦公室空無一人,門邊放着水桶和拖把,水很髒,拖把半濕不幹,瓷磚面有明顯拖過地的痕跡。

聞若弦正當疑惑,就看見宋清蘿從前廳方向過來,手上各拎着一個垃圾桶。

“聞總……”似乎很驚訝她在這裏。

聞若弦上下掃視她,眉心微蹙:“你這是在做什麽?”

“洗垃圾桶啊。”

“保潔要做的事,怎麽輪到你來?”

宋清蘿眨眨眼,滿臉的天真單純:“我本來也就是做這些啊,行政,不就是打雜麽……今天辦公室有點髒了,打掃一下。”說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不過,我在家很少做家務,手腳太慢了,才弄到這麽晚,你別笑話我。”

聞若弦神色凝重:“是曹主管讓你做的。”

肯定的語氣。

宋清蘿低眸不言。

她頭發微亂,臉頰邊蹭了些灰,兩只袖子高高挽起,手腕細白,仔細看,右手食指上還貼着創可貼。

狼狽極了。

像一株盛開在溫室卻堕入污泥的白玫瑰。

她不該在這裏。

不該做着枯燥無味的工作,拿着不夠一頓飯的工資,任人欺負使喚。

聞若弦心生憐惜,更有些愧疚。

畢竟是客戶的女兒,千金大小姐,在她公司被如此對待,怎樣都說不過去。且底下人不遵守規章制度,胡作非為,長久下去要亂套。

“公司有明确規定,在什麽崗位做什麽事,曹主管……”她話沒說完,就被宋清蘿打斷。

一番話明誇暗損:“你不會怪曹主管吧?她也是為我好,給了我很多鍛煉的機會,我還在試用期,勤快一點才能通過考核轉正,就可以留下來了。”

聞若弦沒有絲毫懷疑,越聽眉心越緊,“所以,她一直把這些雜事推給你,還用轉正考核當做威脅。”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宋清蘿眼底閃過竊笑。

遇事不能硬來。

賣慘,裝乖,比什麽都有用。

空氣陷入沉默。

聞若弦看着她手中還在滴水的垃圾桶,說:“都放下來吧,別弄了,回家。”

“噢……”

宋清蘿乖乖把垃圾桶放到一邊,回工位拎起自己的包,又來到聞若弦身邊,望着她,欲言又止。

“怎麽?”

“我家太遠了,這麽晚,回去有點不方便,我也不敢一個人住酒店,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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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姐姐:好像有點不對勁(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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