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女人長發如瀑,銀色是清冷的月華。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款步走到舞臺中間,與指揮握手,半透的薄紗曳地禮服珠光潋滟,在單調肅穆的黑西裝中引人眼前一亮。

一轉身,燈光落在她臉上。

紅唇濃郁飽滿,五官妖冶豔麗,一雙深邃微挑的狐貍眼含着笑。

女人面向觀衆席微微鞠躬,然後坐在了小提琴首席的位置上,腰背筆直,做好準備姿勢。方才竊竊私語的觀衆席霎時噤聲,仿佛陷入真空。

演奏曲目是德沃夏克的《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

開場序奏,弦樂作引,節奏忽而熱情、強烈,立體聲環繞着整個音樂廳。

短暫的幾分鐘裏,聞若弦什麽也聽不見,耳朵好像自動屏蔽了所有聲音,全身僅餘視覺,她緊緊盯着臺上的銀發女人,思緒全然空白。

宋清蘿。

竟然是她……

大量信息湧入,腦子裏亂哄哄。

記得看過宋清蘿的簡歷,畢業于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小提琴專業,頃刻間,什麽都明白了。

能從世界頂級音樂學院其一畢業的人怎會是泛泛之輩。

她早就該明白的。

當時卻以為是富家小姐花錢鍍金。

思緒回歸現實,聲音逐漸進入感官,恢弘而震撼的樂曲在腦內回蕩,她的心跳,随着節奏變化起起伏伏,然而,已經失去了欣賞純粹音樂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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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滿眼都是宋清蘿光華奪目的身影,滿腦子都是這些天堆疊的“為什麽”。

宋家的千金,養尊處優的大小姐,頂尖院校的高材生,著名樂團的小提琴首席……種種光環加身,這樣的人,真的會為了所謂“自由”而進入她們公司嗎?

聞若弦不相信。

曾認為合理的緣由也變得不合理。

上半場恍恍惚惚過去了,中間短暫休息,觀衆席傳來說話聲、咳嗽聲,舞臺上一陣窸窸窣窣,樂手們調整樂器,翻着譜子,才有脫離音樂夢境回到俗世的感覺。

休息時間很短。

只見宋清蘿站了起來,全場再次形同消音。

是屬于她個人的小提琴獨奏。

一束冷光籠罩着她,銀色流蘇炸開絢爛的色彩,她站在那裏,高高在上,與世隔絕,彷如神祇不可侵犯。

音符勾勒出壯麗凄美的畫面,激起心頭強烈的悲傷,似是孤獨,又像是思念,唯美中又飽含憂郁。小提琴音獨有的穿透力,讓在場每個人無處可逃。

獨奏悄然結束。

很久,才有零星的掌聲,漸漸地響徹大廳。

聞若弦機械似的跟着鼓掌,感覺眼睛裏有什麽熱乎乎的東西往下掉,一摸,潮濕的,這才發覺視線模糊了。

莫名覺得尴尬,忙左右看了看。

有不少人在抹眼睛。

臺上的宋清蘿再度鞠躬,回到首席位置坐下。短暫調整後,下半場開始了。

聞若弦拿紙巾擦幹了眼淚,長舒一口氣,身體裏沉重的、污濁的情緒得到釋放,整個人輕盈了,但卻無心再聽下半場的曲目。

想起那天夜晚,看見宋清蘿拎着兩個還在滴水的垃圾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樣子。也想起,這些天自己無數次路過行政部辦公室,看見宋清蘿坐在工位上,撐着腦袋看窗外的樣子……

還有此刻宋清蘿在舞臺上的樣子。

同一副皮囊,分裂出兩個人,完全無法将她們聯想起來,就連試圖想象,也是罪惡的,髒污的。

聞若弦覺得自己就是罪惡。

是折去天使翅膀的魔鬼,是摘下玫瑰花瓣的辣手。

玷污了藝術。

……

樂團是先于觀衆離場的。

而宋清蘿比樂團其他成員走得更早。掌聲還未息止,她與指揮握完手,就帶着小提琴走下了舞臺,一秒都不多留。

聞若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席上坐了一會兒,望着空曠的舞臺發呆。

然後舉起手機拍了張照片。

直到所有人陸續散去,工作人員前來提醒她。

深秋露重,夜風寒涼。

走出音樂廳,月亮歪歪斜斜地挂在夜空中,殘缺的圓,發出暗弱的光,四周陰雲環繞。

上了車,聞若弦靜坐片刻,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透過風擋玻璃看着大廳輝煌的燈光,讓月亮都黯然失色。

打開微信。

找到宋清蘿。

最後一條消息是幾小時前她發的“哦”。

聞若弦往上翻,不禁失笑。

原來“有事”是指如此盛大的事。

她點擊相冊,選中剛才拍的照片,想發送,又有些猶豫。

該不該告訴大小姐?

她來聽音樂會,并且,一睹小提琴首席的風采?不知道大小姐會是什麽反應,震驚?尴尬?想想就覺得很有趣。

可是,要直接發過去,也不太能辦得到。

聞若弦想到了另一種方法……

後臺休息室。

衆人有說有笑,唯獨宋清蘿悶聲坐在旁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下半場勃拉姆斯的《第一交響曲》,第二樂章裏,她能感覺到自己錯了音——明明腦海中熟悉的曲譜不是那樣,看着譜本發現有錯,她卻沒有及時反應過來。

她翻了翻自己手中的譜本,果然有好幾處是錯誤的。

然後發現這是舊版。

難怪……

“清蘿在嗎?”

指揮走進休息室,目光掃了一圈。

宋清蘿擡頭:“這裏。”

“後半場第二樂章,你連續兩個小節錯音,自己聽出來了嗎?”老指揮頭發花白,樂團成立伊始就是元老級別的人物,因而聲望頗高,經驗豐富的他,輕而易舉便能從曲中找到不和諧之處。

其餘人或許聽不出來,卻逃不過他的耳朵。

此話一落,滿室寂靜。

大家滿頭霧水。

又紛紛驚訝地看着宋清蘿。

“我知道……”宋清蘿神情恹恹。

老指揮以為她是臨場緊張,嘆着氣,連連搖頭:“這種小兒科失誤不該出現在你身上啊……你到底有沒有用心練習?下午排練的時候不是都好好的嗎?”

宋清蘿想辯解,自己沒有不用心,只是被錯譜幹擾了,但這些話說出來反而更像是狡辯。

畢竟事實無法改變。

她幹脆地認錯:“對不起,我保證沒有下次。”

“罷了,好在沒有影響演出效果,吸取教訓吧。”老指揮再次嘆氣,擺擺手,離開了休息室。

其他成員圍上來。

“清蘿,你哪兒錯音了?”

“我好像沒聽出來……”

“對啊,沒感覺,什麽情況?”

宋清蘿情緒低落,實在沒有心思回答什麽,無力地搖了搖頭:“我去換衣服了,都回家吧。”

她背起包和小提琴往更衣室去。

脫掉禮服,完好裝進袋子,再換上來時穿的衣服,以往此刻都應當是愉悅輕松的,而今晚只有沉重。

“清蘿,你是不是拿錯譜了?”孫伊人拎着兩個厚厚的本子進來找她。

“桌上原來有兩本舊版,但是我剛才看了下,只有一本新版一本舊版。”

宋清蘿蔫蔫道:“嗯,拿到舊版了。不過,跟譜子對錯沒關系,是我應變能力不好……”

“唉,人又不是機器,難免有疏忽大意的時候,我們很多人都沒聽出來哪裏錯音,觀衆就更聽不出了,演出效果沒受影響就算了嘛,別太往心裏去。”孫伊人安慰地拍拍她肩膀。

宋清蘿只是嘆息,一句話沒說。

雖然沒有影響演出效果,但是她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關。指揮說的沒錯,這是小兒科失誤,怎麽能出現在她身上。

與孫伊人告別後,她拿起手機,打算通知施楚寧今晚不去夜店。

打開微信。

朋友圈入口顯示聞若弦的頭像。

啧——

老古板居然發動态了?

好奇點進去,意料之外,不是工作相關咨詢,而是兩張照片。放大看,一張是音樂廳舞臺,另一張是音樂會門票……

[既是聽覺盛宴,也是視覺享受。]

時間五分鐘前。

“!”

宋清蘿倒抽一口氣。

難道今晚聞若弦在現場……

看照片拍攝距離,顯然坐在前排。音樂會現場是聽覺盛宴,除了聽,能看的只有舞臺。

她看見她了。

隐藏身份被發現,一時不知是喜是憂。

宋清蘿來不及思考更多,只知道此刻,自己很想見到聞若弦,發瘋地想。于是截圖朋友圈,直接問:[你在哪裏?走了嗎?]

未料到聞若弦秒回:[剛到停車場。]

滿腔陰霾頓時一掃而空。

[等我!]

……

停車場只剩零星幾輛車。

宋清蘿一眼看到漆光油亮的“江D SR220”,靜靜停在樹下,與自己的冰藍色跑車僅隔着一個空位,聞若弦就站在車門邊——

她穿了件米色羊絨披肩,內搭一條煙灰毛線長裙,顯得身量修長,淺淺色調,清冷又知性。

風吹動如墨般發絲,路燈拉長她的影子。

她在等她。

就像等着接演出結束的女朋友回家。

宋清蘿緩步走向她,有那麽一瞬間想過撲進她懷裏,抱着她,訴說今天自己出現了低級失誤,然後會得到她的安慰,在她溫和的目光下忘卻陰霾,再索要一個吻。

而直至來到聞若弦面前,想象的事情也沒有發生。

兩人沉默着對視。

驚豔,茫然,疑慮,和複雜……她在聞若弦的眼睛裏窺見了很多。

“你也喜歡聽音樂會?”宋清蘿克制着負面情緒,思索着,怎樣向她介紹自己另一個身份。

聞若弦看着她手中的小提琴盒,似乎才從夢境世界抽離出來,回到現實中,将分裂的兩個人合二為一。

她點了點頭,露出溫柔的笑容:“一點小愛好。”

心猛然被掐住,酸澀湧了上來。

所有克制都是做無用功。

“聞若弦……”宋清蘿深深地呼吸,喊出她的名字,眼睛驟然紅了一圈。

“你能抱抱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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