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水鎮
“柴青!”
一聲吼,樹上飛鳥撲棱棱驚得找不着北。
繁華的春水鎮,鎮北最破舊的小茅屋,胖婦人戴着純金的大項鏈風風火火朝這邊趕,腳下踩着十兩銀子一雙的繡花鞋,胸前兩團肉上下颠簸,頗有風雨欲來的架勢。
“柴青!”
尖銳的嗓音震得雪粒子撲簌簌往下掉,北風掠過破茅屋,吹下幾根潤了雪水的濕茅草。
她一腳踹開門,心疼地抱着她的繡花鞋低聲罵了句“造孽”,再去看屋裏躺在木板床睡得昏天暗地的某人,氣不打一處來:“睡睡睡!你是死豬不成?我喊你你聽不見?!”
唰——
被子扯開!
午後薄薄的光線透過門窗照進來,隐約能瞧見飄到半空的舊棉絮。
不算寬敞的房屋,一床、一桌、一椅,擺設簡單,唯一撐起滿室風雅的是昨兒個随手插.進花瓶的瘦梅枝。
好比陋室藏美人。
柴青就是那不折不扣的美。
年二十,春水鎮名副其實的霸王花,長得挺素淨的一人,花花腸子不少。
她溫溫吞吞地坐起身,眼裏噙着一抹水潤,美好的身形裝進一身洗得發白的中衣,頂着雞窩頭,眼神迷迷瞪瞪,手捂着嘴不停打哈欠:“天是要塌了嗎?”
“天沒塌!但你要交租金了!”
“……”
租金啊。
那還不如天塌了呢。
知道她心裏藏着壞水,胖婦人叉腰看她:“怎麽樣,瞌睡醒了沒?不是我說,柴青,你晚上做賊去啦,街上的野狗都比你精神!”
她不帶重樣地埋汰柴青好一會兒,柴青木木地坐在木板床,盤着腿,一副老僧入定的清閑氣度。
啧!
真是白瞎了這一張好臉!
“交錢!”
她手一伸。
柴青瞟了眼,有氣無力:“沒錢。”
“沒錢?!沒錢你還敢睡成死豬?我要有你這張臉,早就去春水坊賣身攢家底!你瞅瞅,你瞅瞅,你這把年紀怎麽睡得着!啊?你說說,這都第幾次了……”
她說她的,縱是把人罵得狗血淋頭,柴青半點不往心裏去。
罵累了,胖婦人嫌棄地撇撇嘴:“你也曉得胖嬸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給你最後一天時間!明天,最晚明天!十二兩四文錢,少一個子你就滾蛋!”
她氣勢洶洶來,氣勢洶洶走,走前摔了那扇門,木門發出顫抖的哀鳴,柴青眼皮一跳快速跳下床,屏住呼吸死死盯着。
一息。
兩息。
三息過後,門不堪重負地走到末路。
只聽哐當一聲,細碎灰塵蕩起,寒風更為肆虐地灌進來。
柴青揉揉臉,再揉揉臉,想罵聲“蠻婦人”喉嚨裏都找不着音兒,捋順頭上那幾根叛逆呆毛,故作憂傷地看向遠處蒼白的天,只覺人生苦多甜少。
這門,先不修了罷!
她折身取了厚重花棉襖,抖摟兩下裹好,無精打采走出窮極巷。
拐出三條街,一陣風刮來,天色由半死不活的晴轉為肉眼可見的陰,風中夾着涼涼的雪霰,路上行人毫無例外地吹成傻狗。
柴青不一樣。
哪怕所有人成了傻狗,她還是特立獨行,壞得一臉喪氣的一枝花。
“來兩個肉包。”
“好嘞!”
蒸籠掀開,白氣汩汩冒出來,人間樸實的煙火溫暖着肅殺的冬天。
等包子的功夫,柴青蔫頭巴腦地觀望仿佛蒙了層灰的小鎮,街道上人潮聚散,稀奇的是一夜之間茶樓酒巷都在議論同一件事——
“姜國輸了!咱們大燕的軍隊打得他們屁滾尿流!這不,撐不住了,要送公主來和親!”
“大王同意了?”
“大王能不同意嗎?那可是姜國公主!早三年越國攻打姜國,趕上公主及笄,姜國一群廢物竟推一個女子去勸和,此舉震驚九州。更奇的是,公主陣前一舞,直接酥了越國十萬大軍的骨頭,溫言軟語勸說兩句,兩國愣是止戈。你們說,那公主得美成啥樣?”
“腰細!”
“腿長!”
“屁股翹!”
大笑聲熱熱鬧鬧地響起來。
俗!
俗不可耐!
柴青捧着油紙包邊走邊吃,邊吃邊想,腹诽姜王那個老東西能生出什麽天仙女兒?
就是生出來,鐵定是個殘暴不仁的蛇蠍女子!
她對姜王室一點好感也沒,連帶着傳說裏一舞傾城、溫言止戈的公主也受到遷怒。
議論聲仍在繼續,鄉鎮的小民,嘴起天下大勢有說不完的豪情指點不完的江山,好似振臂一呼這破碎的九州全能歸一姓。
走累了柴青歇在路邊攤,一個肉包啃完接着啃第二個,咬了一口,鮮美肉汁溢出來,弄髒秀氣的指尖。
她眯了眼,眸子一片幽沉。
“真想看看傳聞中一舞傾城的姜公主啊。”
“這你就別想了,那是大王的女人。大王的女人啊……”
他聲音悵惋。
當大王的女人,有幾個有好結果的?
衆所周知燕王已經有一位王後,而剩下的七十二妃嫔每三年都能換上一批。
新人耀武揚威,舊人何存?
舊人一大半做了大王嘉獎勇将的‘美物’。
一小半,招了王厭棄,被扔進軍營犒勞三軍。
“吾王好色,得天下,願以美色與有能之士共享之。”
這是王昔日發下的‘鴻願’。
可以預見的是,以姜公主的美貌,倘真入主燕國後宮,被悅納還好,萬一被棄,必将成為諸将争奪的戰利品。
只是想想那般情景,男人們扼腕嘆息,歡笑聲不複,一時顯得愁雲慘淡。
于是驟然發出的聲響就愈發刺耳,惹得衆人擡頭。
看清她人,上年紀、沒上年紀的同時化身膽小鹌鹑。
柴青收回踹向桌腳的長腿。
耳根子清淨了。
但那個“姜”字沒休止地在腦海轉。
她努力想其他事,省得陷在陳年舊事裏出不來。
對了。
明兒個該交房租了。
吸溜完肉包的汁水,舔.舔手指,她揣着衣袖,宛若孤魂野鬼地游游蕩蕩。
等她走遠,靜默的人群才開始傳來竊竊私語:
“咱們惹她了?”
“誰知道……”
“沒惹她罷!”
“嗐,還不允許瞌睡虎睡迷糊翻身了?”
四圍齊默。
覺得好有道理。
早先柴青外號叫瞌睡龍,後來避諱,鎮民們改口喊她瞌睡虎。
虎大家都知道,兇猛無比,但瞌睡虎,說的正是柴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三十三天沒睡醒,蔫蔫的,又喪喪的。
一天的喜怒比天爺爺還莫測,誰曉得她哪時候高興,哪時候想咬人?
她家住鎮北最破舊的茅屋,敢上門催債的只有一位要錢不要命的胖嬸。
說到這裏就不得不提春水鎮的‘三不惹’,所謂三不惹,胖嬸就是其中之一,第二位是春水坊妩媚妖嬈的俏花魁,三嘛,是喊作‘瞌睡虎’,實為‘壞種’的柴青。
至于為何是‘壞種’,約莫是她祖上沒一個好人。
壞人的種,可不就是壞種?
據以前老人說,柴青三歲時乖得不得了,可惜長着長着就歪了。
尤其八年前柴青渾身是血地爬回鎮子,沒人知道她在外做了什麽,得罪什麽人。
總之壞種,不能惹就對了!
不能惹的柴青兩個肉包入肚,心情肉眼可見地好起來。
趕在夜幕降臨,很有心機地竄上春水坊的房頂,打算看一場悅人眼目的好戲。
春水坊,春水鎮最大的銷金窟。
春水鎮也稱美人鎮,男男女女都長了一副好皮囊。
美人多的地方風月就多。
月上柳梢頭,柴青趴在高高的屋頂随手掀開一塊綠瓦,裏頭咿咿呀呀的聲音飄來,一對年齡迥異的男女借戲傳情。
戲腔動人,從頭唱到尾,唱得星月不甘寂寞地從雲層探出。
柴青聽着戲文看天上被咬了一口的月亮,北風寒涼,她兀自不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長發掃過肩頭,夜色中她一身臃腫的花棉襖,如入渾然忘我之境。
一折戲到了尾聲,直想拍手稱快,若她手頭豐裕,沒準還想學富家千金的作派往戲臺扔一粒金子。
可金子沒有,富家千金也不是,她往靜下來的香閨看去。
恰是衣帶慢解,少男懷春。
女人勾着美少年小拇指,情意一蕩,立時天雷勾動地火。
動靜鬧得甚大。
柴青瞧得啧啧稱奇,這場面哪怕看了幾年,女人都能給她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春水鎮的俏花魁,尺寸之間奪人命,真是名不虛傳!
她搓搓手,一朵蔫花有了灼灼風采,想大喊一聲“筆來!”
她在看女人,女人仰着頭透過那方天地也在看她。
喪了整兩年,唯有此時此景,柴青眼裏才會有光。
真是天生的壞胚子。
小沒良心的。
俏花魁閉了眼,動.情地花枝招展。
偶爾到了興處睜眼勾.引趴在房頂明目張膽偷窺的柴青,果見柴青唇畔噙笑,壞得沒了邊兒,眉眼一挑,雙手呈托舉狀,好似托着兩座沉甸甸的山峰。
“……”
女人臊得失了控,緩了緩,又聚起力來。
這一鬧,結束時已經過去兩個時辰。
如玉淨白的美少年累得昏死過去,女人散漫抓過紗衣罩在肥美的身子,聲音柔媚如水:“看夠了沒有,還不下來?”
下一刻,柴青從半敞開的窗子跳進來,小臉紅撲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