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翌日,雨後天晴。
一座三層的老舊工作樓隐于喧嚣的城市內,門口挂着的木質牌匾卻一塵不染,上面刻着一行斜體的花字:
拾遺香水&she.
下午蘇時意給員工們訂了下午茶,這會兒工位上洋溢的都是咖啡和蛋撻的甜香氣,空氣裏還混合着淡而清甜的花果香。
早上一開完公司例會,蘇時意就把自己關在了調香室裏。
琳琅滿目的香材整整齊齊地擺在桌面上,她正專心致志地用滴管把白麝香混合進量杯裏,甚至都沒察覺到身後有人進來了。
混合好香料,她又湊近試香紙聞了聞。
一陣渾厚沉郁的木質香灌入鼻腔,卻又和昨天在殷延身上聞到的味道有着細微的差別。
第一次複刻失敗,蘇時意的心情有點不爽。
她天生在嗅覺方面優于常人,幾乎是過鼻不忘,複刻香味失敗的經歷也幾乎沒有。
果然,香如其人,和那個男人一樣難搞。
想起昨天酒店門口的畫面,蘇時意冷哼一聲,将手裏的試香紙随手丢進垃圾桶。
從調香室裏出來時,喬詩語已經在外面等了半天。
将手裏的花茶遞給蘇時意,她憂心忡忡地開口問:“投資的事怎麽樣了?他們答應了嗎?”
蘇時意輕抿一口花茶,搖搖頭,“沒有,他們臨時反悔了。”
喬詩語也不意外,最近這幾個月裏,有蘇時意父親和妹夫在背後作梗,蘇時意幾乎處處碰壁,吃了多少次閉門羹不說,希望落空的次數也不在少數。
如此想着,喬詩語忍不住嘆了口氣:“時意,這幾年我手裏也攢下了一點錢,雖然不多,但好歹也能應個急....”
喬詩語家境不好,出生在落後的小縣城裏,父母重男輕女嚴重,家裏還有一個弟弟。家裏沒錢供她上大學,喬詩語便在北城的一家香精廠裏打工,偶然遇到了來談業務的蘇時意。
蘇時意發現她在香料方面有天賦,便邀請她來拾遺香水,資助她學習了專業的調香知識。
如果不是蘇時意,喬詩語也不會有機會從事自己喜歡的行業,過上現在這樣穩定的生活。
蘇時意當然理解她想幫忙的急切,柔聲安撫:“真的不用,我一個老板,怎麽能用你的工資。你還是好好攢着錢吧,我已經想到辦法了。”
聞言,喬詩語微怔了下,顯然不相信:“真的嗎?”
蘇時意笑了下,故作輕松:“真的,RY資本,聽過吧。”
喬詩語不可思議地睜大眼。
哪怕喬詩語不太懂商業金融方面的東西,也聽說過RY資本。
簡單來說,RY和拾遺香水放在一起,就是大象和螞蟻的區別。
她不由得皺起眉,“時意....”
話未說完,蘇時意忽然打斷她:“詩語,我們的香水好不好?”
喬詩語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誠實答:“好,很好。”
這是實話。
不論從她們的配方,原料,概念,乃至大多數國産香水品牌都沒有的匠人精神,拾遺香水都有。
更準确來說,給拾遺香水帶來這些的人,是蘇時意。
是她把一個破敗的小公司,一步一步重塑成了現在的拾遺香水。
比起黎姍的公司來,她們根本一點都不差。
唯一差的就是,她們沒有黎姍背後的那麽多資金和人脈。
喬詩語一直都相信,不管是蘇時意還是拾遺,都只差那麽一個機會。
蘇時意笑容明豔,看不出絲毫陰霾。
“既然我們足夠好,就不怕遇不到能慧眼識珠的人。困境只是暫時的,我有信心。”
話雖如此,可喬詩語還是覺得這個挑戰太大了。
頓了頓,她又擔憂問:“RY資本真的有可能注資給我們嗎?可我們這種小公司,恐怕根本入不了他們的眼....”
“入不了,那就想辦法入。”
蘇時意輕撚了撚手裏的試香條,濃郁的沉香沾染上指尖。
她若有所思地輕喃:“總能想到辦法的....”
到了下班時間,窗外餘晖灑落進辦公室,依稀可見細小的絨毛在空氣中浮動。
外面的員工都走得差不多了,唯獨蘇時意還留在辦公室裏,繼續核對着下周門店活動的細節。
下午和喬詩語那樣信誓旦旦,也只是為了讓公司裏的人安下心來。
看着財務交上來的開銷報表,蘇時意又是一陣頭疼。
她把文件推到一旁,在網上繼續搜索和殷延有關的資料。
依舊是寥寥無幾。
以她現在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可能接觸到殷延那種等級的人。
還是只能靠聞凝牽線搭橋。
萬惡的階級差距啊。
蘇時意嘆了口氣,剛拿起手機,微信卻先一步跳出來一堆消息,都是聞凝發來的。
點開聊天框,看清屏幕上的消息,她的瞳孔瞬間縮緊,然後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蘇時意:「你說殷延就是殷子墨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聞仙女:「沒錯,我好不容易套來的消息。殷延是殷宏鎮和發妻的兒子,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去國外了。後來殷宏鎮離婚另娶,才有了殷子墨這個二公子。」
大概是覺得微信說不清楚,聞凝直接撥來了一通語音電話。
“據說當時殷宏鎮另娶的這事兒好像挺複雜的,殷延小時候好像就是因為殷子墨和他媽才被送出國的,小小年紀就被迫寄養在白家長大,和殷家的人關系能和睦就怪了。”
“白家你知道吧,就是也靠香水發家的那個....”
聽見白家兩個字,蘇時意目光微暗,忽地打斷她:“我知道。”
聞凝沒察覺到她的異樣,又大大咧咧地說:“你現在又頂着殷子墨未婚妻的名頭,雖說你倆是假的吧,但殷延不知道啊。”
她又警告:“小心他連帶着你一塊兒收拾了,我勸你見到殷延就趕緊跑,別想着從他那套錢了。我聽我哥說,得罪他的人可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別怪我沒提醒你。”
蘇時意眼裏的那抹暗色漸漸褪去,又恢複了往日的澄亮。
她不以為然道:“再看看吧,說不定還有轉機呢。”
聞凝頓時氣結,恨鐵不成鋼道:“...你就是死軸。”
“對了,你看見蘇意歡那條朋友圈了嗎?曬了輛粉色瑪莎,估計又是你那個傻逼爹買的。”
說着說着,聞凝忍不住啐了一口,憤憤道:“我呸。給蘇意歡花大幾百萬買車舍得,在你身上巴不得吸幹最後一滴血,我都懷疑你是不是他親生的。”
蘇時意扯了扯嘴角,早已經習以為常。
蘇政華拿不拿她當女兒看,她早都已經不在乎了。
她只想守護好自己的東西,僅此而已。
說曹操曹操到,也正在這時,手機裏又彈出一條短信。
蘇政華發來的。
「一會兒回家一趟,我們談談拾遺香水資金的事。」
不知道蘇政華又想作什麽妖,蘇時意最後還是選擇打車回了一趟蘇家。
路上,她随便在朋友圈裏刷了刷,就看見了聞凝剛剛說的,蘇意歡的朋友圈。
P1是一張粉色瑪莎拉蒂的照片,年輕漂亮的女孩捧着玫瑰花束站在旁邊,笑得天真爛漫,像生活在象牙塔裏長大的公主。
蘇意歡現在還在國外留學,整個蘇家裏,蘇意歡大概是唯一一個将蘇時意當成家人看待的,甚至放假回國還會想着給她帶禮物。
大概是秦芝和蘇政華将她保護得太好,蘇意歡過的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人生,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舉步維艱,也不需要像她一樣為了争取投資到處對別人笑臉相迎,賣車也湊不出錢。
人和人生下來便是不同,世界處處都是不公平,蘇時意早就深谙這個道理,長大了也不會再因為這點小事兒自怨自哀。
她給蘇意歡的朋友圈點了個贊,便随手關掉了微信。
蘇家的別墅位于市中心的繁華別墅區,別墅內的裝修風格是蘇政華喜歡的奢華歐式風,浮誇至極,每次蘇時意都擔心自己的眼睛被晃瞎。
別墅客廳裏現在只有劉媽一個傭人,也是蘇家為數不多的對蘇時意态度和藹可親的人。
見蘇時意突然回來了,劉媽趕忙迎了上去:“先生和太太都在樓上書房,我現在就去叫.....”
蘇時意客氣道:“不用了劉媽,你去忙你的吧,我在樓下等着就好。”
劉媽熱情地說:“那我先去廚房給你泡杯花茶。”
“嗯,謝謝劉媽。”
坐在沙發上等了一會兒,樓上書房似乎還沒有動靜。
那天晚上她把蘇政華寶貝的紅酒灑了,估計能把他氣得不輕。
這還沒過兩天,蘇政華就這麽着急讓她回來,總不可能是在這短短時間裏改變主意,要給她資金了吧。
莫名的,蘇時意的心頭莫名升起了一股濃重的不安感。
她仰頭看了看樓上的書房,劉媽還在廚房裏,客廳裏空無一人。
蘇時意猶豫了下,還是起身上樓。
上了樓梯後,她特意放輕腳步,沒發出什麽聲音,來到了走廊盡頭的書房外。
到了門口,蘇時意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大概是蘇政華這個破歐式風裝修的門隔音效果很爛,裏面的對話聲清晰入耳。
是蘇政華的“正妻”,秦芝的聲音。
話說秦芝也有将近四五十歲的年紀,說起話來還是一把夾子音,聽得人雞皮疙瘩直起。
“政華,我都聽慕舟說了,說拾遺香水現在商業價值很高,如果按照蘇時意的經營方式繼續下去,沙龍香水那麽高的成本,我們得倒貼多少錢進去。”
“你先把公司的經營權收回來,然後咱們再讓慕舟找人,要麽高價賣出去,讓快消集團收購掉。要麽就改個名,把它變成商業香水的模式賣,這才賺錢啊。”
聽到賣那個字,蘇時意瞳孔一縮。
蘇政華語氣糾結:“時意她不可能會輕易把拾遺的管理權交出來的,畢竟是她畢業之後手把手做出來的公司,她怎麽可能輕易就放手。更何況還有殷家那邊,不是那麽好說話的....”
秦芝不屑道:“不就是殷子墨嗎?一個破醫生而已,更何況你不是說殷家那個第一繼承人都回來了嗎?以後殷家只會是那個人說了算。就算蘇時意再怎麽吹枕邊風,殷子墨一個大夫,還能躍過他哥拿主意了不成?”
“你拖着不給資金,北城還有哪家資本願意給她錢?大不了就這樣一直拖下去,她也不想看着自己一手創立出來的牌子毀在她自己的手裏吧,早晚會讓步的。”
門外,蘇時意在心底冷笑一聲。
秦芝當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
拾遺香水是蘇時意所有的心血,無異于她親手創造出了的孩子。
她有多少個不眠不休的深夜裏,還在為了新一季的配方徹夜通宵。
而他們呢,看見了拾遺香水能帶來的利益,就想要不擇手段地把她的孩子搶走,賣掉。又或者是換掉芯子,讓拾遺也淪為現在市面上別無二致的商品。
可對蘇時意來說,那不僅僅是錢,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品牌。
是她為之奮鬥多年的夢想,是很多人共同的心血,無數個不眠夜。
還承載了她母親一生的心願。
他們卻在這裏籌謀怎麽毀掉這一切,偷走她的東西,多麽貪婪又可恨的嘴臉。
書房裏,蘇政華還在耐着性子跟秦芝解釋:“事情壓根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的,剛才打電話你不是都聽見了嗎?有人看見時意昨晚和殷延在一起....萬一她真跟殷延有什麽關系,不就更難辦了....”
秦芝有些急了,态度更加咄咄逼人:“蘇政華,你別在這敷衍我!你別告訴我你真把蘇時意當成蘇家大小姐了!你接她回來,之前的事我都不計較了,你現在還想讓她繼續這樣下去,等她真的到你也掌控不了的地步,然後把蘇家家産都搶走嗎?”
說着說着,她本就極高的音調瞬間拔得更高:“你就能不能多為意歡和慕舟想一想,那才是你養大的女兒,還有你未來的女婿!”
蘇政華被她吵得腦仁疼,直說着:“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等會她來了之後,我先探探她的口風,看看她和殷延到底有沒有關系,然後再想下一步怎麽辦。”
不知不覺,蘇時意的指甲早已深陷進掌心的軟肉裏,幾乎快要滲出血來,刺痛感蔓延開來。
她氣得渾身上下都在發抖,怒火幾乎快要将殘存的理智燒光,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可越是這樣憤怒,慢慢的,蘇時意卻又奇異地冷靜了下來。
一團亂麻的腦中一點點沉靜下來,只剩下一個格外清晰的念頭。
那就是,蘇政華和秦芝打的如意算盤,她會讓他們全部落空。
不是想賣掉她的拾遺嗎?
可以啊。
那她就把蘇家全都掏空。
然後讓他們先體驗體驗,自己最珍視的東西毀在了自己的手裏,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