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殷延回視着她,視線又劃過她握着的那只手表,眸中情緒像濃得化不開的墨。
片刻,他才低應一聲:“嗯。”
殷延接過蘇時意手裏的那塊表,遞給那個老總,神情依舊平靜自若,仿佛剛剛無事發生。
老總感覺到兩人之間似乎是意料之外的親昵,也沒再多說什麽,接過手表,戴上了。
見狀,蘇時意終于暗暗松下一口氣。
等那個老總走了,危機解除,她才複又看向殷延,像是剛剛的事完全沒發生過一樣,神色看不出什麽異樣。
“都等你好久了,怎麽才來。”
他也垂眸看向她,低聲解釋:“公司裏有點事,剛忙完。”
話剛說完,殷延似乎還想再說什麽,旁邊就有其他西裝革履的男人上前搭話敬酒。
“殷總,好久不見啊....”
殷延的話被打斷,注意力只好先轉移到其他地方,伸出手與對方回握。
“你好。”
蘇時意心裏裝着事兒,就在殷延被其他人纏住的時候,她便随便找了個借口去了衛生間。
躲進洗手間裏,蘇時意将水龍頭打開,滿腦子想的都是現在要怎麽脫身。
她必須得在白熙來之前離開。
可是她又答應了殷延今晚做他的女伴。
半路丢下他一個人走,也得需要一個正當的借口。
到底要怎麽辦呢?
蘇時意咬緊唇,心裏沉得上不來氣。
等她整理好情緒,剛一出洗手間門口,就看見殷延等在外面。
男人脫了最外面的西裝外套,煙灰色的銀質領帶夾在燈光下泛着冷光,外套随意搭在臂彎上,襯衫被順着勁瘦的腰線被束進西褲裏,渾身散發着冷淡禁欲的氣息。
聽見聲音,殷延轉過頭看去。
兩人的目光就這麽措不及防地空氣裏撞上。
沒想到殷延會來這裏等她,蘇時意微愣了下。
這時,他剛好擡起眼朝她看過來,兩人視線驟然交彙,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殷延的目光好像比往常更深,更讓人難以看透的晦暗。
或許是因為他已經意識到,她撞破他最深的秘密了。
而他現在似乎正站在那裏思考,到底要拿她怎麽辦才好。
蘇時意抿緊唇,心髒噗通噗通跳着。
幾秒後,她決定先發制人。
蘇時意擡起睫,燈光下的臉色透着些蒼白,難得一見的楚楚可憐。
“殷延...我..我有點難受。”
他蹙了蹙眉,沉聲問:“哪不舒服?”
“就是胃有點疼....”
蘇時意隐約感覺到自己此刻的表演可能有點假,可她又沒辦法,只能迎着殷延的視線,硬着頭皮繼續演下去。
話落,殷延的視線從她的臉上梭巡而過,含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
蘇時意被他盯得發虛,手心都有些冒汗。
幾秒後,殷延收回探究的目光,終是什麽也沒說。
他的嗓音緩和幾分,似是對她有些無可奈何:“我送你回去。”
聞言,蘇時意腦子裏的弦驟然松下。
她連忙道:“不用了,讓許助理送我回去就好。”
她的慌亂掩飾的不夠好,殷延的眸色微暗一寸,将她臉上所有細微末節的表情盡收眼底。
“嗯,回去吧。”
就在蘇時意前腳剛乘着電梯下樓的下一秒,隔壁的另一部電梯門緩緩打開。
白熙緩步走出電梯,立刻便有酒店的侍者恭敬上前引路。
酒會大廳的門打開,無數道視線瞬間朝門口張望過來。
白熙雖已經年過四十,保養卻十分得宜,眼睛隐約和殷延有兩分相似,看上去不過也就三十出頭,舉手投足都帶着富太太的優雅知性,養尊處優多年。
她是香水世家出身,白家做香道已經有些年頭,其實在時代的洪流裏早就已經逐漸沒落,不可避免地呈現出衰敗之勢。後來白家被迫轉戰香水市場,憑着多年的底蘊,也算是在香水界裏立有一席之地。
而就在九年前,由白熙親自操刀,推出的一款名為綠意的香水,銷量突破國産香水近十年來的新高,将白家徹底推向了中國香水最巅峰的寶座,白熙也借此機會名利雙收,在全世界的香水行業裏都頗負盛名。
可惜在那之後,白熙做出來的香水就再也沒有過那樣的輝煌。
再後來,白熙嫁給資本圈大佬,隐退幕後,白家的香水産業也歸入丈夫手下的企業一同管理,雖然銷量平平無奇,可那瓶綠意,依然是世界在談起中國香水時,不可避免提起的一瓶香水。
除卻香水界前輩的身份,白熙現在又是現在RY資本總裁的親小姨。
這樣的身份,任誰來都是要畢恭畢敬的。因為有殷延在,哪怕白熙丈夫的企業近年來越來越衰敗,靠着這層關系,就依然能夠頑固至今,誰不羨慕這樣的好命。
白熙的脖子上還戴着一條翡翠項鏈,寶石翠綠盈亮,極好的成色,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
衆人看着,目光忍不住透出些羨慕來,奉承的聲音不絕于耳。
“白夫人,您這項鏈可真好看呀,我記得是紐約拍賣會上的一件拍品呢,要幾百萬一條呢,果然襯您的氣質。”
“是啊是啊,殷總可真孝順,真羨慕您.....”
白熙只是笑了笑,回應的表情也不甚熱切。
應付完那些阿谀奉承的人,她的目光搜索了一圈會場,才在角落裏看見殷延的身影。
他的身邊沒人。
沒有女人的身影。
白熙緊繃了幾天晚上的心終于放松了一絲。
事情或許還沒有她想的那麽糟糕。
她松下一口氣,擡腳朝他走過去:“阿延。”
她撐着笑容,故作輕松和藹地試探道:“你的..女伴呢?今天沒和你一起過來嗎?”
殷延語氣淡而疏離,“她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
白熙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片刻,還是開口:“阿延,小姨不贊成你跟她在一起。”
“我已經找人了解過了,她是私生女,身世并不光彩。”
白熙頓了頓,頗有幾分苦口婆心的意思:“你只是暫時被蠱惑,所以現在才會做出一些不夠理智的行為,宜寧那孩子哪裏不好,”
她說這話時,殷延低下頭去看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和蘇時意的聊天框裏。
殷延:到家了嗎。
距離許恒瑞說已經将她送到家樓下後的十多分鐘,她還沒回。
回想起十幾分鐘前蘇時意蒼白的臉色,殷延心裏一沉。
盯着屏幕幾秒後,他終于關掉手機,擡眼回視白熙。
随即輕勾起唇,嗓音漫不經心地反問:“不理智嗎?”
白熙一愣,又聽見他輕笑了聲,“大概吧。”
下一刻,只見他随手将手裏的香槟随手擱在一旁的桌上,毫不猶豫地轉身闊步離開。
白熙懵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裏忽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感。
眼前的殷延,讓她覺得陌生。
他好像..真的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與此同時,公寓樓下。
蘇時意穿着一身無比正式華麗的晚禮服,從家樓下的24小時便利店走出來。
她踩着高跟鞋,拎着一袋子冰啤酒,怎麽看怎麽違和,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但蘇時意也懶得顧什麽形象了。
從今晚丢下殷延在酒會中途逃跑開始,她忽然有點認清了。
今晚的她像是灰姑娘喬裝打扮之後去參加了舞會。
零點沒到,她就必須要脫下水晶鞋逃跑了。
前幾天聞凝占蔔的那些預言始終在蘇時意的腦海裏回蕩不停,攪得她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寧。
事實證明,她努力想要回避的一切,其實根本無法逃避。
不過都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怎麽辦呢,她自己都快要迷失了。
蘇時意嘆了口氣,把從樓下便利店買來的冰啤酒往花壇上一擱,又把塑料袋墊在身下,避免弄髒身上十多萬一條的裙子。
高跟鞋穿着太累,她也随手一脫,也放在旁邊不管了。
城市的夜晚并不寧靜,仰起頭也看不見天空中的星星,全是層層疊疊的高樓,薄薄的霧隆重在深藍的夜空裏。
蘇時意晚上沒吃飯,一罐罐的啤酒接連下肚。
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她覺得今晚的醉意來得特別快。
腦子裏越來越昏沉,一陣冷風猛地刮過,吹得蘇時意打了個冷戰。
她搓了搓胳膊取暖,下一刻,一件沾染着溫度的西服外套裹在她身上。
蘇時意動作一僵,還沒等擡起頭,就聽見那道熟悉的聲線在面前響起。
他的嗓音低沉冷淡:“身體不舒服,就是為了回來吹風喝酒?”
她仰起臉,怔怔看着面前的人。
淡淡的月光籠罩在他修長挺拔的身形上,将男人冷峻的面龐襯出幾分意外的柔和,看起來不太真切。
酒精麻痹了一部分神經,讓蘇時意的反應速度也慢了下來。
幾秒後,她終于反應過來:“殷延....”
她叫他,被醉意浸潤過的眸子霧蒙蒙的,看得人心軟。
殷延垂眸看着她,餘光瞥見一旁空了的酒瓶,嗓音染上幾分無奈。
“穿着禮服,就為了跑回家樓下當醉鬼?”
他的語氣聽起來還是和往常一樣無甚區別,可蘇時意醉酒後的某段神經似乎又變得格外敏銳。
她舔了舔唇,像是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大概是真的有點醉了,蘇時意深吸一口氣,也不打算再去思考那麽多亂七八糟的。
她擡起睫,定定望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眸,有些不确定地試探開口。
“你是真的...分不清顏色嗎?”
話音落下,氣氛陷入一陣靜默。
無聲地對視片刻,殷延看着她,目光看似平靜,暗潮卻被盡數壓在眼底。
他似乎沒打算掩飾:“是。”
他會這麽幹脆利落地承認,也讓蘇時意懵了一下。
仿佛突然一下子,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一大截。
站在她面前的殷延,是真實的殷延。
是被她窺探到秘密,有了軟肋的殷延,不再是那麽冰冷又遙不可及的存在。
其實蘇時意知道,色盲這件事,可大可小。
尤其對于他這種身處高位的人來說,出現任何一點錯處,都可能會被人無限放大。
藏着這樣的秘密,僞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生活,他應該很累吧。
她抿了抿唇,肩膀無力地向下垂,長發遮擋住她的側臉,讓殷延看不清她的神情。
頓了頓,她忽地出聲:“很難過吧...”
他眸色僵了下,“什麽?”
蘇時意輕聲喃喃:“我說,應該很難過吧,看不見顏色的世界裏....”
生活在一個沒有色彩的世界裏,應該很難熬吧。
蘇時意想。
話音落下,周圍的空氣仿佛停了擺。
殷延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收緊,眸底的情緒像是驟然裂開了一處縫隙,洶湧不停。
他還記得,當他發現自己已經分辨不出顏色的那天。
那年他才十歲。
是大腦受到重度撞擊後留下的後遺症。
“殷延,你要記住,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他只能記得那時,從父親眼裏看見的,不是對兒子受傷後的心痛,也不是自責或關心。
而是惋惜。
惋惜自己就這樣失去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繼承人。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父親語氣冰冷得像是在教育一個下屬,而不是對着一個十歲的孩子。
“一旦讓別人知曉了你的軟肋,就會給人可乘之機。他們會利用你的軟肋攻擊你,讓你失去你現在擁有的地位和權力。”
“如果真的某天被人察覺了,你的第一反應,必須是如何解決掉這個隐患,絕不要埋下任何危險的種子,給它發酵的機會。”
他的父親,從小就教會了他,要怎樣完美地僞裝,怎樣冷酷地對待這個世界,包括自己的親人。
他看不見股市圖變化的顏色,感受不到任何顏色帶來的鮮活,視線所及之處,好像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命力的痕跡,只剩下黑白灰三色的世界。
荒蕪一片。
久而久之,殷延甚至覺得,自己身體裏流動的血液,也變得和殷宏鎮一樣冰冷。
習慣了,也就這樣了。
而今天,蘇時意卻知道了這一切。
他有無數種方法威脅她忘記這個秘密,他也的确應該那麽做。
從始至終,都不曾有過一個人問他。
生活在一個失去色彩的世界裏,害怕嗎?
難過嗎?
她問,殷延,難過嗎。
原本已經結痂的傷口,好像就這樣措不及防地被人撕開了。
心口也像是被什麽肆意沖撞開,塌陷得一塌糊塗。
殷延的手背越來越收緊,因為極力隐忍着什麽,他的氣息越來越沉,眸色濃得像此刻化不開的夜色。
蘇時意微吸一口氣,輕輕搖頭,有些語無倫次道:“沒關系的,看見顏色不一定非要用眼睛的,我們福利院裏有很多孩子也看不見顏色....”
她平日裏八面玲珑,此刻的安慰卻顯出些難得一見的笨拙,笨拙的可愛。
忽然,蘇時意不知道想到什麽,低頭去翻身旁的包,從裏面掏出一支随身攜帶的滾珠香水。
她把蓋子打開,在手腕輕輕塗抹兩下,又在空氣中揚了揚,揮灑掉酒精味。
蘇時意坐在花壇上,被迫仰着頭去看他,脖子都累得有點酸。
她有些吐字不清,像是撒嬌似的道:“你快彎一下腰....”
她今天精心打扮過,五官在照片裏就已經足夠精致,近看更是。
殷延喉結輕滾了下,卻依她的話,微微俯下身,湊過去。
随着距離拉近,她手腕上清淡的香氣鑽進鼻腔,絲絲縷縷的,融在晚風的氣息裏。
她今晚噴的是玫瑰味的香水。
花香像是在嗅覺和五感裏炸開一朵煙花,廣藿香的辛辣混合着玫瑰濃郁的甜香,仿佛能讓人在眼前看到一株盛放的玫瑰,紅得潋滟的花瓣脈絡分明,莖部的細刺聳立着,又像是荊棘叢裏綻開的花,神經末端輕顫,縱容嗅覺在眼前鋪開一副濃墨重彩的畫。
危險,卻又吸引人不自覺地靠近。
見殷延不說話,蘇時意語氣期盼地問他:“能聞得到嗎?”
因為距離過近,殷延能無比清晰地看清她如水般的雙眸,還有眼尾那顆細小的痣。
“是你前幾天送我的玫瑰花的顏色,和我身上裙子的顏色一樣,紅色的.....”
雲層漸漸散開,瑩白的月光穿透雲霧照射而下,籠罩在她白皙的臉龐上,鍍出一層朦胧的光暈,浮動的晚風也在此刻停滞。
蘇時意醉眼朦胧地望着他,思緒已經不清:“你看到了嗎....”
殷延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掌心光滑細膩的觸感微微蔓延開來,讓他心口猛跳。
溫度一寸寸遞過來,他啞聲答:“看到了。”
好像能看到,荒蕪幹涸的世界裏,有什麽情緒,在這個黑夜裏,悄無聲息地破土而出。
以一種無法遏制的速度,在心底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