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珍寶閣都叫珍寶閣了,肯定是賣奢侈品的。不過除了珠寶玉石,這裏還有個西洋區域。

最顯眼的,就是鑲嵌在牆壁中的落地鐘了。一人多高,外罩是玻璃的,骨架是鍍金的,表盤和玻璃罩都用了掐絲琺琅畫做裝飾。

中西結合風格,有種明目張膽的奢美,離钺不由得駐足欣賞。賞着賞着,她把耳朵貼外壁上聽了起來。

表情從“咦真的有聲音”,到“哦嚯這麽勁爆嗎”,再到“嗯嗯言之有理”,最後是“啧啧啧甘拜下風”,變化快得人眼都跟不上了。

這鐘是鎮店之寶,等閑不讓觸摸的,掌櫃的看看旁邊喝茶的男人,沒敢制止。

雍正任她表情豐富地扒着大鐘玩,微微嘆了口氣。

先前在黎府,他針對餘知義的種種,大多是在逗黎氏。她緊張兮兮又故作鎮定地讨好他,很有趣,他喜歡看。

她一向聰明,尤擅權衡利弊,所以他篤定她不會跟餘知義糾纏不清。

出門時,餘知義明知他的身份,卻露出一個示威挑釁的眼神,這絕對是魯莽犯傻的行為。

雍正忽然就有點擔心了,年輕人有時候的确會這般……不可理喻不計後果。

他擔心同樣年輕的黎氏,偶爾也會頭腦發昏,犯下追悔莫及的錯,便特別警告了一句。

她的回答他很滿意,他喜歡跟冷靜自持的人打交道。

此刻見她如此沒心沒肺的,雍正又有些憂慮:黎氏是否,過于冷靜自持了?

十幾年的青梅竹馬情意,都不能影響她分毫,是太會掩飾還是太冷情?

就像她明明很迫切地想去黎府,真去了,卻沒怎麽跟家人交流。他午睡那會兒,如果黎氏想去跟父母說些體己話,他不會不讓,可她提都沒提。

似乎她只是想露個面,讓家人知道她好好的就夠了。該怎麽形容呢,比起省親,她更像在做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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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覺得黎氏不像那麽冷情的人,另一方面又有種莫名的直覺,她就是有那麽冷情,她對所有人的喜惡都是點到為止的。

作為皇帝,他不該對任何一個女人過分感興趣,更何況這是個極度冷情的女人。但興趣這玩意兒,不會因為他發現她心裏沒他就消失,反而會越壓制越濃厚。

正如眼下,他就很想知道區區齒輪聲,憑何能讓她聽得津津有味?

“想要這鐘?”雍正起身走到離钺身邊,大氣地說,“完好無損地挖出來不太可行,爺可以差人給你造個一模一樣的。”

“噓——”他一說話,裏邊的聲音就聽不清了。

離钺耳朵貼着鐘罩上下左右移動,在金屬底座處找了個絕佳的位置,勾手道:“這裏最清晰,爺大概能聽到,快來。”

雍正沒動:爺并不想跟你一起撅屁股蹲牆角。

掌櫃的嘴角抽搐:“這位夫人,站着也聽得清。”

耳朵不靈還恁多講究,照顧皇帝的形象,離钺退而求其次換了個稍高的掐絲團花位置:“這個地方也行,過來聽,裏邊住着講故事的小妖精。”

雍正被這頗有童趣的說法逗笑了,見她幾欲伸手揪他衣襟,便稍稍彎腰把耳朵湊了過去:“如此神奇,爺便聽聽罷。”

嗒——嚓嚓嚓嚓——嗒——

齒輪和秒針轉動的聲音都很清晰。

離钺也貼耳聽着,朝他擠眉弄眼:聽到沒?

她正值青春,又生得精致可愛,便是作怪也當得起“美貌”二字,看起來格外嬌俏生動。

雍正觀摩着近在咫尺的臉龐,唇角不自覺地揚起,也回了她一個眨眼:聽到了。

“……”

聽到個屁!

聽到了你能是這表情?

離钺翻了個白眼,擺擺手道:“算了算了,就知道你聽不見,一會兒我給你講。”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而黎氏,是個中翹楚。

雍正忽然略有所悟,垂眸看了地板一眼,回到桌邊坐下說:“別扒店家的鐘了,珍寶閣的稀奇玩意兒都在這了,想要什麽過來挑。”

離钺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大鐘,目光挑剔地從托盤中掠過,玻璃鏡子、千裏鏡、懷表、眼鏡……

“是什麽讓你們覺得,這些東西适合給一歲多的小孩玩?”

“小九的玩具夠多了,你挑自己喜歡的。”

“都不喜歡,走吧。”離钺興致缺缺,她倒是忘了,再稀罕的西洋玩意兒宮裏也不缺,九阿哥更不缺。

雍正想起這些她都沒有,大手一揮:“掌櫃的,都包起來。”

離钺脫口而出:“神經病啊?”

收到他們震驚的視線,她僵硬地補充:“我是說,這些東西還不如深井裏挖出來的冰。”

既然皇帝非要大方一回,過過霸總瘾,她便拿了只金懷表。

回去的路上,離钺饒有興致地悠着懷表玩。

那鐘嵌在牆壁裏,某個密室裏的聲音,順着牆體就傳過來了。

說話的四人,一個被稱為八叔,一個是十四叔的代言人,還有一個九叔代言人,最後一個是弘時。

離钺便明白了,是廉親王和十四還有老九,在合夥策反三阿哥。

廉親王的理由是,他被小心眼的皇帝打壓得太狠了,他只求自保,所以要弘時幫幫他。期間說了一大堆他有多屈辱多無辜多可憐,然後無奈表示:

只要弘時能從皇帝手中保下他,他就願意把前半輩子經營的勢力,全都轉交給弘時,并全力支持弘時做儲君。

十四的代言人更犀利:聖祖周年祭,是弘歷主持的,皇上中意的下一任儲君是哪個,還不明顯嗎?

再者說,就算皇上尚未決定儲君人選,皇上正值壯年,保守估計能在位二十年吧?到時候你都四十了,弘歷才三十出頭,想想廢太子,再想想皇上,是不是弘歷更有勝算?

老九那邊的意思是:你有老八的勢力作保,十四支持你,九叔也站在你這邊,屆時你的競争力一下子就增強了。就算皇上偏心到極致,非要立弘歷,你也有能耐跟他掰掰腕子。

廉親王又加籌碼:拼外家你拼不過弘歷,想要那個位置,你必定得另做打算。皇上動不了我,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曾掌管戶部,在聖祖時期埋下的暗樁,到現在都舉足輕重。

戶部是什麽,是銀子,有錢能使鬼推磨啊。你願意替幾位叔叔求情,八叔一定給你個富得流油的戶部,而且你九叔也很會經商,屆時全天下的財富都是你的。

你阿瑪因為沒銀子,想推個新政策就捉襟見肘的,你有銀子想幹啥幹啥,會比你阿瑪舒坦得多。

說來說去,中心思想就是:你爹不欣賞你,你沒機會的;你保下叔叔們,叔叔們能一舉把你送上皇位,還能讓你享樂一生。

三個叔叔一齊忽悠,弘時從義正言辭地拒絕,到心動遲疑,再到點頭,前後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

純金的表鏈不結實,居然悠斷了,懷表“嗖”地飛了出去。

雍正皺眉:這種不愛惜財物的,就不襯有好動西。

離钺眼疾手快地将懷表撈回來,同情道:“告訴爺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您兒子也該打了。”

雍正并沒有很意外。

珍寶閣真正的東家是老九,最近十四在接觸弘時,弘時和老八先後進了珍寶閣,他都知道。

“爺以為你去珍寶閣,是一時興起。”

離钺攤手:“的确是一是興起,怪就怪他們太寸,我耳朵又太好使。看樣子爺知道的比我多,那我就不多事了。”

“嗯。”

啪嗒啪嗒的把懷表打開合上又打開,離钺擺弄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多事了:

“那什麽,畢竟是親生兒子,叛逆期該打就打,打一頓不行就打兩頓。眼睜睜看着孩子跳坑不好,我個人覺得,尚有搶救的必要。”

雍正乜斜着眼睛:“擔心爺?”

“那能不擔心嗎?我的富足生活都靠爺提供,爺好我才能好,對吧?”

“這意思是,若非利益相關,你就不擔心爺了呗。”

離钺振振有詞:“利益關系是這世上最堅固的關系,我們的關系是不可動搖的,爺別做無意義的假設。”

“鬼話連篇。”雍正譏诮了一句,又胸有成竹道,“弘時性子木讷卻忠厚乖巧,不會背叛爺的。”

話說到這地步,離钺也不好繼續再勸,再勸就成離間天家父子感情了。

雍正前半輩子,遇事都先做最壞的打算,現在,他想試試樂觀的心理。

他想相信,十四是真把他當親哥的,只是性子別扭不會表達。

基于這個思維,十四的一切行動都有了更好的解釋——也許,十四是在逼老八反。

老八一直似毒蛇一般,隐在暗中伺機而動,他就得一直提防被咬。只有老八真的反了,他才能毫無顧忌地摁死老八。

當然了,幾十年來形成的印象難以改變,雍正不太相信十四有這麽老謀深算,他更相信的是弘時的品性。

他不清楚黎氏聽到了什麽,但老八能打動弘時的,不外乎戶部的暗樁。他就是願意相信,即便弘時說了些大逆不道之語,也是言不由衷的。

他和皇後教養出來的孩子,不會差。

萬一現實不那麽美好也無妨,他們連兵權都沒有,頂多添些麻煩。

他現在,玩得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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