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咳咳咳咳咳……”雍正弓着腰咳了半晌,望着同樣咳喘不停的兒子,又痛又怒:

“你便是如此試老八的手段的?你總不至于告訴朕,你是普通風寒?或是跟朕一般,悲傷過度?”

弘時忍着咳嗽的欲望,跪得端正:“汗阿瑪英明,兒臣是中毒了。”

雍正聞言,目不忍視地合上了眼皮:“朕智謀無雙,怎會養出你這般愚蠢的東西?”

幹癢漫上嗓子眼,弘時沒忍住又咳了一會兒。将唇邊的血跡拭去,又接過蘇培盛端來的茶水潤了潤喉,他道:

“兒臣拿到了戶部暗樁名單,一個不落,證據确鑿。汗阿瑪尚未懲治的罪臣,兒臣都可以背誦出來,以證明所言非虛。”

雍正猝然抄起手邊的奏折書本砸了過去:“名單?證據?朕沒有嗎?咳咳咳朕用得着你個蠢才以命相換?朕是讓你去學習去長見識的,不是讓你咳去送死的!”

“無論如何,兒臣做到了。”弘時不躲不避,臉上頭上都被刮出了紅痕,

“兒臣雖不是什麽多謀善斷運籌帷幄之輩,總歸算小有才略,總歸沒有辜負汗阿瑪多年的教導。”

汗阿瑪登基後,他作為成年的皇長子,要站出來應對那些深不可測的王叔。

在外的一舉一動,他都要再三思慮,唯恐被曲解丢汗阿瑪的臉,也唯恐理解不到位給汗阿瑪埋下隐患。

而他的王叔們,每一次垂眸每一次皺眉,每一個微笑每一個擡手,仿佛都別有深意。

他處在他們之間,像羊進了狼群,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時間越久他就越能清晰地意識到,他的父輩們是無法逾越的高山,他們有着深不可測的威勢,令他心生恐懼。

而今扮豬吃虎也好,以身飼虎也罷,他終于用自己的愚笨,從諸位王叔中的佼佼者八叔那裏,取得了一點小小的勝利。

弘時仰望着高座上的父親,期盼又忐忑地問:“兒臣也不算太差,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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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哽住。

弘歷弘晝,可以說是弘時帶大的。

一來,那些年他忙于奪嫡,沒太多餘力教導幼子;二來,他明白一同長大的情義有多重,他希望他們三兄弟,能似他和二哥一般兄友弟恭。

把倆幼子交給弘時,雍正是很放心的。

而他願意交予信任的孩子,怎麽可能會差?緣何,會不自信至此?

良久,雍正頹然道:“不差,一直都不差。”

“兒,叩謝父親的教導,只是,兒不想姓愛新覺羅了。”吐出這句話,弘時如釋重負。

***

“唉——”

離钺揣手站在永和宮外,苦着臉長嘆一聲,人間套路是真他大爺的多啊。

最近的習武打卡,都是自覺在各自宮中進行,所以她都好幾天沒出永壽宮後院了。本來今天也沒有出門的計劃,但懋嫔求她救貓。

宮中氛圍緊張,懋嫔怕墨雪亂跑惹惱皇上,圈了它好些天。今兒個一時不察,給它溜出門了。等出來找的時候,就發現它被困在了永和宮的樹上。

然後離钺就站在這了。

永和宮沒住人,可這會兒,裏邊是有人的。聽腳步和呼吸的節奏,她認出來了,是皇帝和他的仨跟班。

墨雪自然也在,它爬得挺高。大老遠的就能看見,它跟夏日的知了似的,蹲在枝頭拉長了腔調叫喚。

離钺看向懋嫔,懋嫔看着門檻上的雪,避開了她的視線。

在離钺打算扭頭走人時,蘇培盛從裏邊打開了宮門:“黎貴人留步,萬歲爺有請。”

“真服了你們這群老六。”離钺無可奈何。

懋嫔想跟,卻被蘇培盛攔下:“懋嫔娘娘請回,貓晚些給您送去。”

懋嫔有些慌:“那黎貴人……”

“黎貴人您勿用擔心。”

院裏,雍正在大樹下站着。

不知是周圍的風景太蕭瑟,還是那一聲聲咳嗽太嘶啞,襯得他滿身寂寥。

“皇上萬福金安。”

“嗯。”

離钺把披風交給了蘇培盛,本就是來爬樹救貓的,她裏邊穿的是偏單薄的騎馬裝和平底鞋。

三兩下竄上樹,她慢慢朝墨雪身邊挪。樹枝一晃,墨雪吓得不輕,喵嗚喵嗚叫得凄厲。

成人的體重在這放着,再往前樹枝該斷了。

離钺朝墨雪伸手,呼喚它往自己這邊來,它只抻着脖子叫,完全不敢動彈。離钺又試探地往前挪了一寸,樹枝果然咔咔直響。

雍正提醒道:“當心摔咳咳咳咳。”

王守貴王守和高舉着雙手:“黎貴人把貓晃下來吧,奴才接着。”

可以是可以,但他們得被抓花臉,墨雪也得患上恐高症。

離钺稍微讓樹枝晃得劇烈了些,威脅道:“蠢貓,快點過來,不然要掉下去了。”

墨雪抓不牢樹枝,吓得激發出了潛能,吱哇亂叫四肢亂刨的,朝不遠處的人類躍去。

“喵嗷嗚嗷——”

“小咳咳咳!”

“黎貴人小心!”

鋒利的貓指甲直沖面門,離钺眼疾手快、角度刁鑽地揪住了它後頸處的皮毛。

墨雪:“喵?”

這熟悉的憋屈感,好像安全了?

跳回地面,随手将它塞給了王守貴,離钺埋怨道:“皇上何必跟只貓較勁?瞅瞅給吓得。”

王守貴接過貓小心安撫着,瞄了瞄主子爺的表情,解釋道:“往日,皇上偶爾會賞這貓一點吃食。今兒來永和宮辦事,這貓粘過來讨食,是意外爬上了樹。”

準确的說,是雍正心煩,讓蘇培盛他們把貓趕走,結果不小心趕樹上去了。貓在樹上叫得凄慘,他們又救不了,正好懋嫔來找貓,便讓她去喊離钺了。

“原來如此,這小東西還真是到哪都吃得開啊。”離钺揪了貓臉一下,問雍正,“皇上事辦得怎麽樣了?”

“既然來了,幫朕找封信罷。”

“行。”

永和宮鎖了兩年,主殿內有着揮之不去的黴味。

撇開厚厚的灰塵和糾纏的蛛網,進門便能看到,正前方的牆上挂着花中四君子圖,高凳上擺着青瓷瓶。

隔間的小佛龛有一尊佛像,爐中的線香未燃盡便熄了,三小截餘香在香灰中插着。

從明間到東暖閣,珠簾紗幔層層挂起。繞過琺琅畫裝飾的屏風,那張拔步床內,鋪蓋枕頭一應俱全。

床邊的茶幾上,有一套青瓷茶具,盤中杯盞少了一只。床邊有些青瓷碎片,想來是誰倒了茶給床上的人,卻驚覺床上的人已沒了氣息,慌張之際打碎了杯盞。

看得出來,殿內的擺設絲毫未動,還維持着德妃在世時的模樣。

“那封信可能在哪裏,皇上有猜測嗎?”

“不知,被燒了也說不定。”

門開着,冷風灌入,揚起漫天飛塵,雍正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離钺本來可以無視灰塵的,一會兒就被他咳得嗓子發癢:“要不您出去等?”

“不用管朕,咳咳咳你找你的。”

“啧。”他咳個沒完,離钺很是受不了,“手帕拿來。”

把兩人的手帕疊放在一起,對折成三角形。見皇帝咳到手抖,她幹脆代勞了。

“頭低一點。”

雍正掩着口鼻低頭,配上被灰塵騷擾得泛紅的眼角,顯得有幾分脆弱。

離钺踮腳給他蒙上手帕,在腦後打結。

移開手,雍正聞到了松香。

他自己愛用松柏調的香料,所以他的手帕上,有調香師精心調配出來的松柏香味。

黎氏不用香,可她愛吃松子。她的手帕、衣袖、指尖,都帶着單一而純粹松子香味。

這種濃烈的松子香,剎那間沖散了香料的味道,醇厚綿長,有種無法言說的安寧感。

“好了,您找個避風的地方等吧。”

打完結,離钺四下看了看,決定先從梳妝臺找起。

梳妝臺除了胭脂首飾,沒有多餘的東西。她到處扣扣敲敲,也沒發現夾層暗格。

衣櫃箱奁,各種瓶瓶罐罐,翻了個底朝天,都一無所獲。

房梁那種高難度的地方,離钺不覺得德妃能上去藏東西。

“床可以動嗎?會稍有損壞。”

“可以。”

離钺先把鋪蓋抖了一遍,沒有;又暴力卸掉抽屜,把犄角旮旯檢查了一遍,沒有。

最後只剩床背和牆體之間的縫隙了,黑乎乎的看不清。

拔步床怎麽說呢,估摸着有千斤重,這大概就是皇帝套路她的原因?

離钺半蹲下,雙手擡着拔步床靠牆的一角,往外移了一尺。縫隙變寬闊了,她伸腳一蹚,還真有個紙團。

“皇上瞧瞧,是您要找的信嗎?”

不出意外的話,是十四寫給額娘的,所以雍正拒絕了:“滿紙污言穢語,朕不想自戳雙目,你把主要內容講給朕聽就好。”

“行吧。”離钺展開瞅了瞅,咋舌道,“皇上還是自己看吧。放心,不是罵您的,內容跟您沒啥關系。硬要形容的話,算是有病之士的瘋言瘋語?”

雍正猶疑地接過,眉頭擰成了疙瘩。信,隐約是有些瘋言瘋語的意味——

額娘敬啓,兒不孝,不能長久侍奉跟前……

近日接連噩夢,夢及您喚我祚兒、小六。夢裏,您令我絕食,還令我以冰水澆身……

明明記憶中,您只是叫我少食,還怕我曬到,叫我少去外面跑。幼時我好似不太健壯,常常生病。

夢裏,您有時會訓斥我過于體弱,習字總比其他兄弟慢;有時又煩惱我過于強壯,總也不生病……

這跟記憶不一樣,叫我很混亂。

夢裏,您身邊的嬷嬷推我,使我磕破了頭,我放聲痛哭,您卻說那樣正好……

您應當不會那樣說才對,您應是最心疼我的。

夢裏皇父常來看我,對我極盡關懷,誇我敏而好學。

可我記得,皇父最關心的是老二,皇父總罵我坐不住,還嫌我字醜不會作詩。

寫到這裏,我憶起一件舊事。

六歲那年,我被您的嬷嬷拉下假山摔斷腿,皇父發了好大的火,換掉了永和宮所有的奴才。後來我就吃喝随意,極少生病了。

額娘,您知道我當時為何不聽您的話,沒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嗎?

因為我那時也做過夢,我夢到嬷嬷和您說:“六阿哥沒那般孱弱,不着急傳禦醫,皇上很快就來了。”

夢裏您穿着蝶戲芍藥的旗服,您同意了,您沒有傳禦醫。然後,我死了。

夢裏的那個嬷嬷,和害我摔斷腿的嬷嬷,長得一模一樣。

我驚駭欲絕,因此才向皇父出賣了她。

我現在好矛盾,既怨恨您,又敬愛您。我一會兒覺得您是害死我的惡婦,一會兒又覺得您是生養我疼愛我的額娘……

我大抵是瘋了。

佛說,人有前世今生。

我在想,那些夢,會不會是我前世的記憶?如若不然,我為何恨得如此真實?

額娘,您說,人真的有前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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