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這神神叨叨的寫的都是什麽?”

雍正有了個毛骨悚然的猜測。這封信的存在,他是從弘時那裏得知的。

弘時也不确定有沒有這封信,只是偶然發覺了一些蛛絲馬跡,推測祖母的死和十四叔有關。

這是唯一能證明汗阿瑪清白的機會,即便很可能冤枉十四叔,他還是說了。

雍正将信折好收入袖中,強迫自己不要深想。尚未與十四當面對峙過,不能憑着一封來歷不明的信草草下結論。

豆芽都有點同情他:“如果這封信是真的,那他可真是掉變态窩裏了。”

“如果信是假的,德妃應當不會被吓死,她總不至于,連最疼愛的小兒子的字跡都認錯。”

離钺見皇帝喊蘇培盛備辇,深深地嘆了口氣。這種深宮秘聞,她不想知道得太多啊。

沒給她拒絕的機會,雍正直接道:“陪朕去一趟景山。”

老八一夥人被革爵後,老八被囚禁在宗人府,老九在押解赴京的路上,十四已被轉移到景山。

現在見十四,無需再跋山涉水,一炷香的時間就夠了。

十四對雍正的到來并不意外,信甩到臉上,他也仍舊平靜:“福晉歇去吧,四哥又不是外人,不用招呼。”

十四福晉瘦了許多,面色不複紅潤,說話也沒那麽中氣十足了:“皇上恕罪,失陪了。”

門一關,屋內的光線更暗了,十四把信丢在桌上,渾不在意地問:“四哥想知道什麽?”

此時再被喚作“哥”,雍正無動于衷:“信,是否出自你手?”

十四笑了:“在發現弘時中毒的時候,你就該清楚,信,就是我寫的。”

Advertisement

一個能眼睜睜看着親侄兒中毒的人,當然也能逼死生身母親。

而額娘能被逼死,就意味着利用親子争寵的事,都是真的。

雍正又問:“為何寫這封信?”

若是因為恨,之前二三十年都忍下來了,為何在那個時候報複?

十四誇張地張大了嘴巴:“她那般作妖,四哥竟不覺得礙事?”

傳位诏書被拿出來的那刻起,十四就明白,大局已定,皇位與他無緣了。他接下來該做的就是,引爆老八那顆不甘的心,讓老四摁死老八。

然後,他可以做個閑散王爺,運氣好的話,老四會施舍他個一官半職。

但是額娘太蠢了,竟然被老八利用,帶頭暗示老四得位不正。

別人傳傳就算了,她作為新帝的親娘用那種态度,不是非要把謠言坐實嗎?

十四曉得,她是想逼老四把皇位讓給他,畢竟他比老四待她更親。但稍微有腦子的人都該明白,那種事于公于私都不可能。

她偏偏當真了!

誰知道那麽放任下去,她還能做出什麽離譜的事來?

誰知道她那除了争寵什麽都沒有的腦子,還要怎麽被老八利用?

“其實我覺得四哥你更不可思議,都做了皇帝了,連一個老太太的嘴都管不住嗎?身為九五之尊,任由她當衆大放厥詞,忒心慈手軟了些。弟弟幫你讓她閉嘴了,四哥合該感謝我。”

雍正閉了閉眼:“你瘋了。”

“四哥說笑話呢?皇父t教出來的狼,哪個不瘋?”十四把信撕成一條一條的,捏成一簇掃桌子玩,

“小一輩中,咱家弘時也不差,瞧着悶不吭聲忠厚老實,骨子裏倒是個豁得出去的。”

提及弘時,雍正更是揪心:“你撺掇弘時以命相搏又是為什麽?”

“哪裏就算以命相搏了?老八又不蠢,他不敢給弘時下要命的毒,他怕你發瘋。”十四把紙條泡進茶碗中,振振有詞道,

“至于我的目的,弘時不遇險,你能狠下心來辦老八?早就拿到證據了,還不出手,見天斟酌考量什麽玩意兒呢?真是搞不懂你,一下子全弄死,完事兒再考量不也行?老二先一步出事,是我沒料到的,咱家弘時白被毒了。”

這就是典型的理念不合,雍正跟他沒什麽好說的了,命令道:“黎氏,斷他一只手。”

“不麻煩這小娘們兒了。”十四哐哐兩拳下去,左臂登時就扭曲了,斷骨處只剩一層皮肉粘連着。

他仿佛不知道痛,還在說笑:“我自己打折,免得哪天四哥後悔了,再怨上人家。”

雍正太陽穴突突地疼,轉身行至門口,又問了一句:“幼時發覺額娘心狠,你沒想過求人幫忙嗎?”

“求誰?你嗎?你能幫我什麽?”十四冷嗤。

彼時,偶然聽到額娘和嬷嬷講話,得知老六真正的死因,十四驚駭欲絕卻不敢聲張,一瘸一拐地去找老四。

老四正帶着十三練書法,根本不想聽他說話。于是他把他們的字帖撕成了碎片,去找皇父告了嬷嬷的狀。

十四那時年幼,卻也知道不能出賣額娘。

一方面,“殘害親子”太過匪夷所思,說出去也沒人信,只會被當作小孩子胡言亂語;另一方面,額娘出事,他就無依無靠了。

***

回宮的路上,被問及對十四的看法,離钺道:“不愧是大将軍王。”

光會直莽的話,怎麽領兵打仗?殺伐果斷,甚至可以說心狠手辣,才是大将軍該有的樣子。

因為去西寧,直接導致十四錯失了皇位。單從結果上來看,他好像很傻很好騙,然而能在軍中混得開的人,哪裏會是簡單角色?

人都是複雜的多面體,哪面真哪面假,只有自己知道,況且,

“十四寫那封信,或許只是想吓唬人,誰都猜不到,一封信也會要命。”

弘時、十四、額娘,都大大出乎了意料,就連自認為傾心寵愛的貴妃,也是懷着對他的怨恨離世的。

思及此,雍正語氣消沉:“朕今日才發覺,自己是個失敗的人。”

“啊?”聽皇帝發出這種感慨,離钺震驚非常。

怕他真被一連串的倒黴事搞頹了,她連忙鼓勵說:“皇上莫要自輕,在奴婢看來,您是大清歷史上,最襯龍椅上方那塊牌匾的皇帝。”

雍正:“……”

雖說他确實需要一點安慰,但吹捧到這種地步,過了。

離钺這回還真不是瞎吹,在位十三年政治清明百姓安樂,國庫由600多萬存銀漲到6000萬,真不是尋常皇帝能辦到的。

“康乾盛世”提都沒提雍正,可她個人認為,裏邊起作用最大的就是雍正。

康、乾兩位早年是可以的,到了晚年,一個沉迷于玩弄帝王心術,一個沉浸在功比堯舜的自負中,貪腐都快把國家蛀空了。

要不是中間來了個勤政的皇帝,把大清的國力瘋狂拉高了一截,單憑那對祖孫,根本不可能有什麽盛世。

雍正作為皇帝,是絕對當得起“正大光明”的。

離钺真心覺得:“皇上的身份先是皇上,然後才是其他。只要對得起天下萬民,您就可以道一聲‘問心無愧’了,其他的,不能強求。方方面面都做到極致的,是神,您不必對自己那麽吹毛求疵。”

“對不對得起天下萬民,卻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算事的。”雍正被吹捧得差點要當真了,“至于說正大光明,朕也算不得光明。這次謀害二哥和弘時的人,從十四開始,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弘時中毒,選擇将計就計,是十四撺掇的;最開始提議給弘時下毒的,是郭絡羅氏,曾經的八福晉;最終決定下毒的,是老八;提供毒藥的,是江湖朋友衆多的老九。

雍正摩挲着茶碗上的暗紋,面色森寒。

所以弘時沒背叛,是被算計了。

離钺便關心了一句:“三阿哥還好嗎?”

“暫無性命之憂。”

“有需要幫忙的,別客氣。”

“嗯。”

到永壽宮外,雍正不打算進去,把自己的大氅給她披上了。

離钺推拒:“奴婢有披風,不冷的。”

沒必要雙層保暖,回頭還得還,怪麻煩。

雍正只道:“披好,去罷。”

“恭送皇上。”

站在永壽宮門口,目送禦辇遠去,聽着主殿內福沛撕心裂肺的哭聲,離钺沉吟:“皇帝好像在刻意回避福沛。”

年貴妃第二次病重,福沛被交給了皇後照看。而從福沛住進永壽宮的那天起,皇帝一次都沒進過永壽宮。

“嗐,沒法面對吧。”豆芽道,“過些日子,他自己想通了就好了。”

可惜他不打算自己想通,接連好幾日,離钺都會被喊出去陪坐。把她喊出來,皇帝也不說話,每天就枯坐着。

離钺無聊得緊,便溜到亭外捏雪球。捏完摞成金字塔的形狀,沒什麽技術含量,打發時間正好。

雍正坐在亭中,沉默地看她自娛自樂。

這滿目蒼白的禦花園,有人穿着秋波藍的衣裳,跑東跑西地玩雪,才終于不那麽空寂了。

“會下棋嗎?”

打算唠唠了?離钺抓着雪球回頭:“會。”

雍正将棋盤擺上桌:“陪朕下幾局罷。”

“可以是可以,奴婢不讓棋的哦。”

直到此時,雍正總算明白安寧感從何而來了——不僅僅是因為松香,還因為她身上有股子,天塌了都不會改變的無所謂。

她不會為了讨好他哭喪着臉,假裝對貴妃很惋惜,但她私下裏吃齋着素;

她不會沒話找話說,不會絞盡腦汁的擠出一些,無法寬慰人心的廢話;

她更不會戰戰兢兢,視他如一言不合就砍人腦袋的暴君。

在所有人都開始懼怕他,連蘇培盛他們都變得謹小慎微的時候,黎氏還是跟以前一樣。

與她待在一起,體會不到那種物是人非,便覺得依舊安寧。

嗯,她這棋藝,确實是一點都沒讓着。

“郭絡羅氏,朕将她挫骨揚灰了。”

盤上已無處可下,雍正将棋子丢回棋罐,靜靜凝望對面的女子。

“哦。”離钺敲了敲棋盤,“皇上連輸三局,是不是得輸點啥?”

雍正強調:“挫骨揚灰,你明白嗎?”

“揚就揚呗,一把灰有什麽好炫耀的?我們那都流行魂飛魄散。”離钺質問,“您是不是輸不起,想耍賴?”

“聽你這意思,朕還得請人做場法事,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甭費事了,你們這兒的法事不會靈驗,人早投胎去了。皇上倒是說說,這三盤棋,您打算輸點啥?”天天陪坐,不能連個辛苦費都沒有。

聽着她一門心思追讨勝者的獎勵,雍正驀地翹起唇角,笑出了聲。

離钺:“……也許這是您這個把月來第一次笑,不過很遺憾,不能充作獎品。”

“唔。”雍正心血來潮道,“獎勵明日給,朕帶你去個你從未去過的地方。”

他将做更多造人唾罵之事,他需要這麽一個無所謂的人,陪着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