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這位皇上,您是不是壞掉了?

離钺怎麽也沒想到,所謂從未去過的地方,會是宗人府。

宗人府從外面看,是個敞亮氣派的衙門。進了裏面,那就是一間挨一間的小黑屋。

昏暗、潮濕、陰寒,是最真實的感受。

沿着長長的過道一直往裏走,可以看到兩側挂着各式各樣的刑具。牆壁上飛濺的血跡,不知是清洗不掉還是懶得清洗,一層層疊加成黑褐色,斑斑駁駁。

越往裏,血腥味越濃,連地面都帶着詭異的粘膩感。

走到最裏邊,獄卒将囚室門鎖打開便離開了。王守貴王守和把擡了一路的椅子放進房內,又退出來守在門口。

雍正領着離钺和戴面具的弘時,踏入了囚室。

曾經的八賢王,就被關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吃喝拉撒都在這。

離钺沒見到傳說中溫文爾雅氣度非凡的八王爺,她見到的是一個衣衫褴褛蓬頭垢面,雙腳戴着鐐铐的中年男人。

他應該沒受過刑,但被關在這樣的地方,無人交流,不知時間流逝,本身就很摧殘精神。

聽到開門聲,允禩靠坐在牆角,麻木地擡頭看了他們一眼。想了一會兒,他才認出椅子上坐得是誰,神色瞬間便扭曲了:

“皇上會屈尊降貴到這種腌臜地方,真叫人意外。弘時來探望阿瑪,遮遮掩掩的做甚?哎呀,幾個月的阿瑪畢竟沒白當,阿瑪一眼就認出你了。”

他一口一個阿瑪,擺明了故意惡心人。或許真被惡心到了,又或許是不忍看到這樣的慘狀,弘時掀開面具到一旁咳嗽幹嘔起來。

離钺瞅着雍正,後者置若罔聞。

“聽說你天天嚷着求見朕,朕恰好空閑,便過來了。有什麽臨終廢話,你抓緊時間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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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

允禩一直以為老四不會要他的命,畢竟,弘時的毒有解藥,老二也不是他殺的,老四憑什麽殺他?

“你若不想講,便聽朕講。”雍正單刀直入道,“郭絡羅氏被挫骨揚灰,你聽說了嗎?”

允禩驚駭地瞪大了眼:不會的,老四不會跟女人計較。宜妃那樣的人,老四也只是找了借口把她趕出宮,讓她跟着老五生活。

福晉,怎麽可能呢?

“你……你不會那樣做。”

“你似乎總覺得自己能看透朕。”雍正玩味地笑了,“那你覺得,朕是會跟你開玩笑的性子嗎?”

允禩看向弘時,弘時抿着唇點了下頭。老四那人心思難猜,淺顯如弘時,他還是看得透的。

确定了福晉的遭遇,允禩聲嘶力竭地質問:“你怎麽能那樣做?你憑什麽那樣做?你不該那樣做!你不該那麽惡毒!”

雍正瞧着他幾次想沖過來,又被鐵鏈拽回牆角,笑容愈發明朗:“你這人就很有意思,自己習慣了畜牲行徑,卻容不得旁人以牙還牙。”

“你以為你能比我好到哪去?裝了這麽多年的正人君子,如今不也一樣畜牲?你也一樣畜牲!畜牲畜牲!”

“你如此憤怒,是在替郭絡羅氏叫屈,還是在恐懼朕比你想象中卑劣?”雍正不似以往板正,歪在椅中支着下颌,“你在害怕,害怕朕對弘旺出手,對嗎?”

“你,你不會的,弘旺他是個好孩子,你不會的。”心中的擔憂被說中,允禩連連搖頭。

不動晚輩,是他們兄弟之間的默契。是他先打破了默契,可他不能接受老四也這樣。

他想用一切言語,來說服老四不要那麽做:“弘旺是無辜的,他什麽都沒做過,你不可以動他。弘時可以作證,弘時你知道的,弘旺從未參與我們的謀劃。弘時你說,弘旺是無辜的!”

“朕應當不會牽連無辜,你知道的,朕一向有原則。”雍正姿态随意,等他松了口氣,又道:“朕要懲治誰,一定會拿出證據來。”

允禩的心再次提了起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況且弘旺那樣的孩子,要讓他犯錯,太容易了。

“你到底想怎麽樣?想要我的命?那就殺了我啊!”

雍正反問:“你這不是也懂得舐犢情深嗎?怎麽對別人家孩子,一點仁慈之心都沒有?”

“我只下了七分毒,它不致命,我只是為了試試弘時的誠意!”

“那你也嘗嘗這不致命的七分毒罷,朕也想試試你的誠意。”

雍正丢了一個小瓷瓶過去。

允禩拔開瓶塞看着裏邊的白色粉末,手擡了幾次都不能下定決心服下。

這毒名叫“十不離”。

三分毒,會減淡一些x欲,無其他明顯症狀。五分毒,寡欲,有傷寒症狀。七分毒,痿,症如痨病。十分毒,以桂花為引,十日之內嘔血而亡,無解。

對男人來說,某些功能,不需要和不能是不一樣的。

哪怕被囚禁在此處,哪怕滿腦子悔恨不甘,根本沒心思想其它,允禩也無法接受不能。

他是八阿哥,他是八賢王,他如何能不能?如此折辱,還不如一刀殺了他來得痛快!

離钺不曉得這毒的隐藏屬性,見他猶豫不決,嫌棄地嘀咕:“叨叨那麽多,兒子還是不如自己的命重要。”

允禩被她一刺激,仰頭就把毒藥吞了,而後雙目腥紅地盯着雍正一頓輸出:

“你沒什麽好得意的,你不過就是運氣好,得了聖祖青睐;我不過就是出身卑微,叫他始終瞧不上眼。若非聖祖過于偏心,一直打壓我,這皇位如何輪得到你坐?論卑鄙無恥,你和我沒什麽兩樣!”

他想激怒雍正,想看雍正氣急敗壞,雍正偏不按他的節奏來:“既已削除宗籍,你就不配叫允禩了。萬一有人願意給你收屍,名字得刻到墓碑上跟着你千秋萬世,沒有可不行,你給自己改個名吧。”

“改名?好啊,改!不如改成阿其那,和你心意了吧?”

允禩怨毒地想着,淩虐折辱親兄弟,這罵名你敢接嗎?

“不錯,合适,就這麽改。”

雍正氣定神閑地起身,區區罵名,他有何不敢接的?

朝外頭走着,離钺突然問:“所以關于弘旺,你們達成共識了嗎?”

雍正腳步微頓,笑睨了她一眼:“爺未曾允諾過什麽。”

“噗——”允禩猛地嘔出一口血,蜷縮在地朝門口伸着手,嘴唇一動一動,不知在乞求還是在咒罵。

離钺得意地挑眉:“罪過,罪過。”

雍正笑意深深:“待會兒去醉仙樓,準你嘗一杯酒。”

“那便敬爺,老謀深算。”

“這是好話?”

“自然。”

弘時戴着面具默不作聲,出了宗人府,他忍不住道:“弘旺的确無辜。”

離钺“啧”了一聲,默默望天。

弘時能在允禩那兒挖到東西,大概是因為允禩無法想象,這樣的傻白甜會是顆湯圓吧。

雍正又拿出一個小瓷瓶,交給了王守和:“差人給老九送去,那是個實實在在的蠢貨,沒必要見了,就地關押。另外告訴老五,老八改名阿其那,讓老五給老九也改個差不多的名字。”

“嗻。”

雍正轉向弘時:“十四斷了一只手。老九會跟你中同樣的毒,也會跟你受同樣的苦,如此你可解氣?老八吃的是小麥粉,但他會嘔血而亡,你可曉得為何?

“方才在牢房裏說的話,哪句真哪句假,你可聽得明白?你若真不想争,跟着十二,好好學學他的智慧。”

弘時摸摸鼻子道:“兒子愚鈍,勞父親費心了。”

在他心中智比諸葛的八叔,随着父親的三言兩語,情緒跌宕起伏,驚懼、憤恨、屈辱、頹喪……完全被玩弄于股掌之間。而九叔,甚至不配讓父親親自處理。

見識過父親的手段他才明白,原來八叔,沒那麽高不可攀,原來諸位王叔,不過如此。

至于弘旺,其實他潛意識中也認為,弘旺只是父親拿來恐吓八叔的,不過父親最近着實有些……

弘時就有一丢丢擔心父親悲傷過度,失了理智,真的只有一丢丢。

待兒子被送走,雍正狀似随口一問:“爺最近很暴躁?”

離钺扒拉着幹果盤挑松子吃:“嘎嘣,我覺得爺最近很沉默,話變少了,嘎嘣。”

雍正追問:“進宗人府,看到老八被折磨,你不怕?不覺得爺殘忍?”

“嘎嘣,犯錯的不是我,受折磨的也不是我,嘎嘣,我為何要怕?對敵人仁慈是對自己殘忍,嘎嘣,爺可別搞錯了。”

這話明顯是安慰他的,他也的确被安慰到了。

雍正挑了幾顆松子出來,慢慢剝着:“爺以為,爺不屑痛打落水狗。直到親眼目睹老八那狼狽的模樣,爺必須承認,痛快極了。”

“正常,換我我也痛快,仇敵死了我得放鞭炮慶祝。”離钺說得一點都不忌諱。

松子仁一顆顆落進空碗裏,雍正斜眼瞧她:“爺沒記錯的話,你上次說要放鞭炮慶祝,是不用生孩子。”

“……這千歲綠暗劃雲龍紋茶碗真漂亮,爺的審美真絕。”

“太絕了,放鞭炮慶祝?”

“哎碗快滿了,我替爺消除煩惱。”離钺撚着松子仁,兩眼無神地吃着。

“呵。”

醉仙樓是個酒樓,但理親王和皇貴妃大喪期間,不能飲酒作樂,所以這裏沒有酒,飯菜也都是素齋。

不過,蘇培盛萬能。

酒有三杯,倆活人一人一杯,第三杯,是給故人的。

雍正跟第三人碰了下杯,便又是枯坐。

連悲傷如此克制,離钺很服氣。

幹了自己那杯酒,她開始掃蕩豆腐宴。右手幹飯,左手給皇帝夾菜,本着不浪費的原則,她四塊皇帝一塊。

為了讓豆腐到皇帝盤裏也不顯雜亂,她又摞起了金字塔。根據豆腐的做法,她還分區搭配了一番,使金字塔花哨得很均勻。

雍正瞅着那花花綠綠的一堆,不禁懷疑:這能吃嗎?

離钺用實際行動告訴他:能。

飯都快吃完了,他還是不動筷子。

若無其事神态自然的,離钺把金黃的小塔尖夾走了,吃完,又探向第二層……

這混賬兀自吃得滿足,勸都不勸爺一句,還想把爺那份也吃了?

雍正不爽地拿起筷子,一層一層把豆腐塔吃光了。

豆芽指指點點:“吃飯還要哄,幼稚。”

“可不。”

吃罷飯回宮,見他又要去養心殿,離钺勸道:“九阿哥快要适應現在的日子了,皇上也快些适應吧,不然,九阿哥得反過來安慰您了。”

在永壽宮門外躊躇許久,他終究是進去了。

主殿,福沛被皇後抱着,邊啃奶糕邊念詩。看見雍正,他驚喜地張開雙臂:“汗阿瑪,抱抱。”

“皇上來了。”皇後按下驚訝,将孩子遞了過去,“福沛天天念你呢。”

雍正手指微顫地接過小兒子,借臉埋肚肚的玩鬧,避開了他的眼睛。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壓抑的哀恸,福沛抱着雍正的腦袋,用小胖手拍了拍:“黎黎說,額娘回天庭,是蠟梅仙子。福沛不哭,汗阿瑪也,不哭。”

雍正倏地鼻尖一酸,哽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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