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糖果

沈澍的臉陡然變得慘白。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将手機緊緊攥在掌心裏,身體很小幅度地往後蹭了蹭,甚至克服了對姜裴的親近,止不住地往床邊退去。

“不要,”他将頭用力地搖着,聲音裏帶着掩不住的慌亂,“不要删!”

“哥哥,不删,“他将手機藏着,又去拽姜裴的衣袖,無措地哀求,“不删好不好?”

他偷偷藏起來的小心思被發覺,拖出來,丢在太陽下,正被勒令着親手打碎掉。

沈澍害怕極了,一時忘記了處境,昏了頭地去求罪魁禍首。

姜裴掀開被子,坐直了身體,同他在一個高度,平視着,用淺琥珀色的眼瞳看他。

像是學生時代的野外實踐課程,觀察一株花、一棵草、一只硬殼甲蟲,他在觀察沈澍,觀察他的退縮,觀察他面上顯而易見的痛苦,那樣分明地宣洩出來,幾乎将情緒的源頭淹沒。

姜裴無端地生出好奇,面前的不像是一個人類,而是別的什麽稀有的生物,矛盾又脆弱,依靠着,把自己當作活水和陽光,會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就難過的快要枯萎死掉。

“沈澍,”他開口,語氣好似帶着不解,冷靜而殘忍,“只是一張照片而已。”

“你留着它,又能證明什麽?”

什麽都證明不了,沈澍想。

這張照片,這只手,乃至面前的這個人,都不屬于他。

是他偷來的。

他從旁人手中偷來,提心吊膽地藏起,藏到秘密的角落裏,好留着一個人獨享,品出一份戰戰兢兢的甜。

他似乎從來都沒能光明正大地擁有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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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每逢過節家中舉辦宴會,保姆都會将他鎖在房中整整一天,深夜裏甚至第二天清晨,宴會散了,才會将他放出來。

他記得那個女人總是化很濃的妝,圍裙兜裏揣一只口紅,經常在背人處掏出來,往嘴上塗。他那時是很矮的,仰着臉看,只能看見兩片血紅的嘴唇。

她對着沈澍講話時總是不耐煩,叉着腰,鼻翼上的白粉随着動作間的晃蕩簌簌地往下落。

“今天是好日子,你在屋裏頭老實呆着,可別撞出去給先生夫人添不痛快,”她居高臨下地站着看他,神色裏帶了鄙夷,末了再從嗓子眼兒裏啐出一句,“小雜種。”揮臂重重地将他搡到地上。

房門咔嚓一聲落了鎖。小小的沈澍在地上坐着愣了片刻,又很慢地爬起來。地板很髒,衣服下擺沾了灰塵,他伸手去拍了兩下,拍不掉,反倒留下兩個模糊的黑色手印。

屋子裏靜極了,襯得樓下的鼎沸人聲格外刺耳,杯盞碰撞的動靜混合着靡靡的音樂聲一層層地往上傳來,聽在耳中嗡嗡地,攪出昏沉沉的動靜。

小沈澍趴在閣樓窗戶的鐵欄杆上,将鼻子壓得扁平,踮着腳很費力地往下看。

院子裏的草坪上在開party,裝飾着彩燈和花束,小孩子們的歡呼尖叫聲響成一片,橘紅色的小醜站在人群中央,帶着笑臉朝每一位路過的孩子送上一個氣球。

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歡樂,沒有人注意到閣樓的陰影裏有一雙小小的眼睛。

他就這樣看呀看,眼睛睜了太久,開始泛酸,費力地眨一眨,滾下了兩滴淚。

後來有一次,沈澍學了乖。他在屋中偷偷藏了根鐵絲,待保姆走後,就試試探探地去門邊,對着鎖眼鼓搗。

那一次的運氣出乎意料地好,很輕的‘咔噠’一聲後,門鎖應聲而開。

他那時緊張極了,手心裏濕漉漉的都是汗,擔心保姆去而複返,他光着腳,屏住呼吸一口氣地跑下樓去,很小心躲在了大廳裏的窗簾後。

旁邊長桌上擱着的糖果很快吸引了他的視線。

透明的玻璃糖紙裏頭裹着彩色的糖粒,挨挨擠擠地裝滿了一盤,五彩斑斓。

大廳裏的燈很亮,糖紙在閃閃發光,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星。

他看了許久許久,最後大約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氣,飛快地跑到桌前,從盤子中抓了一大把,一邊往衣兜裏塞一邊跌跌撞撞地朝樓上跑。

慌亂裏有糖果從手中掉下來,落到地面上,下一刻不小心被他踩上去,硬硬地硌着腳心,很疼,但是好像在疼痛裏又帶着漫溢出的快樂。

那晚,他用被子給自己搭建了一個巢穴,很安心裏躲在裏面,小心地将透明的糖紙剝開,一顆顆地塞進嘴裏去。

紅的,黃的,綠的,糖塊兒将口腔塞得滿滿當當,兩腮滑稽地鼓了起來,像是在荷葉上蹲着吐泡泡的青蛙。

各色糖塊兒的味道群彙交融,混成了一種古怪的甜。

舌尖被陌生的甜意充斥着,浸潤着,沈澍匆忙又貪婪地品嘗着這份偷來的甜,唯恐下一刻便被人發覺,奪了回去。

他從那時起開始明白,每個人生來是不同的。

沒有小醜會給他氣球和彩帶,也不會有人将糖送到他面前來。

他要倚靠自己,去偷,去搶,不擇手段,才能讨來一份甜。

好在命運眷顧他兩分,施舍了一點幸運。

無論是小時的糖果,還是如今的姜裴,最後都能叫他搶來身邊,專屬自己一人。

可是姜裴又和糖果不同,他會笑,會講話,比糖果甜,又危險。

沈澍常常想,如果姜裴能像糖果一樣該有多好,就可以被自己安安穩穩地吃下肚去,再沒有被旁人搶走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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