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夢中
姜裴做了一場夢。
夢裏是鋪天蓋地的忍冬花藤,香氣浮在鼻端,絲絲縷縷勾纏,濃烈得好似要化出實體來。
他在花藤間行走,不知要去往何處,花枝拂過,衣間發上都染了香。
濃郁的,無邊的綠将他包裹住。
直到他透過忍冬藤的縫隙,瞥見了一個瘦小的背影。
像是小孩子,在地上抱着膝,将自己蜷縮成一團,微微地發抖。
為什麽會獨自在這兒,是迷路了嗎?
不知名的力量牽引着他,一步步地朝着那個身影走去。
忍冬收回了枝幹,讓出路來。
他終于抵達那個身影旁邊,微微地俯下身去看。
“找不到家了嗎?”他輕聲開口問。
瘦小的身影怯怯地擡起頭來。
是一個很小的孩子,生得十分好看,瞳仁又黑又亮,圓圓地盯着他看。
似曾相識的一雙眼。
“哥哥,”小孩子開口,聲音軟軟的,透着滿懷的期待和信賴,“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姜裴的心變得很軟,沒來由地,他想要伸出手,揉一揉小孩子的發頂,然後答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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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回答,眼前的景象突然開始發生變化。
大團大團的濃霧湧現在他們中間,小孩子的身形逐漸變得模糊,像是一滴水融進了雲裏。
不知為何,他在心底生出抑制不住的驚惶,像是此刻抓不住,就要錯過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一樣。
他伸出手去,想去牽住那個笑孩子,可四周的忍冬花藤突然開始瘋長,藤蔓交錯,枝葉囚連,在他們之間隔出了一道圍牆。
牆的另一邊,他好像聽到了那個小孩子在說話,帶着濃濃的哭腔喊哥哥。
姜裴想要回答,張開口卻不知為何卻發不出聲音,手徒勞地向前伸着,空蕩蕩地,什麽都夠不到。
漸漸地,連那點哭聲都遠去了。
忍冬藤蔓勾連出的圍牆轟然倒塌,悶響中,一切都消弭于無形。
姜裴猝不及防地睜開了眼。
夢裏的忍冬香氣猶在,袅袅婷婷的一縷。
是床頭放着的那一支。
他每日叫人剪來,安枕入眠用。
滿室的香氣氤氲裏,姜裴一時竟分不清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一顆心在腔子裏跳得很快,他忍不住将手放在胸膛上安撫一二,又重新地躺回了枕上。
半夢半醒之間,他突然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地方。
隔壁房間裏,傳出來很細微的動靜。
是人聲。
很低,像是無意間從喉中洩出,帶一點隐忍的痛楚。
姜裴的眉心微微一凝。
隔壁是客房,隔着薄薄的一層牆壁,沈澍今夜睡在那裏,聲音只會是他發出來的。
他猶豫了片刻,坐起身來,悄無聲息地将耳朵貼近牆壁。
隔壁的聲音很低,要隔上一會才會響起一兩聲。
是生了病嗎?
細白的牙齒咬住下唇,姜裴微微直起身子,盯着那面牆壁。
目光像是要穿過去,好将隔壁的人看個分明。
他在心底無聲掙紮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認命般地,屈起手指敲了敲。
指節叩在牆壁上,發出‘篤篤’的輕響,來回折了幾道,又撞碎在深夜裏。
隔壁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陡然摘了針的唱片機,結束得倉促,連餘音都一并掐掉。
姜裴耐着性子等了一會兒,發覺隔壁依舊沒有絲毫動靜傳來,只得屈起手指,又敲了兩下。
“沈澍。”他聲音很輕地叫人。
透過薄薄的一層牆,那人若是醒着,該是能聽見的。
又過了很久一會兒,久到姜裴幾乎要懷疑自己方才是出現了幻覺,他才有再次聽見了隔壁的動靜。
沈澍在那邊開了口,大約是隔着牆的緣故,聲音帶着與平日不同的滞澀。
“哥哥”他說,“有什麽事嗎?”
姜裴垂下眼,面孔隐在一片黑暗中,叫人看不清神色,“你不舒服?”
“沒有,”對面像是輕笑了一聲,“我在睡覺,哥哥聽錯了吧?”
姜裴突然在心底莫名地生出一點憤怒來。
“沈澍!”他用很嚴厲的語氣叫他,“說實話!”
回應他的依舊是漫長的沉默。
他們像是在這場沉默裏拉鋸,誰都不肯讓步。
最後依舊是沈澍先開了口,“我說了,哥哥就會心疼我嗎?”
“哥哥說一句心疼,我就同哥哥講實話。”
這次沉默的人換做了牆另一側的那位。
沈澍靠在床頭,額頭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唇色青白。
他等待着,拿手指無意識地在床單上畫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很整齊地排成一隊。
畫到第五顆的時候,他開了口,同牆對面的人商量道,“哥哥是害羞了嗎?”
“沒關系,哥哥開不了口的話,那就再敲兩下好不好?”
“那我就當哥哥是心疼我了。”
依舊是沉默。
沈澍自嘲般地提了提嘴角,将臉湊過去,貼在牆面上,像是附在人耳邊,很輕聲地在撒嬌。
“哥哥,我好難受。”
“你再不理我,我就要死掉了。”
“哥哥連心疼我都不肯了嗎?”
“那我就死掉好了。”
最後一句話出口,牆那端傳來了兩聲悶響,很重,大約是敲的人心情實在不是很好。
響聲過後,姜裴的聲音跟着響起,帶着情緒,沒什麽好聲氣,“滾過來。”
沈澍幾乎是瞬間跳下了床,飛奔着趕去轉開了隔壁的房門。
和下床來開燈的姜裴撞了個滿懷。
“哥哥小心。”他忙将人摟着,穩穩地抱在懷裏,動作倒是生龍活虎。
若不是姜裴藉着燈光看清他蒼白的臉和幾乎沒有血色的嘴唇,險些要以為他方才唱了一出苦肉計出來。
姜裴抿了抿唇,将手托在了沈澍的手臂下,“去床上。”
“哪裏不舒服?”姜裴半跪在櫃子旁,将醫藥箱翻出來,側過頭去問床上的人。
他在房中足不出戶,是以東西備得很周全,醫藥箱子裏也是琳琅滿目。
沈澍在床頭很舒服地靠着,背後墊了軟枕,聽到話,很嬌氣地和姜裴訴苦,“胃疼。”
“真的可難受了,哥哥,我睡着睡着,都被疼醒了。”
“還好哥哥和我說話早,不然再過一會兒,我就沒有力氣回答哥哥了。”
“你現在也把嘴巴閉上。”姜裴冷冷地訓他,“還有精力說話,看來不怎麽疼。”
他從藥箱子裏翻出來一盒常吃的胃藥,摳出兩粒,又倒了杯溫水,一并端去床邊。
“吃藥。”
沈澍将嘴巴閉得緊緊,眼睛咕嚕咕嚕地轉着看他。
姜裴無奈,只得道,“這會兒可以張開。”
“平時怎麽沒見你這麽聽話。”
沈澍這才依着照做。
他耍了小心思,不肯伸手去接姜裴遞來的藥和溫水,而是低下頭去用舌尖将藥粒從姜裴的手心裏卷走,又就着後者的手喝了幾口水,将藥吞下去,這才擡起頭來,嘴角向上翹着,笑吟吟地看向眼前人。
“這是哥哥自己開的口,叫我上床來的。”
“可再不許抵賴了。”
姜裴将水杯擱在一旁,抽了張紙巾默不作聲地擦幹淨手,這才垂着眼道,“我看你現下好得很,一點都不像生病的樣子。”
“可以回你自己床上去了。”
“不要,”沈澍瞬間将腰塌下去,拽住了姜裴的袖口,聲音虛弱地道,“突然好疼啊。”
“哥哥,你幫我暖一暖好不好。”
姜裴原本要将袖子拽回來,可瞧着沈澍微微皺起的眉,一時也分不出他話中的真假,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我去替你灌個熱水袋來,你抱着。”
“哥哥別走,”沈澍眼見着這招管用,更加得寸進尺起來,只管将人攔着,“不要熱水袋,有哥哥在就好。”
“哥哥是熱的。”
姜裴拗不過他,又念在他生着病,猶豫着,到底還是讓沈澍得了逞。
沈澍同姜裴在床上并排坐着,拉過姜裴的手來,隔着衣服貼在左邊腹部的位置,自己也将手覆在姜裴的手背上。
姜裴的手指修長,幹燥而溫暖,連指節上的薄繭都生得讨人喜歡。
這只好看的手正貼在自己身上,無論再向上,或是向下一點,都能碰到一些旁的地方,做一些沈澍夢見過的事情。
并攏,揉捏,蹭過去,像夢裏一樣快活。
姜裴感覺到身旁的人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不免有些擔心,“又疼了嗎?”
“這裏條件簡陋,藥也不多,你打個電話,叫醫生來好好看看。”
”不用。“沈澍忙道,“已經好了很多了。”
“哥哥比什麽醫生都要管用。”
“有哥哥在旁邊,不吃藥也能好上大半。”
姜裴嫌他油嘴滑舌不正經,又念着他是病號,最終也沒将手拿開。
“下次再嘴饞,吃那麽多粽子,可沒人管你。”
“才不會,”沈澍偷偷地将頭靠過去,“再有下回,還是有哥哥管我。”
“哥哥,”他小心翼翼地問,“不生氣了好不好?”
姜裴微微一僵,沒有回複他。
片刻後才道,“這是兩碼事。”
“我不是故意惹哥哥生氣的。”沈澍很輕地在他肩頭蹭了蹭。
“我好喜歡哥哥。”
“可是哥哥不記得我了。”
“哥哥怎麽能不記得呢?”
“憑什麽哥哥忘了,我卻要記得那麽清楚。“
“好不公平。”
“我那麽早就喜歡哥哥了。”
他拿頭抵在姜裴的肩上,有些沮喪道“哥哥,要怎樣你才能喜歡我啊?”
“不用像我一樣喜歡,只要一點點喜歡就好了。”
姜裴将頭微微地仰起,合上了眼,并沒有再說話,像是沒有聽到。
他在心裏對沈澍回答,沒有忘的。
最起碼在那個夢裏,他全部都記起來了。
原來沈澍,就是當年那個在忍冬藤下,濕漉漉地掉眼淚的小孩子。
命運竟然以這樣奇妙的方式,讓他們再次相見。
他從夢中驚醒,往事一并溯洄,對着眼前人,便多了熟悉的親切。
姜裴在心裏想着,擡起另一只手很輕地在沈澍耳朵上揪了一下。
小時候那麽乖的孩子,長大了倒學會沖着人呲牙,連綁架囚禁都做得出來,真是不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