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番外一、枝間清響風驚雪,憶得東林夜宿年(3)

蘇長夜撫着他的發絲,像撫着小狐貍那樣,暖洋洋地攀了上去。寒風送至,燭火幽微,他的眼眸之中卻泛起層層漣漪,将原本寂靜的夜攪得波瀾壯闊。

從蘇長夜的眼裏,他看到自己。多年塵封的心事,忽然明朗了起來。

他總是跟在他的身後。

驚雪總覺得他是個殘酷無情之人,什麽苦活都丢給他,去哪兒都要将自己帶着,蘇長夜冷傲的背影像一堵無形的氣牆,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可今夜,從蘇長夜的眼中,他竟讀到一絲溫暖,一絲懷念。

他好像醉了,否則怎麽會聽話地閉上眼睛,任蘇長夜的唇越靠越近,直至與自己的相覆;否則怎麽會乖巧地傾倒背脊,任蘇長夜侵壓而上,兩副軀體如膠似漆般貼在一起;否則怎麽會馴順地讓蘇長夜分開大腿,長驅直入……

蘇長夜在他的耳邊輕輕喚着:“驚雪……驚雪……”

是驚雪,不是雲無憂。

心頭像裹了一層厚厚的糖膠,被他灼熱的氣息一噴,瞬間化成了蜜水。

可是随即,他想到蘇長夜和雲無憂雲雨巫山的那些日子,所有的甜蜜頓時變得苦不堪言,他開始抗拒。

蘇長夜仿佛察覺到他的心事,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

四目相對。

所有不安與焦急在這一刻暴露無遺,他的确藏了私心。

“我從未與雲無憂真正歡愛。你,是第一個,也會是唯一一個。”

蘇長夜看着他的眼睛,那麽堅定,堅定得不容置疑。他想要兵荒馬亂地逃離,卻被蘇長夜摁在高腳書案前,一輪又一輪地進犯侵略,所有的情緒話語都湮滅在滔天的情欲中,唯餘陣陣喘息。

他們相擁而眠,快二十年來,蘇長夜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情感。寒夜如冰,月色寂寞地照在臉龐。他聽見驚雪說:“我曾窺見你的天命。天命既定,你這一生必然颠沛流離。如今你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麽順應天命,與雲無憂繼續作戲,坎坷一生,最終看破紅塵剃度出家;另一條,你自己想怎麽走便怎麽走,只是前路未蔔,結局可能很好,但大概率會更差。”

“我不會再與他逢場作戲。”

Advertisement

夜已深,驚雪擡眸,卻望不穿他眸中喜怒:“……可是,說不定,順着天命才是最穩妥的方式,如果逆命行之,最終落得死不瞑目,豈非事與願違?”

“驚雪,我一直覺得,人與畜牲最不同的,便是擁有自己的意志,并能向着意志而奮搏。我蟄伏數載,想要的絕不是這樣的結果。若明知前路坎坷,我還一味順從,與圈裏待宰的豬羊又有何異?”

雙眼灼灼,從昏暗無光的夜裏,竟漸漸流露出撼人的華彩。那是驚雪從未見過的斑斓,像沉沉冬夜裏高升的煙火,剎那點亮整片暗空。

“況且,我原可以與他一唱一和的,自從想到某人,便不可以了。”

驚雪生平第一次覺得,蘇長夜的聲音這般醉人,仿若急雨拍霜葉,淅淅瀝瀝地落在他的心上。

“那人……是誰?”

他聽見自己心跳鼓鼓,恍若春雷,應着蘇長夜眼底的那片細雨。他曉得是明知故問,卻又想聽他親口說出答案。

答案在日後的一朝一夕中應驗了出來。蘇長夜果真與雲無憂斷交,考了春闱,取了貢士;入了殿試,又取狀元。雲無憂才情平平,竟也得了個榜眼。

原是樁喜事,可蘇長夜這個狀元郎取得卻是步步驚心。皇帝膝下子女尚幼,本無必要成婚,皇帝卻執意賜婚公主嫁之,蘇長夜固然堅決推拒,但這就壞了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往後一路都走得不順當。

他不得不猜疑這其中有人故意陷害——論才能他狀元當得合理,但若強逼成婚,他卻是不合情的。凡間素來崇尚人治,君要害你,何須管你有沒有才理?

蘇長夜這一世,朝臣腐敗不堪,奸佞橫行,皇帝更是個昏君,雲無憂又生得極美,禍國殃民。

蘇長夜上朝時親眼所見,雲無憂一颦一笑,皆被皇帝盡攬眼底。這一攬可了不得,所有彈劾雲無憂的奏章皆成了過眼雲煙,所有推舉雲無憂的倡議紛紛入了皇帝的耳;饒蘇長夜這個狀元郎再才氣過人,又有何用?雲無憂只需在皇帝身前求歡,便平步青雲、扶搖直上,轉瞬做了中書侍郎,遠遠地壓過了他。

皇帝歡不歡心無所謂,如何讨驚雪歡心才最緊要。他十年如一日地将驚雪帶在身邊,也無所謂旁人議論他是“斷袖”,有“龍陽之好”,甚至蘇父蘇母罵他是無用的孬種,他通通一笑了之,似乎毫不在意。

冬雪如期而至,偎在蘇長夜懷中,緩緩阖眸,恍然一世已過,平平淡淡,波瀾不驚。

驚雪以為蘇長夜這一世,就會這樣了結。雖苦了點,但已十分美滿。

只是,他把這位驚世駭俗的神界太子想得太簡單了。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蘇長夜深知明哲保身之理,于是故作無争,卻在暗中韬光養晦、運籌帷幄,将江南江北、舊的新的人脈都打得通徹,伺機而動。

雲無憂屢次冒犯,蘇長夜都忍進肚中;羣臣指摘是非,他全都無所謂——唯有驚雪是他不可觸犯的逆鱗。

偏生雲無憂作死,觸到了他這篇逆鱗。

雲無憂對蘇長夜,竟是真正的喜歡。這也是驚雪被突然劫持之後,與雲無憂當面對峙才發覺的。

他越來越懷疑,命樞老君說的那故事,可信度究竟幾何?!

雲無憂再厲害不過一介凡人,哪裏困得住神仙之軀的驚雪,不過蘇長夜這一番動怒,餘威實在太大,自漢水起兵八十萬,轟轟烈烈、震天撼地般直逼都城。皇帝素日沉迷聲色,遭此一變吓得驚慌無措,喝令軍隊馳援,群臣保全自身都來不及,紛紛一哄而散;有的早被蘇長夜暗中收買,臨陣倒戈。

兵敗如山倒,舊日江山頃刻傾覆。蘇長夜只用半年時間,便将整個人間翻了個面,皇帝還沒來得及等到氣候轉涼,斷頭的鮮血便将楓葉染得猩紅,人界一夜入秋。

蘇長夜玄色衾袍飒飒如墨,身後披風上滾金蟒紋獵獵翻湧,眉宇凝重踏至他身前。這位殿下确有幾分神皇威儀,卻叫他有些陌生。蘇長夜愛他,竟不惜以萬裏江山為聘,護他周全。

“此後,再無人可傷你。”

驚雪被他牽着手踏入偌大寝殿,被這世界流光溢彩暈眩之際,恍然驚覺,一切都好像與原本的命運背道而馳。

與名利富貴一同紛至沓來的,是羣臣力谏痛斥,說男色禍國殃民,如不誅滅,必招大禍。

那日天色極沉,蘇長夜高坐于九級漢白玉階之上,冕延前十二根白玉串珠恍如千鈞,在眼前極緩極緩地晃動,立于階下的羣臣,仿佛鬼魅般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

“陛下登基日新,不可為一介書童盡毀功業!”

“陛下,裘馬聲色,蠹國害民啊!”

“陛下,此人決不可跻身朝堂——”

羣臣高聲疾風驟雨般席卷而來,仿佛滞留千年的怨魂,在偌大的宮殿內回蕩不止。聽到後來,竟全都變成了“殺!”“殺!”“殺!”仿佛千萬鐵騎擎天撼地而來,震耳欲聾:“殺——”

他昏了,階下站着的都是自己精挑細選過的肱股之臣,素日從不會過問私事,怎會一夕之間全都冒出來,指摘驚雪的不是?!

恍惚間,驚雪被推倒殿前,胸口血跡斑斑。群臣一擁而上,白笏如箭紛紛砸落。“不!”他跌跌撞撞沖了過去,人影幢幢、燈火幽微,被他親手殺死的雲無憂竟然複活,擋在他身前,一手扼住驚雪咽喉……

“放開他——”

聲音忽然湮滅。

剎那驚愕,蘇長夜猛然擡頭,這世界所有的華彩竟正逐次褪去,無邊黑暗如潮水從頭頂湧了上來……

再睜開眼時,他發覺自己正處于一片焚天火海之中。

“殿下,您終于醒了。”

他轉過頭去,千軍萬馬立于他身後,不見驚雪。

一把劍遞到了他的手上,神光隐然。他認得這把劍,是誅仙之用的神劍,湮。

誅仙?……可是,他怎會知道誅仙……

頭開始痛。

一名神侍跪在他身前,将劍舉得很高,看不清容貌,音色凜然:“狐族已縛,請殿下動手。”

殺聲如疾風逝去,只餘下毀天滅地般的死寂。

蘇長夜越過他,像前方看去——焚天業火圈住一群受驚惶恐的白狐,他的心跳開始收緊。目光倏忽落在其中奄奄一息的一只三尾狐身上,什麽東西在胸腔炸開了。

驚……雪?

頭痛欲裂。神界時的記憶開了豁口般瘋狂湧入,“放開他!”他怒喝出聲,驚覺體內元氣充沛,原來已恢複神身。

跪在他身前的神侍身形一頓,擡起頭來,那張臉叫他錯愕:傾國傾城,赫然與雲無憂別無二致。然而神侍所說的話,更令他幾欲暈厥——

“殿下忘了嗎?下凡之前,是您親口說的,要誅滅狐族!”

是了。

他想起來了,全部。

根本沒有所謂的情劫。

為了令諸神信服,為了當上神皇,他布了一個局。

欲樹威信,必誅狐族。這是他親口說的。

命樞星君一開始就騙了驚雪,其實,他才是蘇長夜命中情劫。

雲無憂,不過是蘇長夜貼身的神侍,随他一同下凡,協助計劃。

蘇長夜原欲借此誅滅狐族,順利登基————

但他沒想到,自己會真的愛上驚雪。

--------------------

*反轉再反轉,無厘頭反轉……這對也坎坷得很嘞*

桎梏

···
下一章 上一章
上一章下一章

第25章 番外一、枝間清響風驚雪,憶得東林夜宿年(3)

86%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