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十惡飲恨(中)
陸天霖坐在望濤亭裏悠悠撥動着指下的琴弦,目光遠遠落在山崖外那片雲濤深處,神情淡至寂然。
周圍一如往常般靜默,只有不時吹過的山風撩動枝葉婆娑。
“峰主,”忽有門下弟子快步恭聲來報,“他們回來了。”
琴音戛然而止。
陸天霖淡涼的眸中閃過一絲意外,随即又有須臾愣怔,片刻後,她才垂眸斂了眸光,起身朝懸谷的方向走去。
待她來到崖頂時,果然看見李青韻和江少楓一行三人正好端端地站在那裏,除了李青韻身上有些皮外傷之外,其他兩人也不過是衣裳有幾分髒污,半點受重創的痕跡也尋不到。
她視線微落,看着李青韻手裏握着的那株圓心草,一時未語。
“陸峰主,”江少楓走上來,對她說道,“我們在谷底遇到了十惡谷主尹恨天,原來這世上最後兩株圓心草在他手上。”
陸天霖問道:“你們殺了他?”
“沒有。”江少楓道,“我們答應幫他找個人,他就先将這一株草給了我們。”
陸天霖眉頭微蹙:“他要找人,難道不會自己滾去找麽?”說着,又似乎自己找到了答案,冷笑道,“明明是自己賴着不走,還演什麽戲找救兵。你們小心被他利用了才是。”
李青韻在一旁聽得有些疑惑,不由問道:“陸峰主,莫非他在谷底的這些時日,你從未見過他麽?他的腿已經廢了。”
本已準備轉身離開的陸天霖聞言腳下驀地一頓,少頃,回頭淡淡道:“不可能,一定是他故意做出那副樣子來騙你們。”
像是并不說算多聽尹恨天的事。
“陸峰主,”江少楓瞧着她,說道,“你不想知道尹恨天讓我們找的人是誰麽?”
陸天霖不以為然地輕聲一笑:“不過就是十惡谷裏那群人,難道他還能搬得動名門正派的救兵?何況我根本就沒有困着他,我和他的賬,三年前就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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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楓笑了笑:“既然三年前便了結了,那陸峰主又為何故意引導,希望我們見着他時不要留手呢?”
陸天霖眉毛一揚:“江少主的意思,我倒提醒錯了?”
江少楓卻接口道:“他要我們把陸二小姐帶回來見你。”
陸天霖霎時愣住。
然而随之而來的,是滔天的憤怒。
“帶回來見我?怎麽見我?”提到陸天芳,她眼中再無冷淡平靜,“當日我告訴他芳兒屍骨無蹤之時,他是怎麽說的?他說那與他沒有相幹!”
陸天霖大感荒謬地一笑:“沒有相幹……沒有相幹?他娶了她,怎能沒有相幹?尹恨天,你混蛋!”
最後一句是沖着崖下雲霧裏而去,只是聲音在風裏轉了幾轉,除了隐約的回音便再無其他。
李青韻默了幾息,說道:“可是尹恨天說,你妹妹還活着。”
陸天霖倏然怔住,愣愣看了她片刻,又轉過頭去看江少楓,像是想從他臉上看清楚這到底是不是李青韻随口說的胡話。
江少楓見狀,點點頭:“他說陸二小姐就在十惡谷。”
“不可能……”陸天霖搖頭,“如果芳兒還活着,怎麽不回來?”
何況,當初她是親眼看着自己的二妹斷了氣的,人也是她親自葬的,怎麽可能還活着呢?
江少楓道:“這個,不正是要找到她才知道麽?”
陸天霖一時無言以對,眉目間滿是複雜糾結之色,像是既期待,又怕是另一個謊言。
過了良久,她才重又擡眸看向李青韻和江少楓:“好,我跟你們一起去。若他是在說謊,我回來便殺了他!”
“咳咳咳……”一直站在崖邊的江雲起忽然咳嗽起來。
李青韻回頭一看,見他臉色有些發白,立刻想到昨晚他在山洞裏曾受過尹恨天兩招,當下問道:“雲起大哥,你是不是受了內傷?”
“沒什麽。”他剛說完便又咳了兩聲,順了順氣,才續道,“運功療養幾日就好了。”
江少楓說道:“哥,你就留在這裏吧,我們去兩日就回來了。”說完,又朝陸天霖道,“還麻煩陸峰主請門下弟子多照顧照顧我族兄。”
陸天霖看了江雲起一眼,向一旁的女弟子微微點了下頭。
“走吧。”随後,她也不再多停留,當先轉身朝山下走去。
十惡谷位于雍州城外西南五十裏處的一座山石林立的山谷中,創立至今不過三十餘年,第一任谷主正是尹恨天的父親尹若峰。
傳言,當年尹若峰本是雍州一小城裏的捕快,為人嫉惡如仇,抓過的犯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甚至還曾跨縣追捕過江洋大盜。
原本這樣一個人在江湖上的名聲本不該與“惡”字沾上邊,可誰也想不到,有一天尹若峰因為看不慣一個富家公子行路霸道便出言教訓了兩句,竟就此在那人的小心眼兒裏紮了根刺。
不過半個月,尹若峰就丢了捕快的差事不說,還被扣了頂莫須有的帽子給抓到了牢裏蹲着,等到折騰了兩個月被放出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那本來還懷着孕的新婚妻子居然也成了那富家公子的小妾。
“那他後來沒有去救他娘子麽?”李青韻問。
江少楓看了眼旁邊神色淡淡的陸天霖,對李青韻說道:“去了,不過去了才發現,人家是自願的。”
李青韻頗感訝然:“她變心了?”
他輕輕彎了彎唇角:“這也不算稀奇。”
李青韻一時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在她的心裏,喜歡一個人就應該是一生一世的,怎麽可能在對方最需要支持的時候反而變了心跟了別人呢?頓了頓,才又想起來問道:“那,她腹中的孩子呢?”
“孩子生下來了,我們昨天不是見到了麽?”江少楓笑笑,“當時尹若峰闖到那家裏帶走了自己的孩子之後,就一路來到了十惡谷裏,從那以後他便立下規矩,只準聲名狼藉之人入谷。”
他說到這兒,朝陸天霖看了過去:“陸峰主,其實我有些好奇,你當初怎麽會同意令妹嫁到十惡谷去呢?就不怕江湖傳言有損她和紫竹峰的名譽麽?”
陸天霖沒有回答。
江少楓和李青韻對視一眼,也都不再和她多說什麽。
一行三人就這麽一路來到了十惡谷外,遠遠地就看到那裏立着個竹籬小院,院中雞鳴陣陣青煙袅袅,院門上挂着塊三尺見方的匾額,上書“一心醫廬”。
“就是這裏了。”江少楓回頭對陸天霖道,“他說讓我們來找這裏的大夫馮邈,他知道陸二小姐的下落。”
一心醫廬的位置很微妙,剛好在十惡谷和外界的交界間,據說是以此來表達醫者無偏頗之心。因此馮邈雖然醫術造詣一般,但為人卻頗受黑白兩道的人敬重。
當初尹恨天既然能把陸天芳交給馮邈,除了是因為他的醫者身份外,也足見在他那樣桀骜的人心裏,對馮邈是有幾分欣賞和信任的。
陸天霖在袖子裏攥了攥拳,深吸一口氣後,舉步上前叩響了院門。
“來了——”屋裏傳來一個溫柔婉轉,還帶着幾分雀躍的女聲。
陸天霖聽見這個聲音的瞬間,便忽地怔住。
院門從裏面被拉開,一個穿着棉布衣裙,長發挽成髻,簪着枚簡單的珠釵的美貌少婦出現在了門裏。
“怎麽才回……”話說到一半,少婦的目光已落在陸天霖的臉上,剎那間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李青韻和江少楓見狀,立刻猜到了她是誰。
陸天霖定定看着對方,眼圈泛着紅,卻始終一言不發。
門裏的人躲閃着視線,良久,終于支持不住,哭着“突”地跪了下來:“姐姐,你就當我死了吧!”
一聽這話,陸天霖立刻淚盈于睫,不可思議般垂眸看着她:“當你死了?你知不知這三年來我是怎麽過的?每每想起當日你被仙引所傷回到紫竹峰的樣子,我都內疚痛心不已。如今我才知你還活着,見了面還來不及高興,你卻對我說,讓我當你死了?”
陸天芳咬着唇簌簌落着淚:“當日的事,都是我不對。我不該遷怒他人,更不該因為嫉妒就傷人性命,仙城主要我以命償命,我無話可說。姐姐,我已是死了一次的人了,如今重活這一回,我才明白這一生我欠了你多少。”
陸天霖攥成拳的手微微發着抖。
“姐姐,”陸天芳仰頭望着她,淚水便從眼角不斷滑下,“芳兒實在沒有顏面再見你了,只希望你能當我死了,從今以後,再也不要為別人活着。你想要的我都知道,是我任性,搶了本屬于你的東西,害了你,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你別說了!”陸天霖忽然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沖着她大喊了一聲。
陸天芳咬着唇低下了頭。
“你們是什麽人?”一旁有人走了過來。
李青韻循聲看去,只見一個背着竹簍,看上去年約四十來歲,有些瘦削的身上穿着細布道袍,容貌雖普通,但氣質卻溫和的男人正在朝他們走來。
不,應該說,他是在直直朝着陸天芳走去。
“娘子。”他俯身将她扶起來,溫聲說了句,“別怕。”然後把人護在身後,警惕地看着陸天霖,“你們想幹什麽?”
“相公。”陸天芳在他身後壓抑着哽咽,拉了拉他的袖子,“這是……陸峰主。”
男人一聽,微怔後神色旋即緩和了許多,再看向陸天霖時,便顯然帶了些親切之意:“原來是陸峰主。在下馮邈,峰主既然來了,不如到寒舍坐一坐吧?”
陸天霖雙眸寂如深海,沉默地看了他很久。
“你嫁了他?”她看着陸天芳,語氣無波無瀾地問道。
陸天芳點了點頭。
陸天霖忽然出手如電,一把将馮邈抓過來扣住了咽喉。
“姐姐!”陸天芳臉色大變,反應過來後再次“咚”一聲跪在了地上。
“你嫁了別人?”陸天霖語氣不明地又問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