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十惡飲恨(下)
江少楓默默拉了李青韻的手,往後面退開了兩步。
“走吧,”他說,“回去找尹恨天。”
她愕然,看了看那頭仍在對峙中的陸氏姐妹,還有被陸天霖鉗制在手裏的孫邈:“就這麽空着手回去了麽?也……不管她們了啊?”
“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們也确實讓她們姐妹重逢了。”江少楓道,“剩下的事,與我們也沒什麽關系了。”
李青韻覺得他對這件事的态度很是淡然,像是完全不關心的樣子。雖一邊跟了他轉身走着,卻也忍不住問道:“你方才說他的目的,是什麽啊?聽起來好像不止是讓她們姐妹重逢。”
江少楓停下手裏拉缰繩的動作,回過頭往陸天霖姐妹那邊看去,只見陸天芳正哭得梨花帶雨,沖着她的姐姐敘說着當年事,而陸天霖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微頓了頓,喚李青韻:“十七。”
李青韻擡眸朝他望去。
然而他只是深深看了她良久,宛然一笑:“沒什麽,就是想喊你一聲。”
她怔了怔,眸中泛起一抹柔和,抿唇笑了。
兩人正要翻身上馬,忽聽那邊又傳來動靜,再一看,原來是陸天霖正在逼問陸天芳三年前是如何死而複生之事。
而陸天芳先是面露猶疑似乎并不想說,可随即見自己姐姐又再用孫邈的性命相逼,終于一咬牙,大聲喊出了口:“是尹大哥!是他耗費功力救了我。我答應他不說的……”
陸天霖慢慢收回了扣在孫邈脖子上的手,半晌沒有反應。
陸天芳連忙扶住自己的丈夫,又看向陸天霖,哽咽道:“姐姐,我和尹大哥的夫妻之緣早已在那時便已盡了,我……我和相公是真心的。”
見陸天霖不說話,她又說道:“其實我與他做夫妻的那幾年,他根本就不曾碰我,對我極之冷淡,我這才整天胡思亂想,憑他一句故意氣我的話就去找了仙城主師妹的麻煩。直到後來我才想通,他為什麽那樣厭煩我、折磨我,我……”
陸天芳話音一哽,再難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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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天霖無聲地笑了笑,轉過一雙微紅的眼睛揚眸看着她:“是,都是我對不起你,累你所嫁非人了!”
陸天芳一愣,嘴唇微動正要說什麽,陸天霖已經轉身離開。
一騎上馬,她便向着回紫竹峰的方向馳騁而去,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和自己同行而來的還有兩個人。
李青韻心裏惦記着那株還在尹恨天手裏的圓心草:“她不會是氣恨尹恨天隐瞞了她真相要找他算賬吧?那我們也快些走,先把藥草拿到才是要緊事。”
江少楓失笑,一伸手将她攔腰抱過來與自己同乘在了碎雪背上:“放心,不會比她慢。”
話音落下,已揚聲喝馬追了上去。
碎雪撒開了蹄子載着李青韻和江少楓不到兩個時辰就回到了紫竹峰,兩人也不打算等陸天霖,徑直便來到峰頂,重新套上繩索下到了懸谷底。
見到他們回來,尹恨天凝眸看了江少楓片刻,問道:“見到人了嗎?”
江少楓正有些意外江雲起居然也在這裏,聞言,這才回了一句:“見到了,她嫁給了孫邈,你知道麽?”
尹恨天沒有立刻答話,默然片刻後,他輕聲笑了笑。然而笑着笑着,聲音竟越發肆然。
笑聲回蕩在空闊的山洞裏,一如那晚李青韻他們在林中時聽到的那樣,震人心魄,又意味深長。
他忽然手起鞭落,連根卷起那花槽裏最後一株圓心草扔向了江少楓。
“拿去吧。”尹恨天語聲平靜地說道,“我說到做到,你們可以走了。”
江少楓伸手把藥草接住,轉手遞給了李青韻。
尹恨天忽然又開口道:“你們走時幫我給她帶句話吧。”
李青韻拿到圓心草後終于落下了心頭大石,此時聞言,便也有了心情順道為這兩個冤枉做了三年的對頭調和:“我想陸峰主稍後便會親自來見你,有什麽話你們大可當面說清楚,陸天芳已經說了三年前是你耗費功力救了她。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繼續留在這谷底了。”
誰知尹恨天卻淡淡說了句:“我不想見她。”
李青韻不由愕然:“難道你不想離開這裏麽?”
“為什麽要離開?”尹恨天笑了,“你不覺得這裏挺好麽?很清靜。靜得能讓人清醒。”
江少楓忽然聽見從一旁的洞道裏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側耳細細一聽後,轉眸看向尹恨天,問他:“你是不想陸峰主見到你如今的模樣,還是因為心中氣恨所以才不肯見她?”
尹恨天沉默了良久。
隔着幽暗的光線,江少楓覺得他的目光落在了李青韻手裏握的圓心草上,然後又看向了那此刻已空空如也的花槽,就如當時他将第一株草給他們的時候一樣。
“如果換作是你,”他忽然問江少楓,“還有必要再見她麽?”
江少楓一時沒有回答。
李青韻聽着他們兩個說話像是在打啞謎,不由道:“可是當初明明是你救了陸天芳,那時在氣頭上便罷了,事到如今已真相大白,你又為什麽非得和自己過不去呢?”
她實在看不出來尹恨天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這樣待着到底哪裏好。
“過不去?”他尾音些些揚起,帶了些傲然的輕笑,“不,我快活得很。陸天霖既然什麽都願意給她妹妹,我便成全她,所以我如她所願娶了陸天芳,也如她所願讓陸天芳活下來了,這樣哪裏不好?”
“哦。還有,”他頓了一下,用輕飄跳躍的語氣兀自像談論着天氣一般續道,“我還如她所願将要不久于人世。你們幫我帶句話給她,她那時不是說要我死麽?我現在就快死啦,讓她若有閑情逸致時,不妨來瞧瞧尹某人這半朽的屍身,一切拜她當年那一掌所賜,我也算死在了她手上,她也應該覺得快活了。”
“讓她別再愁眉苦臉,冷着給誰看呢?”他說着,笑了一笑,“反正我是看不到了。”
話說到最後,語氣越發飄忽。
洞中三人一時都沒有接話。
洞道口傳來一陣清晰走近的腳步聲,李青韻和江雲起聞聲回頭看去,只見陸天霖從暗影中慢慢走了出來,一張秀麗清冷的臉上神情緊繃,淚光在泛紅的眼眶裏轉了幾轉,終于化作水滴倏然而落。
她直直朝着盤腿坐在藤席上的尹恨天走去,最後卻又在他面前不遠處站停。
“當年你來找我的時候為什麽不說?”她的聲音有些微微發抖,“你還故意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來激怒我,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過了良久,尹恨天才緩緩開了口,飄忽的語氣裏帶着幾分輕笑:“為什麽……你說為什麽?到最後,你還是只肯虧欠我。對仙引你都尚且肯主動低聲下氣一次來與他和解,可是對我,你永遠只有要求,要求我要她,要求我對她好,甚至還要求我必須為她的‘死’感到傷心。陸天霖,我真慶幸當初和你沒有走到一起,只要你和你的紫竹峰有任何事,你永遠第一個想要放棄的都是我。哪怕一次的機會和信任,你可曾給過我麽?”
陸天霖咬着牙關,垂眸不語。
“我會治好你的。”片刻後,洞中響起了她低淺而堅定的聲音。
尹恨天說道:“不會有那一天了。”
陸天霖道:“等你好了之後若要走,我不會強留你。但你也知道我下了決心的事就一定會做,我一定要治好你,哪怕用一輩子,這件事由不得你不同意。”
尹恨天似意興闌珊地幽幽說道:“當年我幾乎耗盡畢生功力救回她一條命,險些當場便油盡燈枯,只求從此以恩抵情,能徹底将她從你我之間擺脫。但我拼勁全力來找你時,你卻當着我的面毀了所有的圓心草,還用一掌徹底把我打清醒了。”
“這些年我失去的,無人能彌補。”他緩緩道,“你錯過的,也回不來了。陸峰主,我們……今生就此別過。”
他的聲音漸漸淡去,話說到最後,再無聲息。
陸天霖怔怔望了他須臾:“……阿天?”
多少年了,這個稱呼再未曾出過她的口。
多少次,他曾說希望她能這樣再喚他一回。
無數次,她将他拒于千裏。
親妹妹對他的愛戀,江湖上的人言可畏……一切的一切,都止住了她走向他的腳步。
一個峰頂,一個崖底,三年來竟然沒有見上一面。如今再見,他已是身軀半朽,未老而白發蒼蒼,再不複當年初見時那英姿勃發,桀骜不遜的青年之姿。
她也不再是當年溫婉的陸大小姐。
而這,已是他們最後一面,也是最後的結局。
陸天霖一步步走上去,在尹恨天身畔坐下來,端詳了他良久,然後将頭靠在他肩上,伸出雙手輕輕抱住了他。
即便如此親近的距離,她也再不能聽見他的呼吸聲。
“是我不好……”她在他身畔喃喃低語,“你能不能原諒我,再睜開眼睛看看我呢?”
沒有人回答她。
“從前,我是說我們那個時候的從前,”她彎了彎唇角,“你總是由着我的,說就是喜歡看我放肆地笑,我們重新回到那個時候吧,好不好?”
回應她仍然只有洞中無盡的寂默。
李青韻轉開目光,伸手拉住了一旁江少楓的袖子,将臉埋在了他手臂上。
江少楓感覺她靠着自己的地方緩緩有溫熱的水氣滲進了衣袖裏。
他擡起手将她攬在了懷裏。
就在此時,洞中忽然響起了幾聲利落的脆斷之聲,兩人倏然一怔,不約而同轉頭看去,發現陸天霖竟然自斷了經脈。
李青韻立刻跑了過去,探了探脈息之後,她微微一頓,回過頭沖着江少楓和江雲起兩人搖了搖頭。
江雲起見狀便道:“她們的掌門自盡在此,我們總要通知一聲,不然只怕事後還有麻煩。”
江少楓無聲地點了點頭。
“那你們快去吧,”江雲起道,“我在這裏守着,免得鬧出什麽誤會來。”
江少楓便又拉着李青韻一前一後從山洞裏走了出去。
一出洞口,他就看見她還在偷偷抹眼角,便停下來,轉身擡起衣袖幫她擦了擦,溫聲道:“還哭呢?小心眼睛腫成核桃了。”
李青韻一邊不客氣地順着用他的袖子擦了擦未淨的淚痕,一邊搖搖頭:“我也不知怎麽了,就那時突然覺得很難過。江月哥哥,為什麽有的人明明互相鐘情,卻偏偏要彼此錯過呢?你之前說尹恨天的目的……我好像明白了,他就是想要陸峰主知道真相,然後又看見他死,最後內疚一輩子吧?”
江少楓道:“大概,他也是想做一回她心裏的第一吧。”
“可是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李青韻嘆了口氣,“我還是覺得很可惜。”
江少楓擡眸看了看遠處山間的紅霞,淡淡一笑:“棄我去者……自然由她走。這世上男女兩情之事,向來不是只有一方在付出,陸天霖覺得孤獨寂寞的那幾年,尹恨天也一樣覺得苦如焚心,難道她說一句後悔了,就能理所當然地抹殺掉對方這些年的痛苦麽?”
李青韻眨了眨眼睛,望了他片刻,說道:“江月哥哥,我今天才發現,原來你也是個很決絕的人。”
江少楓故意笑笑道:“你是說以前一直覺得我優柔寡斷?”
她果然忙搖頭:“不是不是。”又頓了頓,才語帶堅定地續道,“我就是覺得,一定不能讓你受傷,不然你肯定就不理我了。”
江少楓愣了愣,不由真笑了,擡手曲指在她腦門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傻姑娘,難道我就能讓你傷?”
李青韻嘿嘿笑了笑:“我們都不傷!”
他含笑望着她須臾,喚道:“十七。”
“嗯?”李青韻揚起唇角,“怎麽,又只是想叫叫我而已啊?”
江少楓凝眸看她,笑意微深:“和我一起回江月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