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清風迢迢(一)

範玉竹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屋室裏幽幽曳曳的燈火光明也随即映入了眼簾。

黎明将起,燈花漸盡。

她被尚未褪去的醉意灼地有些陣陣頭疼,揉了揉額角,才又定神看向了地上那一堆散落的衣物,是自己的裙衫還有貼身的小衣,而與之混雜在一起的,則是件男子的衣裳——那瑩白的顏色,俊逸文雅的款式,講究的暗紋刺繡,每一樣都讓她覺得熟悉到窩心。

身體的感覺也在不斷提醒她,是了,昨夜她遇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他終于不再拒絕她。

範玉竹垂眸看了看胳膊上隐約可見的紅痕,想起昨夜這床帳裏如火一般的熱情,雖有些疼痛,但她卻覺得值了。

等了這麽多年也無非是要永遠以最親近的姿态在他身邊,既然他已肯要了自己,那就說明李青韻在他心中并非唯一,她到底是有一席之位的。罷了,只要他高興,自己又何必非得要計較那一個正室之位?何況人家到底是一閣之主,只要她不與自己為難,便由得她當姐姐就是。

雖然渾身的不舒服讓範玉竹還有些打不起精神,但她心裏卻已将一切想得通透,不再有怨氣,反而念及以後便覺一陣甜蜜。

身後的人似無意識地翻了個身,把手搭在了她的腰上。

她心頭如小鹿亂撞,唇邊的笑意間亦泛出些許羞澀來,低了頭想去牽他的手。

然而手指才一碰上去,她已倏地頓住了目光——這手……雖然也長得漂亮,但卻不像是他的。

她心上倏地一沉。

不對,不對,不會的。

範玉竹整個人都僵硬了。她咬緊牙關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往地上那件衣服看了眼,勉強壓住了那一絲搖曳的信心,慢慢地側過身,轉頭往身後看去——

“啊!”她失聲驚呼,同時人已經扯着被子摔到了床下。

床上的人被這動靜鬧醒,睜開眼睛,看見了坐在地上一臉驚恐,幾乎面無血色的她,然後又垂眸看了眼她懷裏緊緊抱着的被子,淡淡彎起唇角笑了一笑,不急不緩地起身走下床,彎腰順手從地上撿起了外衣往身上一套,便徑自走到了桌邊去倒茶。

“你要麽?”他拿着茶杯,轉過頭問她。

範玉竹恨恨盯着他,氣得渾身發抖,淚水卻不受控制地已湧入了眼眶。

江雲起靠站在桌前,看了她須臾,說道:“你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昨晚的事并非我強人所難,而是你哭着求着讓我要了你,我也是個男人,恰好昨天心情也不好,便與你一拍即合了。”

範玉竹頓覺羞憤難當:“你明明就是趁人之危!看我喝醉了,認……認錯了人。”

“認錯了人?”江雲起神色不動地淡淡一挑眉稍,“把我認成了誰?江少楓?”他說着,唇邊就逸出幾分複雜的嘲諷笑意來,“酒醉也該三分醒,別說你在他心裏向來只是個為江氏一門賣命的下屬,就說他如今已有家室,妻子又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美人,你也該知道自己是在癡心妄想,竟還說是認錯了人才失身與我,呵,我從前看你倒還不至于如此可笑。”

“是!”範玉竹氣紅了眼睛,“我是可笑,但我就算再可笑,也輪不到被你這個背信棄義之人羞辱!”話音未落,已攥緊了被子忽地起身,揚手便朝他劈來。

江雲起出手迅如閃電,立刻便扣在了她的腕上,旋即另一手猛地扯掉了她掩在身上的被子,就勢身形一轉,将她壓倒在了桌上。

範玉竹臉紅地要滴出血來,氣恨之下想要遮擋身體,卻又被他将雙手都牢牢扣住。

她想破口大罵,又怕引得客棧其他人注意,只好死死咬着嘴唇,恨恨瞪着他,憋着口氣想要掙紮,可卻根本掙脫不開。

“你應該慶幸昨晚遇上的是我,”江雲起又一用力,把她的手按了下去,近在咫尺地說道,“否則就你那副爛醉的模樣,還不知會被哪個下九流的欺負了去。”

範玉竹根本不想聽他提起昨晚的事。

他卻偏要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前兩年常到江月城來晃悠?要不是看在少楓已不在人世,你少時也曾于我有言語安慰之誼,你早就死了無數次!”

他說完,便一卸力丢開了她的手。

“你若想回去找他,那就去吧。”江雲起一邊随口說着,一邊從地上撿起範玉竹的衣服頭也不回地丢回到了她身上,“昨夜之事不過一時差錯,兩廂情願,你我都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

她緊緊攥住衣衫,無言良久,咬着牙默默一件件穿了回去,最後又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到門邊,拉開門便頭也不回地跨了出去。

江雲起坐在床沿邊,撐着頭閉上眼,沉沉嘆了口氣。

看來滅天訣的武功确實不是能速成的,他當初激進求成的後果還是出現了。昨夜那心潮湧動幾乎不能自控的情況實在太不像他自己,這麽下去很有可能發生反噬的狀況。

或許,應該閉關一陣子。

但他哪裏有時間?江少楓回來了,十七肯定也從他那裏得知了什麽,這兩個人消除了隔閡已聯起手來,京城那邊他又不知情況如何,此時此刻又如何能靜得下心去鑽研武學?

想到這兒,他又開始隐隐有些心浮氣躁。

窗外不知幾時傳來了雨聲,越來越大。

他轉過頭隔着緊閉的窗戶往外面看了一會兒,頓了頓,起身穿好衣服,舉步走了出去。

外面大雨如注,将亮未亮的天色越發透出清冷,長街上一片寂靜。

範玉竹正抱着雙膝坐在門前石階下,任憑雨水沖刷,一動不動。

江雲起皺了皺眉,打着傘走過去站在了她身旁:“起來。”

她仍是在大雨中閉目仰頭,沒有反應。一張臉上早已是水痕滿布,看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

江雲起沒好氣地往前走了一步,用手裏的傘遮住她,冷聲道:“別在我面前擺出這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樣子,你要什麽就直說。錢,還是要為江少楓打聽什麽消息?”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木然地張口說道:“我只是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我已不再是江月府的人了。”

江雲起微微怔了怔,但旋即又狐疑地看着她:“江少楓趕走了你?他不是這樣的人,十七也不是。”

聽他稱呼李青韻為“十七”,範玉竹自嘲地笑了:“我要殺他的妻子,他怎麽可能留我?你們說得對,我不過是他的部下罷了,他可以留着我,也可以不要我,而我只能遵命。就像你,現在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替李青韻報複,殺了我。”

江雲起看着她,沒有說話。

“你不殺我?”範玉竹似有些意外,“那你就不怕我為江月府報仇,殺了你麽?”

他卻不以為意地靜靜說道:“你就算殺了我,也報不了仇——我不欠江家人的命,除非江少楓死了。”

範玉竹瞬間愣怔至有些茫然。

“你若真是他的細作,我也不妨告訴你,”他說,“他的殺父之仇,你和常柳的殺師之仇,都與我無關。我唯一做的也不過是順水推舟受了江月城主之位,且想要憑自己的能力保住這個位置罷了。”

見她愣愣垂下眸去又不再言語,江雲起沉吟了片刻,又道:“但你若真的沒有地方去,大可以随我回去。”

範玉竹愕然地擡起了頭。

“江月城畢竟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我也并未将你随便當做煙花柳巷的那種女子。”他淡淡道,“你要是願意,我會好好照顧你。”

話音落下,他擡起手,向她伸了過去。

範玉竹忽然覺得這樣的場景有幾分熟悉,但好像……又有哪裏有些不同。

直到片刻後她才恍惚記起,在很早很早的時候,那個被她曾稱之為“雲起少爺”的少年。

那時的江雲起小小年紀已很是深沉文靜,又帶有一些孤傲,和江少楓的開朗飛揚完全不同。

後來他的父親出了事,年紀尚小的他只得跟着母親離開,全程更是落寞沉寂的樣子。那時她已經聽說大老爺養了外室的事情,難免對他生出了幾分同情,見着那一幕,也沒顧上二夫人的冷臉,就把手裏剛買的糖炒栗子迅速塞到了江雲起手裏,飛快說了句“以後都會好的,拿着路上吃”。

好像當時……她隐約聽見他道了聲謝?

如今時過境遷,卻仿佛易地而處。天大地大,她已不知該往何處去,還能夠往何處去。

她已不能再回到江少楓的身邊,就算沒有李青韻也不能了。

師兄?也不可以。當初她一路任性離開,現在又讓她如何對唯一的親人啓齒這一切?

江月城……也好。

就老死在那裏,臭死在那裏吧。

範玉竹沒有去拉江雲起的手,而是自己站了起來,看着他,平靜道:“我回江月城,不是因為你。”

言罷,她也不再多看他,便轉身重又朝客棧裏面走去。

李青韻和江少楓一路與喬小禾順利到達京城,在王府裏見到了久別的宋睿。

乍見李青韻,宋睿也注意到了她和從前略有不同的裝束,怔了半晌,才思忖着開了口:“你們?”

李青韻含蓄淺笑,江少楓則回得坦然:“我和十七已成了婚。”

宋睿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哦……”又牽起唇角笑笑,“恭喜。”旋即又吩咐随侍道,“去把那幅《雪月照梅圖》拿來,送給江宗主和李閣主做賀婚之禮。”

這幅出自前朝大家的水墨圖李青韻自然是聽過的,貴重是毫無疑問,不過她見的貴重東西多,因此也并未覺得有什麽受寵若驚不敢接受的地方,只依然如常淡笑着向對方道了個謝,便欣然受了。

江少楓也沒表現出什麽抵觸,也如同尋常人結尋常的親收尋常的禮一般,該謝的也謝,不卑不亢。

宋睿一向欣賞李青韻大氣從容的态度,但抛開那些沖突糾結,他對她所愛的那個真正的江少楓卻不甚了解,此時将對方的言行舉止看在眼中,意外之餘卻也霎時心頭坦然了許多,覺得這兩個人倒确實挺般配。

李青韻又問起了他近來的身體狀況,得知宋睿服了她開的藥已經好了許多,免不了又是一番望聞問切。

寒暄了一陣後,幾個人便進入了正題。

“五殿下,不知這段時間京城裏可有什麽新消息?”李青韻直接問道。

“江将軍的事,父皇已親自差人去問了赫部族頭領。”宋睿道,“但對方表示對此并不知情,只說當時……嗯,當時因此竊喜了一番。至于你們懷疑羅剎殿以朝廷要犯為門衆之事,父皇已讓太子殿下親自去查了,雖然時間長短不一,查證難度也有所不同,但目前确實已查到有好幾個州府都曾丢失過犯人。”

江少楓聽到這裏,開了口:“既已查到了這裏,那太子或是五皇子心中可有什麽懷疑的對象?”他說,“這樁事牽涉地域如此之廣,若上面沒有人是不可能的。”

宋睿略略一頓,說道:“在事情沒有确切的證據和定論前,我不方便妄加揣測,還請兩位見諒。”又道,“但無論這個人是誰,我希望你們都不要沖動行事,君上自會有處置。”

“五皇子不必擔心我們,”江少楓淡淡而笑,“如今朝中有要人與江湖暗影組織勾結,甚至把主意都打到了深牢大獄裏,自然有人比我更急着挖出這個人以絕後患。”

宋睿沒說什麽。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自作孽不可活吧。李青韻如是想着,問他:“五殿下,那我爹爹的事,君上打算如何還給江月府一個公道?難道只一句輕飄飄的那是誤會,是誣陷,便就此罷了?江月城主的位置上現在可還坐着別人呢,君上難道就沒查過當初推薦江雲起的人麽?”

“舉薦江雲起這件事本身是沒有問題的。”宋睿道,“當初是考慮到他也是瀾州江氏出身,比起另扶立一個世家,顯然他更适合過度,不然父皇也不會輕易答應又讓姓江的人代位。而這三年他也确實沒出什麽岔子,之前江宗主又一直是假死的狀态……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這件事你們先別急,等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我相信父皇自然會有妥當安排。”

比起李青韻的憤憤不平,江少楓則顯得對這件事并不十分有興趣,聞言他也只是聽了便聽了的樣子,如常淡定。

宋睿莫名有種感覺,也許與其說江少楓還在意那爵位落在誰頭上,倒不如說心中其實另有打算。

但……會是什麽打算呢?他如今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了摯愛之人為妻,總不能真的不顧一切行刺殺之舉吧?

可是他又想起之前身為太子的長兄曾提點自己的話。

——“五弟,江家的事你還是不要追得太深,适可而止就好。你有沒有想過,父皇一個如此精明的人,為何偏偏在江不棄的事情上決定地如此草率?事後明明有了悔意,但又為何在赫部族投降之後不曾重新追查此事,直到現在才因巴安氏之死雷霆震怒,二話不說便還了江不棄清白,又要徹查?琳琅閣主給你的另一個消息其實很有用,與其揪着江月府當年的事不放,不如好好查一查這個羅剎殿和它背後的人,只要能達成目的,又何必管它是以什麽理由為名?”

會不會……江少楓也察覺到了什麽?宋睿忽然有些擔心。

他還未來得及從江少楓不顯山不露水的臉上看出些什麽,門外便有人來禀報,說是鶴雲城那邊派了人到京城來找江宗主。

韋笑棠?江少楓和李青韻都微感意外,難道是他在銀沙江那邊已查到了什麽?但也不至于送消息送得這麽急吧?

江少楓直覺是有什麽突發事件,于是立刻起身走了出去,果然正見自己的人和鶴雲城派來的信使面露急色地站在一起等候着。

“出什麽事了?”他開口便問道。

“江宗主,”對方立刻回道,“我家城主讓我來通知您,有個名叫常柳的俠士受了重傷,說無論如何要見您一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