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清風迢迢(二)

江少楓和李青韻在京城待了不到兩天,就因韋笑棠派人送來的急信而匆匆離開,趕往了鶴雲城。

一別已半載有餘,江少楓不曾料到,再見常柳時會是在鶴雲堡,而且故人竟已命不久矣。

韋笑棠親自出來迎了他和李青韻,也沒有多的過場,開口便正色道:“你們快随我來。”

江少楓心下倏然一沉,神色凝重地跟着他進了院子,快步踏入房中,轉頭往內室看去——

下一瞬,就望見了躺在床上的常柳。

他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呼吸也甚是微弱。

李青韻見狀,立刻上前去請開了正在給常柳喂藥的小厮,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凝神給他把起了脈。

“到底怎麽回事?”江少楓轉頭問韋笑棠,“是誰傷了他?”

韋笑棠輕嘆道:“我也不知道。他昏迷前并未來得及說,我看他受傷不是一兩天的事,應是強行封堵周身經脈大穴,才勉強堅持到了錦州,見到我後也顧不上提其他,只說有話要對你說。”

“江月哥哥。”李青韻忽然喚了江少楓一聲,待他回頭看來,她秀眉輕蹙,輕輕搖了搖頭,“他沒有顧上療傷,反而急着用這手段強行抑制內傷發作。也不知他是從何處來此,傷勢拖的時間太久,如今心脈已損,不能複原了。”

江少楓臉色微變。

這應急的手段,是他當初修煉了無覺功後,把其中關于封堵經脈大穴的方法教給常柳和玉竹他們師兄妹的。當初他還特地告誡過他們用這法子的分寸,可現在看來,常柳卻是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沉默了良久,他問李青韻:“可還能讓他醒過來?”

她微忖道:“我給他施針試試。”

趁着李青韻在給常柳療傷,韋笑棠把江少楓叫到了一旁,向他說起了自己這趟去銀沙江打聽的結果。

“那淩耀本就因為他徒弟的事心裏一直有個結,”韋笑棠道,“覺得是當年之事的報應。我這回便借着去拜訪兩位城主的機會,私下又用他徒弟那半殘之軀來詐了一詐他,又直接把江雲起的名字給抛了出來,或是心知江月城那邊已保證不了他什麽,他最後到底是和盤托出了當年的事。”

“原來他一心想要保住自家的盟主之位,面對其他各寨的來勢洶洶,就請了江雲起來幫他打擂,而江雲起又一心想要揚雍州江氏之名,便與其一拍即合。可人算不如天算,誰知琳琅閣也介入了這場比武,他們師徒從江雲起口中得知李閣主武功高強,自然擔心無法勝出。于是——”他略略一頓,轉過目光朝李青韻那邊看了一眼,才續道,“江雲起就提了個辦法。”

“利用江月府和琳琅閣的恩怨,殺十七的師父,”江少楓沉沉接道,“亂她心神。”

“不錯。”韋笑棠點了點頭,“不過淩耀聲稱他事前并不知道江雲起竟然真的會對李閣主的師父下死手,更不知道他會嫁禍于你。但當時騎虎難下,何況自己徒弟還參與策劃了整件事,他已不能站出來說出真相,還說後來得知你出了事,因此更加內疚萬分。”

江少楓臉上的神色沉寂而淡涼,韋笑棠也猜到他肯定不信這種說辭,本來也是,別說江少楓,就連他聽着也覺得半信半疑。

師徒兩個一起做下的暗箱操作之事,徒弟要使陰招打擊對手,當師父的能一無所知?何況還是淩耀那種在三江十九寨這種綠林聯盟的頭把交椅上坐着的老江湖。他就算不知道徒弟和江雲起的具體計劃,但也必定有所預料,不過是睜只眼閉只眼有意不去打聽,好給自己留了個自保清明的說法罷了。

“淩耀告訴我這些肯定多少還是有恃無恐的,”韋笑棠又道,“你和李閣主就算要找他算賬也最好別急在一時,等扳倒了江雲起,收拾起別的人來也才好師出有名。”

江少楓沉吟了片刻,淡聲道:“嗯,我明白。”

李青韻以傾注內力的方式終于給常柳一點點施完了針,她長舒了口氣,回頭叫了他們一聲。

江少楓立刻返身走回去,擡袖輕輕幫她擦了擦額上滲出的細汗,然後看向了臉色似有些許好轉的常柳,只是過了好一會兒,卻仍未等到對方醒來。

“再等等吧,”李青韻安慰他,“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的意志了。”

他神色沉重地望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凝眉輕輕點了點頭。

深夜,風輕。

鶴雲堡裏除了挂在走廊上的燈籠,各屋室早已熄了燭火,滿園寧寂,只有草叢裏窸窸窣窣的蟲鳴聲在撩動着夏夜特有的漣漪。

李青韻在睡夢中翻了個身,習慣性地往旁邊依去,卻沒能感覺到意料中的溫和氣息,她下意識睜開了眼睛。

借着從外面透進屋裏的些許光亮,縱然是隔着紗帳,她也清楚地發現了枕畔空無一人。

她起身掀開帳子往外看了一眼,視線落在了從虛掩的門縫間灑落在地的那一線燈影。

将半邊紗帳挂起後,她下床拿了衣服穿上,然後拿起挨在旁邊搭着的罩衫,走了出去。

身後的門被輕輕拉開的時候,坐在廊下的江少楓倏然回過神,回頭往身後看來。

李青韻彎腰将手裏的罩衫披在了他的身上,然後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在他身畔坐了下來。

“你怎麽起來了?”江少楓輕問。

“你睡不着,我自然也睡得不踏實。”李青韻挽住他的手臂,輕靠在了他肩頭,“你在擔心常護衛?”

廊檐下的燈籠被夜風拂過,昏黃的光輕搖,映出地上一雙相依的身影。

江少楓擡眸望着天上半掩在薄雲後的明月,須臾,輕輕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他們師兄妹與我從小一起長大,江月府出事之後,其實他們在我心中也是唯二剩下的親人。那時我放他們一起離開,也是想要他們互相有個照應,結果現在一個身受重傷開不了口,一個下落不明不知死活……”

他說到這兒,又垂下眸頓了片刻,然後忽然側過身來,将她抱入了懷中。

她立刻也擡手回抱住他。

“十七。”她聽見他略顯沉悶的聲音在耳畔低喚。

她立刻回應:“嗯。”

“沒事,”他卻說,“我只是想喊你一聲。”

李青韻從未見過他有這樣脆弱的時候,她想他大概又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想到了當年親眼所見江月府那數條逝去的,曾在他人生中刻下烙印的生命。

她只覺心口陣陣酸疼。

“嗯。江月哥哥,”她亦輕輕喚他,“我在。”

江少楓将她抱得更緊了些,過了好一會兒才松開手,眸光也變得比先前平和清明了許多。

“常柳知道來這裏找韋笑棠幫忙給我帶話,”他複又理智忖道,“可能是對雲臺山上發生的事知道得不少。”

李青韻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會不會他們雖然離開了,但卻仍在關注你身邊的消息?雲臺山會盟……沒準他們也去了附近?”

江少楓也覺得依着常柳和範玉竹的性格,可能還真是如此。

“那這麽說來的話,”李青韻想了想,說道,“常護衛想要見到你說的話,也許就與此有關?”

可他究竟要說什麽呢……

直到五天後,他們才終于等到了常柳醒來。

但每個人也都清楚,他看似好轉的清醒,其實亦是李青韻所言的回光之照。

江少楓仍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在床邊,問他:“覺得好些了麽?”

常柳原本還有些迷茫的眼神漸漸定了下來,随即于眸中燃起了簇簇激動之色:“少主……屬下,屬下有要事禀報。”

韋笑棠見狀,已示意了左右随他一起回避去了外面。

李青韻站在江少楓身邊,溫聲叮囑:“常護衛,你慢慢說,別急。”

常柳的目光循聲落在了她身上,頓了頓,搖頭,似是很清楚自己時間不多,又急急說道:“少主、少夫人,江雲起手裏有個秘密名冊,上面……全都是朝廷裏那些與他曾狼狽為奸之人的名字,還詳細寫了哪些門衆是從誰的手底下放出去的。”

名冊?江少楓愣了愣:“你怎麽知道?”旋即立刻反應過來,“是江雲起打傷的你?”

常柳看見了他眼中瞬間燃起來的怒火,忙抓住了他的袖子:“少主息怒,眼下、眼下還有比常柳這條命更要緊的事,我這次潛入江月府,無意間聽見從京城去的密使和江雲起談話,得知了原來當年誣陷城主的幕後黑手,想……想讓江雲起參與造反。”

“造反?”李青韻愕然,就連江少楓也明顯有些驚訝。

“那你可知道幕後之人是誰?”他問,“他們造反的計劃是什麽?”

常柳臉上便有些懊惱之色浮現出來:“我被江雲起發現了。”又懇切道,“少主,江月城幾代鑄就的忠名,絕不能壞在他手裏……你把這個消息傳到宮裏去,江雲起一定不能再做這個城主,你、你就可以重新回去……”

他說到這兒,忽然大口大口喘起氣來。

“十七。”江少楓連忙喚了李青韻一聲。

但不等她靠近,常柳已擡起手示意不必,又好不容易勉強順下一口氣,便睜大了眼睛望着江少楓:“少主,還有師妹……師妹她、她不是故意……”

話音未落,他忽地一頓,歪過頭,再沒了聲息。

江少楓甚至都沒來得及問常柳,範玉竹在哪裏。

他靜靜坐在床邊,看着昔日情同手足的部下變得毫無生氣的軀體,良久,眼角墜下一滴淚來。

李青韻默然地輕輕扶住他的肩膀,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道:“江雲起一定以為常護衛走不了多遠,卻不知他一心為主竟如此堅韌。江月哥哥,這件事我們要盡快告訴五殿下,讓他通知宮中早做準備,也許這次就能一舉将幕後之人殲滅。”

江少楓一時沉吟未語,片刻後,他才說道:“先辦完常柳的身後事再說吧。”

李青韻察覺到他對這件事的态度有些異樣的平淡,不由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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