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清風迢迢(四)
翌日離開鶴雲城後,李青韻便與江少楓一路喬裝北上,及至初秋時分,兩人終于踏入了北戎國界。
很快,他們便打聽到了蕭雪衣的下落,得知她此刻正在前線大營裏。
李青韻低頭看了看兩人身上穿着的胡服,問道:“我們現在就去軍營裏找她麽?”
江少楓望着遠方天際,沉吟須臾,說道:“等天黑了再去。”
眉眼間透着幾分沉着,幾分決心。
李青韻望着這樣的他,便想起了在鶴雲堡的那日夫妻兩人說的話。
他說,其實他和蕭雪衣聯手,原本也是打算要廢了宋氏皇族。
彼時她愣怔之餘,竟又覺得并不意外,沉默了片刻,才平靜地問了他一句:“那現在呢?”
他又陷入了更長久的沉默,她也不催促,只靜靜等着。終于,聽見他幽幽開了口,說道:“現在……我覺得很不屑。”
江雲起等人和北戎國勾結,想要裏應外合,必然也是為了圖謀改朝換代的好處。而江少楓若要繼續之前的計劃,就相當于也在間接幫助他們上位,別說事成之後能否再手刃仇人,就光是要與這些人結為生死之盟,自己豁出一切卻是幫着那殺父仇人一步登天,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
他怎會屑于與其為伍?
但他也不想去幫姓宋的。
“我至多趁此機會宰了那不忠不義的小人,”他說,“就算是仁至義盡了。”
如此一來,他既報了江月府的仇,也算是為大楚宋氏清除了一個手握利刃的禍害。李青韻沒有反對,就此一路随着他到了北戎。
入夜,兩人輕裝簡行奔赴至了前線大營,輕功一起,便無聲無息地潛了進去。
江少楓對軍營中的營帳布局十分熟悉,見着一排營帳中住的是軍中何種職位的人,他就能猜到第二排營帳裏住的又是什麽人,如此類推,不多時就帶着李青韻找到了帥帳的位置。
見眼前除了那帥帳之外,還有排得錯落有致的數個大帳,李青韻不禁有些苦惱:“也不能一個個去瞧,不知哪個才是蕭雪衣住的。”
江少楓沉吟道:“你看,這幾個帳子的排列布局,可有些眼熟?”
李青韻經他提醒,又再定睛看去,須臾,低聲訝道:“這是個機關陣法!”
“不止是機關陣,”江少楓續道,“還是個星盤陣——這肯定是蕭雪衣的手筆。”說着,四下看了一圈,最後将目光落在了西北方向,靠在這個陣法最邊沿處的那個大帳上,“她在那裏。”
李青韻微訝:“你怎麽知道?”她不由更好奇蕭雪衣的機關和陣法布置是從哪裏學來的,要說自己倒是擅長機關陣,可這看八卦星盤的眼力卻是在與江少楓失散後的三年裏為了能在他擅長的事裏找尋和他靠近的感覺而後學的,就如她的劍法一般。
江少楓并未察覺她心底那點兒波動的小心思,只凝神道:“蕭雪衣是個很聰明的人,她會的東西很雜,但卻融會貫通自成一派,而且與你一樣非常好學。據歸元莊主他們當初去玲珑城打聽的結果來看,她這手機關制造術應該是曾經在中原游歷時從一個被逐出家門的風氏子弟手裏套過來的,而她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看似圓滑低調其實桀骜要強,這星盤陣她原先并不會,應該是在涿州那件事之後才開始學的,所以雖然二陣相套看着唬人,但星盤陣法還很膚淺,那天狼星位看似在偏位,其實有破軍之勇,無其不能成事——這般不動聲色地輕視于他人而炫耀自己的重要性,正符合她的性格。”
他分析地條理分明,清清楚楚,就好像在評斷再尋常不過的人和事,一如他平時的冷靜理智。
李青韻不由覺得自己先前那瞬間冒出來的小心眼兒有些好笑,說是不在意,其實到底還是有些嫉妒在江少楓最孤獨最凄苦的那三年裏,是蕭雪衣走到了他身邊,不管她是出于什麽目的,終究是唯一能站在他身旁的盟友。而若是自己沒能與他重逢,那也許他今時今日早已被拐到了北戎。
“嗯。”李青韻很快收拾了那些不好意思道出的心情,笑道,“正好他們仗着有這個機關陣也不安置守衛,我們直接過去就是。”
江少楓卻拉住她:“你在這裏等我就是,我去去就來。”
李青韻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你是怕我忍不住與她算賬?不會的。”
他自然知道他家夫人是個分輕重緩急的,不過麽……想到上次蕭雪衣派人要抓李青韻的情景,他心上不得不防,面上卻只微微笑笑,說道:“我是擔心她翻臉不認人。以我如今的武功要從她手中脫身不易,你先不要現身,如有萬一,也好打個措手不及。”
也有道理。李青韻向來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聞言只略略一忖便已幹脆點頭:“好,那你小心些。”
江少楓笑着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這才輕身步于月色下,朝着西北角的營帳而去。
蕭雪衣剛剛攏上寝衣,正準備休息,身旁的侍女忽然沖着門外沉聲喝道:“是誰?”
她轉眸看去,只來得及瞧見門簾上靜靜映着一抹人影,旋即外面已傳來一個清淡的聲音低低道:“白非離。”
帳內兩人俱是一怔。
侍女随即将詢問的目光投向了蕭雪衣,後者微一沉吟後彎起了唇角,向她輕輕點了下頭。
侍女便小跑過去掀開了門簾,望着外面的人殷勤笑道:“白宗主來了?快請進。”
江少楓徑自走入營帳,随步丢了一句:“你去外面守着。”
自然随意地如同在吩咐自己門下的人。
侍女朝蕭雪衣看去,卻見她并無不虞之色,反而笑意更深,便識趣地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江少楓信步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擡眸淡淡望着蕭雪衣:“看來蕭教主是已不打算與我繼續合作下去了?”
蕭雪衣長眉輕挑,一雙妙目中便逸出了幾分風流淺笑。
“我還以為你如今恢複了名姓,已然不再是白非離了呢。”她曳着丹色繡牡丹紋的齊胸裙袍,款款步到了他旁邊坐下,又頗為暧昧地笑瞧着他,“我還聽說你成了親——既然肯為了個女人放棄一身功力,想必你也不再需要報仇了吧?”
她說着話,托腮時似無意滑落了半邊寝袍,隐隐露出如白玉凝脂的肩頭。
“說真的,”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很好奇你這位夫人是如何的美人。”
江少楓轉開目光的同時,也轉開了話題:“那你又覺得就憑江雲起,能幫你們多少?”
蕭雪衣覺得自己瞬間了然了,笑了笑,說道:“你是怕我攔着你對付他?”
“不。”江少楓卻道,“我是要你徹底放棄他。”他眸中泛過一抹冷厲,“江月城不能有兩個主人。”
她微怔,旋即眸中便亮了起來,似頗有些興奮:“你打算怎麽做?你已動了情心,卻還能保住性命,想必無覺功已然廢了。你既當年輸在他手上,今時今日他又多了能助他的勢力,你又能如何挽回敗局?”
不等江少楓說話,她美目一轉,說道:“不如……”她拉長了聲音,起身走到他身旁,擡手柔柔搭在了他肩上,俯了身子,在他耳畔吐氣如蘭,“你試試說服我?也許我願意再幫你一回。”
江少楓輕輕撇開她的手,也沒轉頭去看她,淡笑道:“蕭教主或是記性不太好,我可沒受過你什麽恩惠。”
言罷,他徑自起身走到書案邊,垂下眸,目光落在了面前這方墨石灑金的鎮紙上。
他似饒有興致地随意伸手拿起,在掌心裏把玩着,說道:“你我都很清楚,當初你之所以願意與我這個落了難的江月城少主合作,看中的絕非我彼時身受重傷的窘境——以你的武功,也無需在我身上浪費這種時間。”
蕭雪衣聞言眸光微凝,依然神色不動地于唇角淺淺含笑。
江少楓也不去在意她的反應,只又兀自續道:“既然你想利用我在北境的聲望和行軍打仗的能力,我也不妨用它做個籌碼。”他說,“十月初八之前,我會親手拿回江月城,而身為盟友需要做的,就是靜觀其變。”
蕭雪衣心下暗忖了片刻,随後發現他絕對是經過了悉心考量,不僅把他從此處前往江月城的路程所需算在內,還将北戎軍隊的行進速度也算了進去,最後剩下的那七天時間,才是他預留用來拿下江雲起的時限。
她一如既往地欣賞他建立在能力之上的自信。
果然,比起看似很像江少楓的江雲起,她還是更喜歡本尊,無論是才華氣度,還是這份潇灑坦蕩的傲氣。
再念及更深處,江雲起那種為名為利争取的,自然比不上江少楓這種為了血性風骨抗争的人值得信任,前者當年可以為了江月城主之位依附于楚朝宮中那位,如今又騎虎難下地不得不随之倒戈于北戎,那以後呢?可說不定。
但江少楓不同,他原本就已有了滅朝之心,為的卻不是私利。更何況他說得對,自己當初的确就是看中了他們江家父子在整個塞北的積威,而且越了解他,她才曉得他卻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就連那星盤陣,自己也是因為受了他的激發,才開始有意鑽研的。
她原本還有些可惜他為和那琳琅閣主成婚而放棄了一切,但今日他主動上門,卻令她看見他未滅的志氣,不禁心中大喜。
只是……
她沉下一口氣,說道:“營中有元帥坐鎮,這件事我說了不算。”
話音剛落,原本還被江少楓閑閑握在手裏的那方墨石灑金鎮紙忽然“咔”一聲脆響,斷成了兩半。
蕭雪衣倏然愣了愣,徒手斷石,他的內力……竟然變得如此深厚了?他是如何做到的?
連串的疑問與震驚充斥着她的內心,卻見他已随手将其中一半鎮紙放回了她的書案上,然後朝她輕晃了下手中剩下的半截。
“不急,還有時間。”他平靜道,“蕭教主,我等你的回音。”
言罷,他忽然擡手朝案上拂去一陣掌風,燭火一晃之後霎時熄滅,随着營帳門簾突然搖了兩搖,蕭雪衣已看見抹迅疾的身影轉眼便閃了出去。
就連一直守在外頭的侍女也沒能看清楚江少楓是往哪裏去的。
李青韻在另一邊角落裏等到了回來的江少楓,兩人顧不上多談,便先行離開了北戎大營。
直到奔至界河處,他才勒停了碎雪。
李青韻雖然對這邊的地形路線不了解,但也猜到此處差不多到了選擇岔口處。
她沒有急着問他接下來打算往哪裏去,是去江月城,還是如他此前所言,直接借此機會去京城宰了那幕後之人,又或者……他反而被蕭雪衣說服了,心中動搖想要留在北戎,随他們的軍隊打回大楚,并以此為條件要對方把江雲起他們的命交出來。
她等了良久,越等下去,不知為何,當年在瀾州時江不棄曾在城樓上與她所談的那番話便越在耳畔響得清晰。
這一路來時所見所聞,亦變得愈發分明。
“十七。”江少楓忽然喚了她一聲。
李青韻立刻回過神:“嗯?”
“你親筆寫一封信,讓人暗中給宋睿吧。”江少楓平聲道,“這回和他一起來前線的四皇子宋灏,可能就是與北戎勾結之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敵方有皇室金枝玉葉坐鎮,戰事起後不久,她和江少楓還在北上的途中,便已聽說了君上欽點四、五兩位皇子随軍奔赴前線的消息。
李青韻聞言不由一驚,立刻點頭應下,又問他:“蕭雪衣說的話可信麽?還是與你提了什麽條件,你已經答應了?”
“這不是她說的。”江少楓道,“只是她先前提及我與江雲起的勝負可能時,曾說了一句‘今時今日他多了能助他的勢力’,再大的勢力遠在天邊也是無用,蕭雪衣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多半是也得知了四皇子要随大軍親赴前線,才會下意識說出這句話。再想到當初種種,我爹曾殺了依附于四皇子的那個管鑫你可還記得?我記得那件事之後,四皇子還曾專門派了人來江月府,說是深感自責慚愧之類的。聯想到之前宋睿對提出心中猜測之人時諸多考慮遮掩,我想,十有八九就是宋灏了。”
“至于條件,”他微微彎了下唇角,“卻是我提的。”
言罷,他便将方才在營帳中與蕭雪衣的談話講了個九成與她聽,剩下的一成麽……嗯,他隐去了蕭雪衣那些暧昧的舉動和話語。
“那你真的打算與她合作麽?”李青韻有些拿不準地望着他。
江少楓沉默了一下,忽然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雙肩,深深看入了她的眸中。
“十七,”他說,“還記得當初我帶你回江月城,想要與你定情時的那些顧慮麽?”
她怎麽可能忘記。
他輕輕嘆了口氣,将她擁入了懷中:“我近來常夢見爹,他已不再是過去那三年裏鮮血淋漓的模樣,但他看着我,總是不高興。”
李青韻擡手回抱住他,須臾,問道:“但你立了時限,到時候一定會被北戎察覺你的真實目的,若四皇子還沒有被扳倒,咱們豈不是腹背受敵?”
不止蕭雪衣可能惱羞成怒,也許還會因為報仇奪城而立刻被宋灏反咬一口。
江少楓微微笑了笑,說道:“所以,你不覺得宋睿被派來得很巧麽?”
李青韻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便已聽他又續道:“我今夜來找蕭雪衣,也并非只是為了與她定這個時限。”又沖了她笑笑,“很快你就知道了。”
很快就知道了?李青韻吸了吸鼻子,半眯起了眼睛:“嗯,确實挺快的。”
“嗯?”這回輪到江少楓有些沒反應過來。
卻見她伸出手指往他左肩一戳,悶悶道:“這熏香不是我的。”
江少楓微愣,旋即反應過來,尴尬地幹咳了兩聲,立刻做出了誠實的決定。
“我絕沒有出賣色相。”他一臉故作正經狀,舉手對天發誓的樣子,還故意飛快轉移話題,“诶,你給我的那包化石粉還真挺管用,蕭雪衣肯定以為我如今的武功修為已到了神鬼難測之境了。”
本想借此逗趣他一回的李青韻反而被逗笑了,眉眼間滿是流轉的溫軟淺笑,她望着他良久,說道:“江月哥哥,你知道麽,其實你從來沒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