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教訓

一旦作出決定,你會發現開始行動并不難。

利落地取出玉蠶蠱王丢進青珏杯裏,給面無血色的男人灌下兩盞生血聖藥,去了其身上的無形禁制,一炷香後,曾經連□都做不到的元璧君就生龍活虎金槍不倒啦!

……

呸呸。

總之,總算把人從閻王殿前拖回來了。

送佛送到西。元夕扶着元璧,繞開園中的耳目,小心地出了府邸,一直行至飛橋鎮鎮口。

“我就送到這裏。”松開攙着他的手,對方手上的溫度,讓元夕有些不舍。

但多留一會兒,就多一分危險。

她擡眼望他:“你要找的元夕,一個月前已經離開了這裏,有人看見她往西北方去了。”

“西北方麽……”那是蜀山的方向。元璧想着,莫非那小妮子是回蜀山去了?

“多謝相助。”元璧抱拳,随後一頓,問,“我猜,即使我問你為什麽救我,你也不會說?”

元夕眼角一彎:“不錯。”

“你會受到何種懲罰?”元璧凝視她。

“……”頓了頓,她很快笑起來:“放心,我可是很難得的蠱,他舍不得對我怎樣的。”

不過玉蠶蠱王也不平凡就是了。

算算那邊快瞞不住了,元夕開始有些着急:“快走吧,別害我白費一場心思。”

元夕微頓,點點頭。

“那麽,大恩不言謝……告辭。”

他真的上了馬,舉鞭。

“出這裏二十裏左右,就可以禦雷炎劍了。”元夕叮咛。

握鞭的手一頓,元璧緩緩回首。

“你怎知我使的是‘雷炎’?”他眯了眯眼。

壞了。

元夕反應極快地回道:“元夕告訴我的。”

蜀山大弟子瞳仁一縮。

“元夕同我說過,她師兄元璧,使的是一柄厲害無比的仙劍……仙劍雷炎。”夜色下,紫衫女子淺淺一笑,“我欠元夕一個大人情,今日可算還給她了。”

元璧仔細端詳眼前的女子。

她身量尚小,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而元夕,失蹤時已經二九年華。

兩彎新月眉,一雙在暮色裏依舊璀璨的明眸……

她很秀雅,但不是那個人。

不是元夕。

很久以後,當元璧手持雷炎立于戰場,面對數不盡的邪魔,腳下踏着同門的鮮血,終于想起,世上有種繪了魔咒的血形符,佩戴它的邪靈能暫時幻成凡人,用了誰的血繪制血形符,幻化出的就是誰的模樣。

那時他淡淡一笑,帶着些許追悔,些許解脫。

而此刻,他只是朗朗一笑。

“我會告訴元夕的——我把她的人情用掉了。”

抱拳一禮,再不遲疑,揚鞭策馬。

馬蹄聲,漸漸沒入夜色裏。

終于聽不到了。

元夕轉身,奔跑。她經過的地方,樹葉簌簌地響。

月頭仍偏東的時候,白朔的寝室前,跪了一個人。

白朔在屋裏,院裏的妖物們都知道。

但沒人敢出聲。

于是那個紫色的身影,就一直垂首跪着。

月牙兒慢慢爬上了中天,又慢慢地滑向西邊。

夏蟬在枝頭,鳴了一晚,終于倦了。

四周開始安靜,只剩輕輕的山風,偶爾吹響綠林的古謠。

屋裏的燈熄了,有些細碎聲響。

但那扇門始終沒開。

又過了會兒,屋裏沒了聲音。

約莫是睡下了罷。

垂着頭的元夕嘴角一翹,略略安心。

但願這一場跪能讓屋裏那位消氣……雖然,大概,沒那麽容易……

但這是她唯一機會。

她小心地隐去了元璧師兄的氣息,只要他出了飛橋鎮,白朔就再奈何不了他。

至于自己,她相信,在已經失去了培養玉蠶蠱王的“人形器皿”的形勢下,只要白朔還有一絲理智,就會知道留下一個能幹的骷髅蠱是多麽必要的事。

所以她才有恃無恐地把元璧送走。

不過,一頓苦頭肯定是免不了的……唉。

雖然已經變成了骨頭,但跪着還是會覺得痛啊,而且是非常之痛!

如果她膝蓋骨上還有肉,現在一定已經紫了。

忍着痛,元夕繼續挺直背脊,垂頭,靜默着。

長河漸落曉星沉。

當琥珀色的月牙徹底消失在天際,元夕開始有不妙的感覺。

等到辰時過半,太陽曬得地面開始微微發熱,少女終于無法維持嘴角的笑了。

誰料到,慣常多雨多霧的橫橋鎮,今早居然是個大晴天?!

身上漸漸有些刺痛,咬着牙,她一聲不出。

“咿呀——”

門開了!

元夕大喜,不敢擡頭,只撩眼去看,勉強看到一角藍緞。

哎,早出來不是好,曬了好一會兒,這身骨架恐怕有個三五天動不了了。

藍緞長袍的主人俯下身,在她斜上方輕聲問:“疼麽?”

“疼……”元夕弱弱地答。

白朔了解似的點頭。“有多疼?”

“像被刀子剜了似的疼……”

白朔嘆息着搖頭:“是我的失敗,做出的蠱居然怕疼。”

他居然就這麽走了!

剩下在越來越熱的陽光下炙烤的骷髅蠱。

元夕磨牙。骷髅蠱是陰毒邪物,受不得烈日神威,如果今天一天都是晴天,那真是要她命絕于此了!

猶豫半晌,剛要先起來找個地方躲躲,卻聽牆上的異獸窮奇小小聲道:“你最好別起來,公子方才離去時的臉色,相當莫測……”

她也小小聲問:“如何個莫測法?”

“莫測到我覺得你一站起來,就不用再跪下了。——這輩子你都沒機會再動一下。”

“……很有說服力的解釋。”

于是元夕繼續跪着。

直到她覺得如果她再不起來,不用等白朔出手,她就要去和死去蜀山同門們青梅煮酒了。

果斷選擇站起——咦?

骨頭不聽使喚……動不了了。

哇,真是……天要亡我。

“窮奇,窮奇。”她低低叫着。

“怎的?”牆上異獸回應。

“幫我叫公子。”

對方一縮脖子。“你幹嘛不自己叫?”

“我要是有力氣喊……我就自己叫。”元夕喘了下,忍着痛,“快!”

窮奇猶豫着,忽然瞟到一個墨藍身影正往這邊來,忙縮回牆上裝死。

同樣聽到動靜的元夕心裏罵了一聲,繼續跪好。

驕陽下,淺淡白煙從骷髅蠱的衣服下蒸騰而起,疼痛一陣甚過一陣。

那攏墨藍走近,颀長的身形投下一片陰影,恰好将微微發抖的少女籠在其中。

痛感稍緩,元夕渾身一松,心裏長長舒口氣。

不敢出聲,将頭深深伏地,她等待他的判決。

“素素,”那聽了一年的嗓音緩緩響起,帶着一貫的漫不經心,“你知公子我讨厭什麽?”

伏着的身軀輕聲答道:“素素知錯了,望公子開恩。”

白朔搖頭:“我讨厭自作聰明……”

他的語調泛起冷冷的光,“你是不是覺得,我絕不會為了一只玉蠶蠱王,為難你這個了不起的骷髅蠱?”

元夕沒接話,她将自己放得更低,以體态來表明自己的态度。

白朔望着腳下這個出自自己手中的作品,他若想捏死她,同捏死一只飛蛾一樣容易。

向一旁慢慢踱出半步,日華射在骷髅蠱左臂上,嗤的一聲冒起白煙。

俯視微微顫抖的身影,他繼續道:“自以為是,這是你的應受的懲罰。”

“是。”她忍着暈眩,低低回應。

骨肉枯焦發出的古怪氣味,讓院裏的妖物們都掩鼻。

烈烈日晖中,他淡淡道:“我不會問你為什麽放走他,因為這毫無意義。”

“你放走我的蠱人,把就要蛻變成功的蠱王變成一個廢物。這個,”他又走出一步,烈日金芒打在她大半個身軀上,“是為了你的膽大妄為。”

破碎的□逸出唇齒,元夕幾乎失去回話的能力。

這家夥……真想弄死她?

太疼了……就算要死,也該給個痛快法啊!這混蛋!

咬緊牙,她明白抱怨無益,拼命伸手,撈了幾撈,揪住那片墨藍衣擺。

“我,”她睜着開始視線模糊的眼,使勁兒說,“我……”急促地喘息。

白朔面無表情,看她閉了眼,掙着脖子,一字字都用盡氣力。

她說:“我知道,讓金絲鐵木,開花的方法……”話音未落,那具幻化的畫皮軀殼終于不堪重負,在烈日中迅速融化,露出裏面森然的白骨。

男子淡漠的神情終于露出一絲裂痕,出手如電,十六張懸空的法符将骷髅護在其中。

從疼痛中醒來,元夕看了看四周。

橘紅色的光透過門隙,照在地上。

扶着床,她慢慢坐起來,走到門前,想了想,又回去拿了個烏黑鬥篷,罩好。

打開門,外面果然已是黃昏。

厚實的黑鬥篷忠實地将陽光擋在外頭,元夕安心地走在路上。

走到那個差點變成她葬身之所的屋子前,牆上的異獸擠眉弄眼地向她比了個“三”。

原來她睡了整整三天麽……

敲門。

“公子。”聲音沙啞,元夕皺皺眉,繼續,“是我,我可以進去麽?”

隔了會兒。“進來。”

她走了進去,看見立于桌前的男子。她行至他身旁,咚的跪下。

白朔手中剛沾好墨的狼毫被這毫無預兆的一震,筆端濃稠的墨啪的滴在宣紙上,暈開。

眉角一抽,放下筆,白朔低頭,睨着那個闖禍精:“你作甚?”

“負荊請罪。”

“我可沒看見你背上有荊條。”白朔拉開檀木椅,坐下,勻了勻筆上的墨,“如果是為了玉蠶蠱的事,你可以起來了。”

他瞧了周身都罩在黑鬥篷裏的骷髅蠱一眼,“記着疼,以後少在我面前玩你的小聰明。”

“公子教誨,素素銘記于心。”元夕拜了一拜,然後道,“不過素素這次請罪,并非為此事。”

“哦,”掌虛,指密,腕懸,管直,一氣呵成,白朔滿意地瞧着紙上的字,漫聲道:“我想想……那麽,是為了你的随口胡謅?”

我知道讓金絲鐵木開花的方法,昏過去前她是這麽說的。

一個為了自救而胡謅的謊言。

從他的神色和語氣,元夕知道謊言已被識破了,當即道:“公子智慧天成,素素慚愧……我從未妄想能瞞過公子多久,只是當時情勢危急,為求自保,只能出此下策。”

白朔笑一聲:“想的好計策,我真是養了只聰明的蠱。”

元夕一頓,擡首,輕聲道:“骷髅蠱制作不易,公子再生氣,也請留着素素……”她停了停,一臉真誠,“倘若有日公子能再得一個新的骷髅蠱,那時便是要素素引首就戮,素素也不會有半分怨言。”

把真心踩在腳下,睜着眼睛把這段一聽就水分十足的“宣誓”說完,她等着他的反應。

元夕清楚他不會信自己這番十足做作的話,但她也不要他相信,只是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的命在他手裏,生殺奪予,都在他一念間。

所以,不需要對她防備,只要把她當一件好用的工具,繼續利用。

白朔淡淡地望着她,她報之以一個微笑。

半晌,他拿過桌上的戒尺,随意在她肩上一拍,然後道:“不得再犯。”

這是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

元夕欣喜地彎起眉梢,“是。”

丢下戒尺,白朔道:“起來吧。”

元夕依言,然後看着桌上的宣紙,上面寫着“靜水流深”。

好紙,好墨,好字。

“寫得如何?”

元夕剛想誇贊,忽想起自己還在辦失憶,立刻改口:“這個看來是草書……我卻是沒怎麽學過,無法品評。”她表情誠懇地望着他,“公子知道的,我上月剛開始學草書來着。”

白朔瞟她一眼,元夕忽然覺得自己要倒黴了。

果然,他卷起那副草書,遞給她:“既然如此,為提升你的品位,你将此書拿去,臨摹千遍,明日卯時拿來給我看。”

元夕:“……”

顫抖接過,扯出個笑,“謝公子關心。”

“少一遍,跪一個時辰。”

“……是。”

他揮手,“去吧。”

她磨牙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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