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蠱與潔癖
翌日,把寫得手軟才寫好的千張“靜水流深”交上去,元夕恨恨的出了屋子。
經過某棵樹的時候,她停下來。
金絲鐵木。
金絲鐵木花期至,金玉滿堂盛世安。
尋常鐵木,十年一開花,銅絲鐵木,三十年一開花,銀絲鐵木,六十年一開花,金絲鐵木麽……
這麽說吧,百年前蜀國的太子,在自己的庭院中種下了一株金絲鐵木。到如今蜀國式微,天下一分為四,昔日蜀國都城成了燕國的國都,那棵一丈餘高的鐵木也變成了新朝的祀神木,中間滄桑百年,卻無一人有幸見過所謂的,一樹“金玉滿堂”。
以致後來世有人言,想看金絲鐵木開花,還不如指望鐵公雞下金蛋。
蓬萊宮中也有一株金絲鐵木,前世裏元夕嫁過去,看宮娥每日裏仙霖供奉,三年了,也只見那樹高出幾寸,至于花,那是提都不要提。
變為蠱後半年,元夕問白朔,什麽時候能離開飛橋鎮,出去轉轉。
然後她看到白朔指指院裏的某棵樹,說:“幾時它開花了,幾時我們就出發。”
于是她心情愉悅地過去,想瞅瞅這是棵什麽品種的樹,然後……
差點沒一頭栽在樹上。
居然是這玩意!
元夕扶額哀嘆。
半年來她忙着打點養蠱事宜,也沒再留意,今日一看,同上次看時幾乎毫無差別。
元夕嘆氣。
原以為是白朔故意刁難,不願放她出去才作了這麽個可惡的限制。後來她才知道,事情和她想的出入極大。
事實上,白朔是被困在這裏了。
他比任何人都想離開飛橋鎮,但因為一個賭約,他不得不留在這方寸之地,直至鐵木開花,才得脫身。
元夕不知道他住在這兒多久了,他看來只二十來歲,但他所住的宅邸,是飛橋鎮最早的建築,連鎮上最老的老人,也說不出這宅邸的建成年月,而窮奇則告訴她,這座宅邸從以前到現在的主人,只有白朔一個。
結合總總跡象來看,元夕懷疑,他在這裏,住了五十年以上。
“真慘。”元夕喃喃,“我可不想也在這裏待上幾十年。”
上次她說能讓鐵木開花,只是權宜之計,但事情過去,她反而真的認真琢磨起教樹木開花的法子來。
接下來半個月,就在元夕的絞盡腦汁中度過。
又一次失敗,讓元夕有些心灰意冷。
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如此難纏的樹真叫人頭大!她又不能乖乖放棄,這關系到她能不能離開這裏。
元璧師兄現在一定已經回到蜀山了吧?在她變成蠱的這一年,他是不是一直在找她?
蓬萊究竟怎麽做事的啊,元夕怨念地揪着葉子。
蓬萊少夫人服毒自盡了,因為受不了蜀山滅門的慘案——這麽簡單就能解釋的事,他們是怎麽弄到元璧師兄滿世界找她的啊?
師兄是以為她受不了打擊然後黯然離開了吧?唉,他怎麽就不明白,像她這樣懶的人,才不會玩離家出走的把戲呢。
不管怎樣,現在蜀山只剩她和他了。一定要想辦法回去。
對,要回去,然後……
然後怎樣呢?
元夕看着自己那雙陌生的手,想着這張畫皮下的森森白骨,微微皺眉。
“叮——”
傳音鈴遠遠響起,元夕拍拍衣服,往聲音來源走去。
直走到某個屋外,敲門。
“公子喚我何事?”
裏面傳來白朔的吩咐:“天氣好,把這些都搬出去洗洗。”
又來了。
“是。”走過去,抱起被褥、坐墊、桌布等等……
白朔,男。年齡,不詳。身份,不詳。特征……
重度潔癖。
一年來,身為能幹的骷髅蠱,元夕挑起了冷酷殺手外的另一個光榮職務:洗衣娘……
真的,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曬了多少次被褥,洗了多少次蚊帳,用一滴就能香飄三裏的毒液熏死了多少只不幸路過白朔香閣的蛇蟲鼠蟻……
白朔這厮,煉蠱的時候,沾滿惡心粘液的蟾蜍都能深情相對,還發出啧啧的贊嘆聲,出了門就腦子抽風,指頭上蹭點灰都大驚小怪,非立時用毒液涮過三遍不可!(白:我沒用毒液。)
總之,元夕只能表示,祝福白朔未來的妻子,希望新婚之夜她記得把自己洗幹淨了并從裏到外用鶴頂紅消毒過一遍,然後她那潔癖成魔的夫君大概才勉強同意她爬上自己的床。(……)
洗洗刷刷,拍拍打打。
幸好橫橋鎮一年有七個月都在下雨,不然肯定三個月就要換一批被褥衣物,因為天天洗日日刷,最後全搗騰爛了。
元夕正奮戰着,冷不丁那個重度潔癖患者閑閑踱過來,看了下,發表意見:“你的也要全拿出來洗,不然以後你離我三丈以外。”
三丈都有小半條街遠了啊喂!一個潔癖而已你是想怎樣!
骷髅蠱狠狠腹诽着,一面去拿自己的衣物被褥。
……
收完所有晾幹的衣服被褥後,已是萬家燈火了。
抱着衣物回房的時候,元夕忽然想到,每次白朔叫自己洗東西,那天必然是個大晴天,而且是整天都是晴天。
這是很難得的事。在這個多雨的小鎮,經常上一刻日頭還毒辣辣,轉眼就是傾盆大雨。
元夕曾和窮奇讨論過這個問題,她說:“或許公子還懂得看星象?夜觀天文掐指一算,哦,明日萬裏無雲。”
窮奇:“……那應該算是氣象而不是星象吧?”
好吧,夜觀氣象,掐指一算明日萬裏無雲,于是他含笑入眠一夜好夢,第二天抓可憐的骷髅蠱去洗刷刷。
元夕有些不高興,不高興就多抓了好些米丢進鍋裏,決意中午大吃一頓。
結果夜裏來了客人,主人發現沒米下鍋了。
所幸對方相當通情達理,當即表示留飯就不必了,只求同白朔單獨一晤。
于是元夕樂得偷閑,滾回房讀話本。
橫橋鎮地處偏僻,缺乏娛樂,這本書還是兩個月前她從某個倒黴的蠱人手中得到的,很對她胃口。
翌日午餐時,白朔對她道:“吃過飯,取五條三寸長的蜈蚣,送到我那裏。”
元夕嘴裏應下,心裏卻想着,看來昨天那人是拿走了新煉的飛蜈蠱,白朔準備再煉一個。
坦白說,元夕對白朔煉蠱這件事沒什麽惡感。
這人喜歡煉蠱喜歡到連自己的潔癖都顧不得,在元夕看來,這說明了一件事:他對“蠱”是真愛。而她對別人的真愛向來不予置評,人各有好嘛。
唯一的、小小的問題是,這位白朔君,每次擁抱真愛,都是踩在其他生靈的屍體上,尤其其中時不時還夾雜幾個凡人、仙人什麽的……
想了想,元夕道:“公子,飛蜈蠱這種玩意兒,你閉着眼都能做出來,太沒挑戰性了,不如換個別的試試吧?”
白朔正在夾一塊酥皮雞,聞言擡擡眼皮:“聽起來,你有些新奇的想法?”
“嗯。”
“說來聽聽。”
“唔,我想,從古至今,蠱師煉蠱都是用些蜈蚣、蟾蜍、黑蠍之類的毒物,千百年來人皆如此,未免有些枯燥……”她停下,小心地瞧他一眼。
“繼續。”
“嗯,好。其實我是想,公子你天資過人,博古通今,既然醉心于煉蠱,何不于此一道做些創新,将來開宗立派,獨樹一幟,廣納門徒,做一番事業。”她侃侃而談,“我知公子清高孤絕,人世虛名于公子皆如浮雲,不過若是能目睹心悅的蠱學在自己手中發揚光大,想必也是極好的。”
“我向來不知,素素的口才這般了不得,能言善道,堪稱口燦蓮花。”他似笑非笑地睇着他,“所以,你在建議我,将蠱師們從不外傳的煉蠱之密,大開方便之道,一一教給外人,是麽?”
“……呃,是我想差了。”元夕面色尴尬,其實她想說的重點還在後頭,前面都是鋪墊。只是沒想到馬屁才拍到一半,就被人啪一聲拍下去。
“倒是你之前說要對煉蠱做些創新,聽起來還有幾分意思。”白朔微微一笑,轉了話題,“你接着說。”
元夕默了下,“不了,我突然發現我的思想還是很淺薄,就不獻醜了。”
“無妨,只管說。”
……好吧,事情開了頭,總要結束。
元夕吸口氣。
“以公子的大才,何必因循守舊?”她表情肅穆,眼裏放光,“用毒物煉蠱算什麽,真正的天才,能将一切皆為我所用!”
這句話說得格外慷慨激昂,連白朔都不禁對她認真了點,微微坐直,就聽她接着道:“所以,除了常規的蟲蛇蠍蜈這些東西,我們應該嘗試更新更有潛力的煉蠱材料!”
白朔皺皺眉:“除了蟲蛇蠍蜈這些東西?”頓了頓,他目光一動,心中起了一個想法,“我想,‘人’這種東西,大約不屬于你所說的‘新’材料?”
“那是自然。”你都不知道把多少人當煉蠱器皿用了。
白朔笑了。“有趣的建議,那就麻煩素素給我舉一些非常規的,‘更新’‘更有潛力’的例子吧。”
元夕一噎。“哦,我只是想出了個大致頭緒,具體得公子你這樣的高人去探索……哈哈,坦白說,例子什麽的,我還沒想過……”
他那種“我就知道你想玩花樣”的眼神是怎麽回事?被看穿了咩……
“那麽,現在想。”他面帶微笑,語氣卻不容反駁。
“嗯……”元夕扭着手指,“比如,卷心菜?把蠱放在裏面養着,呃對不起我錯了……啊,對了,猴子!你看猴子和人一般,有手有腳,又聰明,用猴子養蠱,效果說不定和用人養蠱一樣呢……”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在男子的目光下消音。
“怎麽不說了?”他笑道。
她扯起一個笑,搛塊魚肉,讨好地放在對方碗裏,“這魚可新鮮了,你多吃點,多吃點。”
他不動筷子,也不說話,只帶着那個莫測的笑看她,她終于敗下陣來,軟聲道:“我錯了,真的,我剛剛不知怎的腦子一熱,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胡扯一通。您就當我剛才都在放屁,聞過就算了吧。”
“腦子一熱?”他終于收起那抹令人不安的笑,神色淡淡,“我看你清醒得很。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看來是早有想法,不吐不快啊。”
他眯了眯眼,道:“素素,我上次說過不要自作聰明吧?”
元夕臉色一變。
氣氛凝滞。
很快,元夕神色轉為輕快,道:“公子不樂意聽,以後我就不提。”
白朔本意只是想吓她一吓,煉蠱這件事,輪不到她置喙,他也不會因為她的任何想法而改變自己的做法。
不過她這般鎮定,卻出乎自己意料,他原以為經過上次的事,她會對某些詞格外敏感。
她站起來,笑眯眯的:“公子慢吃。我去看看那些蜈蚣,挑幾條好的,等下送到你那裏。”
白朔沒有反對。
于是那抹紫色離開了飯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