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殘次品

從骷髅蠱睜開眼,說了第一句話,白朔便知道,自己大約是失敗了。

接下來的一年,只是在不斷驗證自己的猜測。

江流千裏,兩岸青山倒影,将湖水染成寸寸濃碧。

“我早就懷疑,你知道我沒失憶。”元夕道,帶着三分嘆息。

“你破綻太多。”白朔神态悠閑,“不過,真正确定你是僞裝失憶,卻是剛才的事。”

元夕想了想,明白了,嘆道:“我笑得太過了。”

會被處罰嗎?僞裝失憶……

此時,元夕只是為可能到來的暴雨嘆息,卻還未來得及想到,即使白朔能夠通過觀察,得出她是在僞裝失憶的結論,但他又如何這般肯定她是師出蜀山呢?

事實上,在飛橋鎮的一年中,她從未做出任何昭顯自己與蜀山有關的舉動。縱使剛才在街上失态,也不足以說明什麽。

但這些她現在都沒想到,她只聽到白朔悠悠道:“當時,整街的人看瘋子似的看着你。”

他微微一笑,“而我則明白了為何你明知會受罰,還是要放走那個蠱人。他是你同門罷?”

“嗯。是我師兄。”

“難怪。”他喟嘆,“同門之情,不比尋常。”

“我小時候很笨,多虧元璧師兄照顧我。從小到大,他是我最親近的人。”元夕笑着,眼神輕快,“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碧水萦回,竹筏上的男子,勾起唇角:“果然手足情深。”眼底仿若有什麽,不斷動蕩。

元夕也笑,蹲身坐于竹筏上。

這樣平靜的對話,是元夕之前完全沒想到的。她以為白朔一旦确定自己一直在欺騙他,必定雷霆震怒。她半是感激半是不解地觑着白朔,白朔卻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是望着西方。

“嗯……白朔?”她輕聲喚道。

他回首,眼色難辨,不言不語。

元夕捏了捏手,道:“呃,我只是覺得,既然事情已經說開了,我們就不用玩那些虛了的,我以後叫你白朔,可以吧?”

男子微不可察地揚起一個冷笑,卻對她微一颔首:“當然。”

元夕籲口氣,心下歡欣,覺得他應該了解自己的意思了。他不再堅持“公子”與“仆人”的身份,這意味着他承認自己與他是身份平等的了。

“那麽,白朔,我現在有些急事,必須要趕回蜀山……”她望着他的側臉,“若你有事必須去燕國,希望你能放我獨自前去。當然,若你願意同行,我将感激不盡。”

白朔淡淡一笑:“我不去。”

元夕點頭表示了解,心中情緒複雜,又道:“那勞煩你解開我身上的禁制,我自己去。”

白朔笑出聲來,他不停地笑,卻不回話。漸漸地,元夕覺出有些不對。

終于,白朔不再笑了。

男子失了笑容的臉上,一片漠然。

他冷冷地瞧着她,像在瞧一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我何時說過,要解了你的禁制?”

元夕一呆,繼而抿唇,冷聲道:“你什麽意思?”

“你滔滔不絕了這麽久,事事都想得清楚妥當,甚好,那你就照着你的計劃,去蜀山吧。”

元夕忍無可忍,怒道:“你不解開禁制,我連離開你十裏都做不到,如何回去?”

“既然知道做不到,就安分些!”白朔眼中皆是森冷。

元夕氣結。

湖上不知何時起了風,陰冷透骨,黑雲自天邊湧起。

湖心中,響起男子冰冷的話語:“我不計較你謊稱失憶的事,是因為我認為沒有必要。記得便記得罷,不過說明我造出了個失敗的骷髅蠱。”

他冷冷睨她,“你以為我會因為你的欺瞞怒不可遏?可笑至極,我從不為已經無法改變的事情費半點心,更不會為一個失敗的作品,敗壞自己的興致。”

元夕氣得微微顫抖,她霍地站起來:“你了不起,你看不上我一個失敗的骷髅蠱,覺得我糟蹋了你的技術,有本事你再弄出個新的來呀!”

白朔冷冷一笑。

“我自是會做一個新的,但是,我也不會放過你。”

元夕咬牙:“你這個……混蛋!”

“何必如此面目猙獰,待我得了新的蠱,自然放你走,你不走,我還要趕你走。”白朔神色嘲諷,“道我好稀罕你麽?”

“一個……殘次品。”

他眼色冰涼,語氣嘲弄,丢出這句話。

湖風冰冷,陰雲低垂籠罩湖面,連兩岸的鳥禽亦不安地靜下來。

而湖面上的兩人,皆再未吐出一個字。

冷寂中,竹筏緩緩靠了岸。

男子當先舉步,少女冷冷跟上。

冷戰。

當粗神經的窮奇終于注意到兩人間的異常時,已是三日後了。

白朔有些不高興。他一不高興,就有人要倒黴。

将近正午,烈日炎炎,走在這樣的太陽下,連素來皮厚的窮奇都覺得渾身難受,更別提身為邪物的骷髅蠱。

若非那柄繪了層層符咒的黑絹素花傘很是得力,硬是抗下八成日光,便是有三個元夕,也通通化為煙塵了。

連着幾日都專挑日頭高照的時候出行……窮奇終于忍不住,悄悄問元夕:“小骷髅,你惹到公子了?”

“哼。”元夕鼻子裏嗤一聲,也不答話,只專心把自己藏在傘影中。

窮奇摸摸鼻子,瞄瞄白朔面無表情的臉,默默低頭走路。

白朔對仆人們之間的交流毫不在意。仗着自己寒暑不侵,施施然走在前頭。烈日灼人,偌大的道上空蕩蕩的,就他一人寬袍廣袖衣袂生風,遠遠望去,真正騷包。

如此這般行了一陣,已到一天最熱的時分,窮奇汗流浃背,忽見前方隐隐一個城鎮,頓時大喜。

入了城,兩旁茶肆林立,窮奇不禁咽了咽口水。

渴啊。

“公子,趕了這麽久,不如找家茶樓,稍事休息吧?”窮奇垂手道。

白朔不語,腳步半分也不停,窮奇心中哀嚎,難道又要走過一個鎮?忽然瞥到一旁面色發白的骷髅蠱,心中一動,正要說事,卻見白朔步子一慢,轉了個身,往茶樓上走,窮奇立即跟上。

元夕走在最後頭,慢慢吐了口氣,進了陰涼的茶樓,才覺得渾身疼得厲害。

三人在茶樓臨窗處落了座,窮奇喚來茶點,元夕默默吃着,白朔但只飲茶,一語不發。

氣氛實在糟糕,窮奇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麽,不然恐怕明天還得大中午的趕路。

最後他選擇從骷髅蠱這裏突破,他先挑了個比較輕松的話題:“小骷髅啊,你為甚叫‘素素’呢?”

元夕瞟了窮奇一眼,道:“你自去問他,為什麽起這個名。”目光從白朔身上一掠而過。

窮奇一抖,抹了一把臉,笑道:“我說‘素素’這名甚是配你,原來是公子取的,怪不得,如此,如此,意蘊深長,哈哈……”

元夕沒理窮奇的誇張的表演,自去拿了一個酥餅,正要吃,餘光卻瞥見一個熟人。

真正是熟人!前世在一個屋檐下共處了三年的熟人!

元夕原以為,因為重生到一個骷髅蠱身上的緣故,有關前世所有的人,都要在得知對方的名字後,才能将人名與臉容對上,但卻後來發現并非如此——自從“看清”元璧的面容後,前世裏所有認識的人的臉都在一夜間全數回籠,仿佛一棵從冬眠中醒來的樹,只要抽出第一片嫩芽,轉眼便是滿樹綠意盎然。

熟人正往樓上走,元夕将身子微微一側,正與那人掃視四周的目光避開。

看來他正在尋找什麽,可能是尋人。

元夕真不願再與他有任何交集,暗自期望他快快找到自己要找的,趕緊離開。

他四處逡巡了一遍,似是沒發現自己要尋的對象,轉身走向樓梯。

元夕微微一笑,還未及放松心情把酥餅送進口中,冷不防那邊窮奇賣弄口才正到最得意的時候,一疊聲膩道:“素素,真是好名字,素素,素素,素素……”

于是元夕就看見已經打算下樓的男子腳步一頓,目光直直向這邊看來!

窮奇你個豬!

暗罵一聲,元夕端坐,表情從容,默不作聲。

但見那人走過來,望了自己一陣,面色表情有些難懂。他站定,拱手笑道:“恕在下冒昧,方才聽這位兄臺喚姑娘……‘素素’?”

元夕一怔,突然恍悟。

這個人……他是因為“素素”這個名字過來的,而不是因為看到自己坐在這裏。

是了,她頂着別人的皮,看起來可和“元夕”只有三分相似。

心中長長地呼口氣,放松心情後,元夕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陸回雪,無論前世今生,你總是會被“素素”這個名字迷惑啊。

她微微一笑,道:“對,我叫素素。”

陸回雪目光微動,不作痕跡地打量她。

元夕大大方方任他看。

須臾,陸回雪面上顯出一絲失望之色,輕聲道:“素素姑娘看起來,似乎正是豆蔻年華。”

原來他是在算這個!

元夕心裏涼涼一笑,說不清胸臆裏泛的是什麽滋味。

他們初次相識,是在她八歲時,那時她使了個假名騙他。

她說,她叫素素。

可笑陸回雪尋了兩世的“素素”,當真正的素素在他面前,他卻從來認不出。

就像此刻一般,他看着她,面色失望,以為自己又一次尋錯了人。

元夕心中忽然有些不平。他如此努力地尋找“素素”,那前世她又是為了什麽空度三載年華?

他這種行為,讓她所受的委屈好似都成了一個笑話!

哼,陸回雪,這可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不好好折騰折騰你茅坑石頭樣的死心眼,你還不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心中陰陰一笑,嘴上她卻嚷道:“我?豆蔻年華?”她作出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又是這樣,明明我已經十九了,偏偏每次別人見了我都以為我才十三四歲!”

陸回雪果然露出驚訝的神色。

哈,心思動搖了吧?好奇了吧?想知道是怎麽回事吧?

偏不告訴你。

元夕心裏清楚得很,如果按年歲來算,當年八歲的女孩,現下應該十九,怎麽也不能是她眼下這副稚氣未脫的模樣。所以方才陸回雪才認定她不是當年相識的素素。

那現在你覺得呢,陸回雪?

隔壁房裏,忽然傳出伊伊呀呀的調子,胡琴的尖細的音質,讓原本纏綿的曲子憑空多出五分凄恻。

這廂,則是短暫的沉默,而後,在凄婉的胡琴聲中,陸回雪緩緩道:“敢問素素姑娘,何方人士,家居何處?”

看着男子認真的神色,元夕知道,他心裏在緊張。

她也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回答,才能最大程度的打擊他。

想着那張總是鎮定從容的臉上,因為驚愕而瞪大眼睛的樣子,元夕幾乎失笑。

她幾乎要說出那個答案了,但最終卻沒說出口。

因為在她出聲前,有個女音突兀地插了進來。

“回雪,原來你在這裏。”

聲線清悅,略帶埋怨,卻又透着親昵,恰如一把鳳尾琴,宮商角徵皆是為心中所慕的那個人而奏起,因而格外缱绻動聽。

元夕循音望去——

就看見了,十九歲的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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