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百年,他從未出現過

白朔對明止,只有憎恨麽?

明止将白朔剔去仙骨,逐出昆侖,更将他困在荒涼小鎮百年之久……白朔恨明止,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白朔又不能純粹地恨他。

十餘年朝夕相處,昆侖墟上點點滴滴。他悉心教誨,他側耳聆聽。

明止是個好師傅。可惜,白朔卻從來不是個好徒弟。

天資聰慧,根骨極佳,這些都不必說。假以時日,白朔必然又是昆侖一代俊傑。

然而,他沒有仙門中人悲天憫人的心懷,反倒對巫蠱邪術充滿好奇。

明止發覺了自己徒兒的異常。他耳提面命,不止一次要他遠離這些東西。白朔口上答應,轉身又自行其是。

這個時期,白朔對明止仍然是敬仰的。盡管師徒二人在許多事情上存在分歧,但對這位将自己從混沌肮髒的紅塵中接出來的昆侖上仙,白朔始終抱以感激之心;而且,他也明白,明止的那些訓誡,正是出于師傅對自己徒弟的關切。

所以,白朔一面繼續研究蠱術,一面在明面上,維持着身為一個正派弟子應有的樣子。

如果沒有後面那些事,或許白朔這個名字,如今仍存于昆侖的玉牒中。

……

“對于明止上仙,你只有憎恨麽?”元夕問。

白朔覺得自己無需理會她,她根本什麽也不知道,他也無需向她解釋什麽。

但不管他承不承認,此刻,她簡單一句輕問,已挑動悠遠回憶,穿過百年光陰。

夜色悠長。

他還在沉思,卻聽到元夕問:“你恨他,恨不得他死麽?”

白朔想要明止死?是這樣嗎?

白朔垂眸。

或許是月光太柔和,或許是他刻意讓自己陷入往事,直面那些或愉快或憤怒的回憶,而這回憶太濃烈,太刺眼,他忽然想将它放一些出去。

“如果他會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他這麽說。

……

白朔喜歡試蠱,但他不會拿凡人來試驗。昆侖戒律森嚴,他不想給自己找事,也不想給明止惹麻煩。

不過,如果試蠱的對象是一個目中無人又暴虐恣睢的魔女,那就沒關系了吧?

那天,白朔回到昆侖的時候,心情很好,手裏還拎着一袋鮮果——那是死者家屬為感謝他降伏了那個女魔頭,特地從自家果園裏摘的。

三日後,魔界傳出一個驚天消息,血魔的獨生女,在燕國游玩的途中,遭人暗殺,死因不明。

血魔在魔界地位尊崇,一呼百應。一時間,因為血魔獨女之死,六界鬧得雞犬不寧。

半月後,真相水落石出。

魔界向昆侖下了通牒。

交出白朔,任血魔處置,或兩界交兵。

明止被這事弄得焦頭爛額,他既不願交出自己的徒弟,又不能真的讓兩界停息了百年的戰火,因昆侖再起。那些時日,上仙的背影看起來都沒往日的飄逸了。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傳來白朔在楚國肆意屠殺凡人的傳聞。

……

“如果他會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白朔道。

元夕皺起眉:“雖然他剔你仙骨,逐你出門,但也是因為你有錯在先。”她搖頭,“怎麽說他也是你師傅。我聽說,當年還是他将你從山下救起來,帶回來昆侖的,你怎麽不多想想他對你的好呢?”

“他對我的好?”白朔挑眉,涼涼一笑,“你聽說過多少關于他和我的事?你又如何知道,哪些說的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元夕一怔,少頃,她望着他:“如果我錯了,我道歉。不過,你總該讓我知道,我錯在哪裏?”

白朔勾起一邊唇角。

……

明止上仙為何會收一個無根無底的凡人為徒?

很長一段時間裏,大家都把這個解釋為,“緣”。

明止下山是緣,下山遇到白朔是緣,發現白朔骨骼清奇是緣,收他為徒更是緣。

緣分天定。

直到某日,真相擺在白朔面前,咧着嘴,大刺刺地嘲笑。

十年前,明止上仙一念之差,間接導致楚國邊境的某個小部落,一夜之間,盡數覆滅。事後明止得知這一慘劇,後悔不疊。然事已至此,他縱身負仙法,也無法令枯骨重生。

萬幸,他發現部落族長的一雙兒女似是逃過一劫。幼女四歲時被人拐走,至今下落不明;而長子則被族人匿于米缸中,躲過大難。敵人走後,他爬出米缸,孤身一人,離開了已為廢墟的家園。

明止四處雲游,終于在兩年後,于燕國找到了族長的長子。

他将這個身世坎坷的孩子帶回去,細心待他。然後,他發現,這個孩子不知在兩年中經歷了什麽,竟然把過往的記憶忘得七七八八,只記得自己是楚國人,卻渾然忘了滅門慘事。

……這樣也好。明止想,往後,世間就只有昆侖的白朔,再無楚國尨族的遺孤。

但明止忘了,世上既有“失憶”,就也有“恢複記憶”。

十年後,就在明止為血魔之事頭疼不已的時候,白朔卻被有心人告知了當年的滅族往事。一開始他并不相信,但就在當天夜裏,他想起了一切。

……

夜深,風吹竹聲,萬葉千聲皆是恨。

風中有暗香浮動。

元夕在腦中整合着剛剛得到的信息,慢慢道:“所以,你後來去楚國,殺的那些人——都是當年的兇手?”忽然想起一事,“前些日子,你找盧湛——他也是元兇之一麽?”

“不錯。當年他不知從何處,早一步得知我要來尋仇,于是舉家搬出楚國。我還來不及揪出他,就被明止強行帶回昆侖。”白朔道。

後面的事,元夕大抵也能想象出來。

這樣糾結的往事……如果說是“緣”,簡直有些“孽緣”的意味了。

“以前在飛橋鎮,窮奇和我說,你是和人打賭輸了,所以才留在飛橋鎮,直到鐵木生花,才得離開。”她的語氣中帶上了三分嘆息,“那人,是明止上仙?”

白朔無意隐藏此事。“對。”

半晌,她開口:“明止上仙……其實很了解你。”

因為了解白朔一旦許下諾言,他就絕不會食言,所以明止才敢憑一個賭約,将他囚禁百年。

“他怕你再去報複剩下的人。”元夕眼神明了。事實上,白朔離開飛橋鎮後,的确第一時間就趕去燕國。只不過百年以後,當年的兇手已經化為白骨,白朔沒了下手的對象。

夜空中,響起少女輕輕的嘆息。

“他每一步都想到了,真是用心良苦。”

她問:“他并沒有做錯。白朔,你為什麽還要恨他呢?”

或許當年,他無意中造成了你幼年坎坷,但他已經盡全力彌補。

他關切你,甚至比你的親生父親也不遑多讓。十年師徒,你被剔去仙骨,逐出昆侖,他一定同樣痛徹心扉。

“你究竟在恨着他什麽呢?白朔?”

元夕凝視他。

白朔沒有回答。他注視着杯中的清酒。

澄澈酒液中,映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

他想起,明止說過,自己有一雙生得極好的眼,若是生在亂世,必将建立一番赫赫功業。

“為師相信,昆侖千年基業,将在你的手中,發揚光大。”上仙素來嚴肅的眼中,隐約有慈愛的光,“白朔,你将是為師最大的驕傲。”

閉了閉眼,白朔一仰頭将清酒飲下,不去想明止的話,也将那雙慈愛的眸驅逐自己的腦海。

為什麽恨他?

獨自住在飛橋鎮的那些日子,那些獨酌的夜裏,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麽?

“記住那道傷,我希望下次我過來,能看到你成熟點。”

分離時,明止分明是這麽說的,卻再沒來過。

最後留給白朔的一幕,是他黑色的衣袍翻滾在空中,沒入夜空。

金絲鐵木,徒勞地伸展着枝桠。

“我用了許多年才明白,他為什麽将我關在飛橋。”男子的聲音低沉,“對,他是怕我出去報複別人。”

夜空裏,慢慢地飄蕩着白朔的話,低低如自語:“我殺了血魔之女,連昆侖也難以庇佑。我又殺了那麽多的人,于是六界再無容身之處。”

“他既不能看着我被魔族殺死,又怕我再造殺孽,除了将我藏在風水特殊的飛橋,似乎也沒別的辦法了。”

“我卻以為,他放棄我了。”

“一百年,他從未出現過。”

他的嗓音,有點暗啞,真的只是“有點”而已,不細心的話,就會錯過。而他的表情,還是淡淡的,似在敘述一件很平常的事。

唯獨他的眼,出賣了他的真實情緒。

“原來他已死了,早在一百年前,便死了。”

最後兩字,尾調微微地發顫。

風中,依稀漂浮着某種幽香,冷冷的。

那是玉色夜荼蘼,在月華中,悄然綻放。

在這寂靜到深處的時候,白朔聽到有人說:“他不會怪你的。”

他緩緩擡眼,望着那人。

元夕望着他,神色認真:“沒有師傅會真正生徒弟的氣的,我可以打包票。”

白朔睇着她,慢慢的,勾出一抹笑:“你什麽都不知道。”

“好吧,我什麽都不知道。”元夕不和他辯解,笑眯眯的,“那,要不,我給你一個師傅?”

白朔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真的,你帶我回蜀山,我就把我師傅借給你。”她說得一本正經。

白朔一怔,第一次露出有些啼笑皆非的神情。

她還在努力游說:“怎麽樣,認真考慮下吧?我師傅人很好的。”

白朔斜睨她一眼,賜她一句:“自作聰明。”卻沒像以往那樣,說完就丢她一張催命符。

石桌挺涼,連飲好幾壺酒的人,身上有些發熱。白朔懶懶地伏在桌上。

合上眼,過了會兒,他聽到對面小聲嘀咕:“還是沒哄得他答應……天啊,怎麽會有這麽難纏的人……”

他聽着聽着,漸漸的,揚起唇角。

八角亭外,那株玉色夜荼蘼,在風中輕輕搖晃。縷縷冷香,自它的花蕊中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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