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蜀山

從山道上下來陸回雪首先入目的，是着一襲墨藍的白朔，他颀長的身形，擋住了元夕半個身子。

再踱出兩步，陸回雪就看到了那個站在白朔身後的少女。

她正捂着自己的額頭，一雙手掩去大半面容。

他微微一怔，然後望向站在她身旁的男人。

陸回雪記得這個男人。彼時在楚國，他們曾有一面之緣。這個身着墨藍的男子一直面色淡漠，雖然自始至終他們未交談過一句，但此時甫一見他，陸回雪卻立即認了出來。

事實上，陸回雪後來曾命人去查“白朔”的底細，而下屬探查後送上來的材料，的确教他暗暗吃驚。

陸回雪猶記得，當時在楚國，白朔身邊還有一男一女。陸回雪将目光轉回那個捂着臉的少女，略一思索，含笑道——

“素素姑娘？”

元夕心中暗嘆，認命地放下手，望向陸回雪，扯起一個笑。

陸回雪在看清少女的面容時又是一怔：“你——？”

元夕擺擺手：“我是素素沒錯。”她祭出剛剛想好的解釋，“上次你看到我的時候，我正易着容，其實，這才是我的‘真面目’。”她指指自己的臉。

元夕很無奈。血符已經燒了，就算她想回到原來的樣貌也沒辦法，骷髅蠱可不會變身。

好在陸回雪似乎被她的解釋說服了，微一點頭，笑道：“很精巧的易容術。你若不說，我完全看不出破綻。”

元夕汗顏，笑着打哈哈。

陸回雪轉向白朔，恰好對上白朔的視線。

兩人打量着彼此，默不作聲，一個身着錦繡白緞對襟直裾，一個身着雲紋墨藍斜襟長袍，一個唇角含笑，一個目光莫測。

元夕在旁，看看陸回雪，再看看白朔，清咳一聲，對白朔道：“白朔，這是……”

“我知道。”白朔卻先出聲了，淡漠的眼角忽然彎起一個笑，“‘陸回雪’，上次在楚國見過。”

原來那時你有注意到我們的對話啊。元夕默默想着，然後聽到陸回雪的聲音，帶着三分笑意：“我也記得閣下。”

他說完這句，就沒下文了，元夕微微擰眉，依稀覺出這兩人間有種說不清的交流，而且是不太友好的那種。

說不得，還得姑娘我出馬。暗嘆一句“能者多勞”，元夕面上笑吟吟道：“雖然你們二位都知道對方的名字，但是畢竟沒正式認識過，來，給我個露臉的機會——”

臉色一正，她指指那襲墨藍：“這是白朔，黑白的白，朔月的朔。”再示意那攏霜白：“這是陸回雪。”

最後拍板總結：“現在，向對手，一鞠躬——”

什麽亂七八糟的！

收到白朔冷眼一枚，陸回雪微笑一個，元夕聳聳肩，這樣不是好多了麽。

“陸公子也是蜀山門下？”她明知故問，果然聽到對方答“不，我師從蓬萊”。

“蓬萊仙島啊……真讓人羨慕。”頓了頓，她問出真正想問的，“那麽，陸公子此次前來蜀山，是為了……”她瞧着他，表情好奇。

為了什麽？

望着那張與“元夕”有五分相似的臉，陸回雪又一次想起那日，這張臉的主人在自己耳旁輕聲說：往事已矣，珍惜現在才是最重要的，望君憐取眼前人。

這個叫素素的少女，帶着意味深長的眼神，說出這番話。

陸回雪其實不想再多探究什麽。想了十年，尋了十年，終于讓他發現——蜀山的元夕就是當年的素素。

沒人明白得出這個結論時他是如何的驚喜，那種心情……至今想起，心肺裏都會覺得忽然溫暖。

如果可以，他寧可忽略那個萍水相逢的女子說的話。

但是，有時，對着元夕，他會突然想起那個有一雙新月眉的少女。

她也叫素素，也是十九歲。

這個素素，有一雙笑吟吟的眼，明眸善睐。

通常來看，這是一雙美麗的眼，令人欣賞，但對他卻并非如此簡單。

就像現在，望着這雙眸子，他的胸中忽然騰起一陣淡淡的煩悶，情緒不算激烈，但足以讓他的笑不再從容，轉而帶上一絲僵硬。

她剛才問了什麽？——啊，是問他為什麽來蜀山。

“你又是為了什麽前來蜀山？”藏下答案，他輕巧反問。

“來看蜀山的試劍盛會啊！我一直很向往那些能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劍仙，這次終于有機會親眼看到呢——啊，這都要多謝白朔，是他帶我來的，不然我都沒法穿過仙山的結界。”她沖白朔眨眼一笑，後者回給他一個淡淡嘲弄的眼神。

“蜀山的試劍盛會，的确是仙界一大盛事。”陸回雪笑道，然後轉移話題，“我比你們早來幾日，不如由我帶你們上去？”

元夕一怔，一種奇怪的感覺彌漫心間。

陸回雪是蓬萊少主，身份尊貴，斷無由他引來客入山的道理……不，即使換了任何一個其他門派的弟子，也一樣。引客入山這類事，向來是蜀山弟子的職責，有專人負責。

心中電轉，面上她卻淺笑：“那就卻之不恭，有勞了。”她向白朔使個眼色。

……

半炷香後，三人雙腳皆踏在蜀山的地面上。

此處距蜀山群殿其實尚有一段路程。元夕看到陸回雪朝那個剛剛載着他們三人的木制小船随手一指，那木船便迅速縮小，直直升入蜀山頂上去了。

這種接客小船，名曰“青鸾舟”，是專門用來接送不懂仙法，駕不得雲禦不了法器的凡人的。元夕以前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有一日要乘着青鸾舟上蜀山，一時感慨萬千。

“接下來的路，必須自己走上去。”陸回雪道，“路不遠，一盞茶的時間便可到。”

元夕點頭表示理解。各派的仙山大多都有這個規矩，相信昆侖墟也是這樣，眼風裏一瞟白朔，果然他面上毫無訝異之色。

再走了一會兒，四周迷蒙的山岚仿佛一下子被誰吹開，視線豁然開朗。

他們已經來到接近山頂的地方。

天朗氣清，流雲散漫。棉白的雲朵，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捉到。

元夕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站在距離天這麽近的地方了。

熟悉的殿宇映入眼簾，她心裏微微一熱。

下個眨眼，驟然跳入耳朵的低沉嗓音，卻讓她眼眶也熱起來。

“元夕？”那嗓音道，帶着明顯的笑意。

元夕略略側身，一襲黑白相間的對襟直裾便躍入她眼底。

她看得清楚，那人喚出一句“元夕”後，便瞧見了她轉過來的臉，于是他神情一怔，旋即轉為歉意。“抱歉抱歉，認錯人了。”男子道。

忍着心中百味，她盈盈一笑：“無妨，或許我和那位叫元夕的姑娘，側影很像。”元璧師兄……

元璧望着她的笑，眼角餘光瞥到她扭着衣袖的手，瞳仁深處忽然微動，面上卻只點頭而笑：“不錯，頗有幾分相似。”

他沒見過這個由幻形琅變出的軀殼，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橫塘鎮裏的那個骷髅蠱，更不知道她才是“元夕”。元夕暗暗苦笑，這算什麽？前世裏陸回雪把白素素當成元夕，這輩子元璧師兄又把“假元夕”認作小師妹，對着她說什麽“頗有幾分相似”。

真是……一塌糊塗。

說到那個假元夕，這些日在她沒在蜀山幹什麽壞事吧？最好沒有，不然的話……

剛想到這裏，就聽到一個女音：“回雪，元璧師兄。”

哦，說曹操曹操到。

元夕眯了眯眼，望向那個膽敢鸠占鵲巢的女人。

她今日梳了一個雙螺髻，額間垂下一顆水滴形藍晶吊墜，身着藕荷色對襟雲羅裙，外搭一條淡紫小袖褙子，褙子長度及臀，秀麗而不顯累贅。

瞧着假元夕的裝束，元夕心裏涼涼一笑，光看這身行頭，倒是和她平日風格幾乎一致，看來那些家夥事先沒少做準備工作，把她的喜好都打聽清楚了。

元夕此刻穿在身上的，便是一攏藕荷色長裙，外搭一件淺紫色繡羅襦，過臀長發，在頭上反擰成雙平髻。

真假元夕隔着幾步對站着，衣飾發型出奇相像，加上五分相似的面容，仿若一對姐妹花。

很快，其餘幾人便發現了這個“有趣”的現象。

元璧首先笑了，對假元夕道：“元夕，這位姑娘，莫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妹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