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Reason Living(二)
中原中也煩躁地将自己的外套扔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然後他打開辦公室裏的儲物櫃,目光在裏面搜尋了一下,半晌之後嘆了口氣将已經拿在手裏的紅酒又放了回去,倒了杯冷水一口氣灌下去然後疲憊地躺倒在沙發裏。
他的直覺告訴他現在還不是能夠安心休息的時候,盡管森鷗外在先前的指令之餘告知他今天剩餘的時間可以暫且休息等待後續指示。他的胸口一直有些不明理由的躁動不安,讓他一度有些想一醉了之。
他的眼前始終揮之不去太宰治站在樓頂的曦光裏目光空洞地向着邊緣走去的那一幕。那人穿着沙色的長風衣而非黑色的西裝與暗紅的圍巾、微亮的天空是晨曦而并非傍晚、實際上與那個荒唐的夢境相差甚遠。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在那一瞬間中原中也覺得自己看見的就是夢中的那個人。
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夢見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了。本來他其實也并不是非常理解為什麽自己會做這樣的夢。平行世界在現實中不過是一個尚未被理論證實的推論,太宰治向他這樣解釋的時候他先入為主地理解為對方與他有同樣的夢見經歷,所以無所謂地接受了對方的說法。
現在想來,太宰治的情況和自己真的是相差太遠了。
夢中所見的那個人之所以能夠讓他感覺到令人心悸的真實,正是因為實際上那人與他曾經認識的Port Mafia最年輕幹部從本質上來說就是同一個人,而醒來之後他看見那人能夠感到安心,卻是因為如今那個人身上的變化。
那是他很難形容的一種變化。并非是由黑暗中走了出來、而是依然站在黑暗裏、眼睛卻有了落進光的可能。
他有些恍然地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區分着的,從來就不是夢境與現實中的太宰治,而是過去與現在的太宰治。似乎有什麽連接着夢境與現實、過去與現在的東西以他不能理解的形式存在着。
先前他看見的太宰治,有一瞬間就象是夢中與過去的他一樣,拒絕了所有光亮的可能。
他無聲地咬了咬牙,一手握緊了手中的水杯。就在他深吸了一口氣準備将水杯放下站起身來的時候,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象是猝然狠狠撞進了他的心髒。震顫着、叫嚣着、沖擊着他全身的神經。玻璃杯發出碎裂的清脆聲響,象是被那聲音驚醒一般,心髒逐漸恢複平穩的中原中也神色愕然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是這樣啊……”
年輕的黑手黨幹部仰起了頭喃喃低語。被帽檐壓着的前發有些淩亂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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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等到那瓶葡萄糖輸完就穿好外衣回了辦公室,然而鑒于他身為“這次作戰裏唯一一個重傷昏迷”的負傷人員,受到了同事們充滿擔憂的關懷。兩手塞滿了江戶川亂步的零食被中島敦強行按在沙發上休息的太宰治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們解釋自己已經沒事了以及自己的傷與昏迷均屬于同盟組織首領背信棄義的暗算(?)。他想了想,最終無奈地笑着放棄了解釋。
下午的時間過得很快。工作效率高得有些超出預計的武裝偵探社在下班時間之前迎來了一陣異于平常的喧嚣。剛剛從新橫濱站回來的國木田獨步一只手幫忙推着有些陳舊的行李箱,一邊側着身與走在一起的人輕聲說着什麽。早就等待了很久的中島敦一邊打開門幫着接過行李一邊有些緊張地向着正走進來的人鞠躬致意。
“你不用太過拘束,敦。雖然還沒有共事過,但彼此也都是偵探社的同僚。”心情顯得不錯的國木田獨步拍了拍少年的頭發出言介紹着,“先認識一下吧。這裏也有幾個你離開之後新加入的社員。”
後一句話他轉向了身旁穿着休閑的黑色襯衫和米色風衣外套的人。
那人點了點頭向着面前的少年伸出了手。“你好。”
看着放松了神情同樣伸出手與對方相握的中島敦和一旁剛剛走過來的泉鏡花,國木田獨步的目光在室內環顧了一圈,落在背對着門口坐在沙發上的搭檔的身上。
“喂,太宰,你也到這邊來認……”
他有些驚訝地停下了話語,看見那個背影象是在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太宰治确實在發抖。他的思維在聽見那個聲音的瞬間就變成了一片空白。
……怎麽會是這樣呢。
他感覺不到時間過了多久,耳邊隐約聽見國木田獨步和中島敦充滿擔憂的聲音,他輕輕閉上了酸澀不已的雙眼。
當他站起身來的時候,他的表情已經恢複了一如往常、甚至比往常還要平靜的溫和的微笑。他帶着這樣看不出情緒的微笑,向着仍然站在門口的那個人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你好。”
他微笑着,聲音平靜地說。
“我叫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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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敦最初以為那位剛剛認識的前輩大概是和福澤谕吉類似的嚴肅認真難以相處的性格,因為對方似乎很少露出笑容。而且工作時的狀态也和國木田獨步一樣一絲不茍,甚至還要更加認真些,因為他也從不因為任何事與其他社員起沖突或進行争論。這樣的性格讓中島敦一時不敢貿然上前搭話。但是此刻他電腦裏的一份報告書出現了他不清楚的固定格式問題,這種問題問江戶川亂步是沒有用的,泉鏡花也不可能知道,谷崎潤一郎幫他看了一眼抱歉地表示自己也沒搞清,國木田獨步去向社長彙報工作去了,而太宰治——
他毫無理由地覺得,他暫時不應該去打擾太宰治。
太宰治自從前一日下班前的異常之後,第二天似乎就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樣子。早晨非常準時就到了社裏,并且一直到現在也是安靜地坐在他自己的辦公桌旁——只是并沒有在工作。他沒有做任何事情。就這樣一直趴在他自己的桌子上。
他的桌子上原本堆着一疊國木田獨步早上交給他要求核對的調查報告。見他一直沒有動,鄰桌做完了自己工作的那人不發一言地将那些報告全部拿了過去代工了。
中島敦做了個深呼吸,端着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小心翼翼地繞過太宰治,向着此刻唯一能夠尋求幫助的人靠了過去。
“抱歉,前輩,請問能不能打擾一下……”
赤褐色短發的男人從自己的電腦前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伸手直接将他的電腦接了過去。
中島敦看着那人動作毫無停頓地将他的報告全部調整成正确格式還設置好了格式刷,心下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連忙認真地鞠躬道謝。
“非常感謝前輩。”
那人将電腦還回他手裏,聲音平和地開口。
“叫我織田就好。”
白發的少年略微愣了一下,随後揚起了一個有些開心的笑容。
“好的,謝謝您,織田先生!”
就在這時,一只手突然毫無征兆地從旁邊的桌子伸過來,取走了放在桌沿的那疊已經核對完畢的調查報告。坐在那裏的人已經站起了身,向着辦公室出口的方向走過去。
直到走到門口,他停下腳步,向着身後輕輕揮了揮那疊報告書。
“謝謝,織田君。”
那聲音仍然是溫和而平靜的,卻好像缺失了什麽。又好像是早已缺失的空洞的傷口,此刻終于失去了長久以來佯作僞裝的遮擋。
所以那個時候,武裝偵探社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但是卻沒有一個人阻止他離開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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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從首領辦公室離開的時候臉色有些陰沉。他昨晚幾乎一晚沒有睡,但是早晨的時候卻由于疲倦過度而睡了過去。本來應該負責電話叫醒的人早晨也沒有打來電話,踩着遲到的時間在辦公室趕了一上午前日事件的總結彙報,拿去交給森鷗外的時候被等在首領辦公室的尾崎紅葉告知森鷗外帶愛麗絲出去逛街買衣服去了。
中原中也把那疊紙砸在辦公桌上轉身就走。身後傳來紅葉有些擔心的詢問,他停了停腳步,輕輕呼了口氣。
“我沒事,紅葉姐。下午沒有別的事的話我想請假。”
“別做什麽危險的事情。”尾崎紅葉看着那個在她眼中十五歲與二十二歲并沒有太大差別的溫柔而固執的少年。“如果要喝酒的話提前打個電話給我之後派人去接你。”
中原中也擡手拉了拉帽檐,将陰郁多時的眼眸中微微劃過的些許柔和遮擋在陰影裏。
“好。”
他從樓上下來直接去了停車場。有些思緒渙散地拉開車門之後,中原中也愣在了原地。
在他的汽車副駕駛座上,有一個穿着沙色長風衣的人放平了座位躺在那裏。聽見他開門的聲音那人似乎仍然懶得起身,有些無力地擡起一只手對着他輕輕揮了揮。
“嗨,中也。”
中原中也聽見他低沉平靜得、幾乎是有些悲傷的聲音。
“我不想回去。收留我一小會兒好嗎。”
年輕的黑手黨幹部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聲音聽不出情緒地開口。
“起來。”
躺着的人似乎有些失落地側過臉來,卻看見那人已經低身進了駕駛室,一邊關上車門一邊拿鑰匙啓動汽車,順便白了一眼身旁的人。
“我叫你起來。你躺着我怎麽開車。”
他語帶不滿地抱怨着,卻在看見那人眼睛裏亮起光的時候微微勾起了嘴角。
他伸手幫剛剛坐起來的人調整好了座椅。
“想去哪裏?”
“中也不是要去工作嗎?我還想着是不是要義務幫忙來抵消車費呢。”那人像是有些好奇地微微睜大了眼睛。
“我下午請假了。——碰巧而已不是為你請的!還有你進來的時候沒把我車鎖搞壞吧?門關好了嗎?”
“關好了關好了,中也真是喜歡擔心。這種簡單的車鎖怎麽可能還需要搞壞了才能進來。”
中原中也在踩上油門之前先擡腿踹了那人一腳。看着那人笑着舉手讨饒。
汽車駛出停車場,坐在車內的兩人都象是得以短暫地從各自的陰霾中掙脫出來。帶着略微緩和了些許的心情,漫無目的地向着遠離市區的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