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Reason Living(三)
橫濱市西區與中區交界的海濱地帶——港未來21區,沿着橫濱港沿線開發的新型城區,近年來作為橫濱的新名勝而逐漸熱鬧了起來。盡管時間是工作日的下午,太平洋會展中心附近的廣場與游樂場還是充斥着數量可觀的大多來自外地的游客人群。在游園區外的一間露天咖啡座裏,兩個衣着看上去不那麽象是游客的人坐在角落的雙人座裏。趴在桌面上的人半纏着繃帶的手無所事事地攪着面前的咖啡杯,另一個披着黑色西裝外套的人同樣顯得有些心神恍惚地倚靠在椅背上出着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象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坐起身将目光投向坐在自己對面的人。
“你現在算是翹班?”
“算吧。我沒跟任何人請假,而且還把手機關了。”那人趴在桌上有些疲憊地舉起自己的手機晃了晃。
“……”中原中也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伸手壓低了帽子向後靠了回去。“不管再過多久,你還是個喜歡給人亂添麻煩的家夥。”他聲音有些低沉地罵了一句。
“……好像是這樣呢。”
出乎意料的,那人并沒有反駁,只是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丢下那把咖啡勺将手輕輕覆蓋上自己的眼睛。
仰靠在那裏的人看不出情緒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知是無奈還是煩躁地輕輕嘆了口氣,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伸手扯過對方的手腕将那人也拽了起來。
“看那裏。”
太宰治的目光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位于幾百米處的宇宙時鐘摩天輪,此刻就象是平常的任何一個景區開放日那樣,承載着近乎滿員的游客正常運轉着。他有些愣怔地看着,直到耳邊傳來中原中也與平時相比似乎略微有些差別的聲音。
“那個摩天輪今天也能正常運轉着,就是多虧了你那天不要命的給人添麻煩的傻子行為。就算既亂來又讓人無法理解,但是你的戰術從來沒有出錯過。——雖然我仍然覺得你不事先告訴我實情是出于你喜歡戲弄人的惡劣本質,但是實際上确實有幾百人曾因你而安然無恙。”
太宰治安靜地側頭看着身旁的人,突然輕輕地笑了。
“對。實際上我當時就是出于戲弄中也的惡劣心理。”
他聲音帶着笑意,卻又好像包含着某種破釜沉舟般難以言明的情緒。“所以呢,中也生氣了嗎?還是說其實是在擔心我呢?”
那人在這時轉過了身。毫無掩飾地直視着太宰治有些目光顫抖的眼睛。
“沒有生氣。在擔心你。”
中原中也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這樣說出。
“一直都是。”
他被狠狠摟進了一個劇烈顫抖着的懷抱。将一頭亂糟糟的黑發埋在他頸側的人将恍如錯覺一般略微潮濕的溫熱氣息留在了他的耳邊。
“……對不起。”
中原中也輕輕閉上了眼睛喃喃低語。
“你應該道歉的,根本就不是這件事。”
————————————————————————
從咖啡座出來的兩人一路沉默着向路邊停車的地方走,太宰治一直情緒不明地低着頭,手卻一路緊攥着對方的手腕不放。中原中也嘆了口氣妥協地沒有掙脫。直到走到海濱附近的停車位,年輕的黑手黨幹部随手摸了下口袋,略微蹙了蹙眉。
“車鑰匙好像被丢在剛剛的店裏了,我去找一下。”
他一邊說着一邊轉身走了一步,手腕處的牽扯感讓他略微怔了一下,有些好笑地回頭看着低着頭的那人,“放開,我很快就回來了。”
他無可奈何地伸手拍了拍對方的手背。
“在這裏等我。”
太宰治松開了手,看着那人的背影被隐沒在人群之中。他仍然低着頭,片刻之後後退了幾步靠上濱海的護欄,雙手略微用力支撐起身體坐到了護欄上面,然後安靜地交疊起雙手将目光投向自己身側不遠處的綠化帶。
“森先生。您還要在那裏看多久?”
穿着一身休閑的外出裝的黑手黨首領帶着非常無辜的笑容從綠化帶的陰影裏走出來,腳步無聲地走到他的身邊。
“太宰君,身體已經沒問題了嗎?”
坐在護欄上的黑發年輕人如同多年前一樣,撇了撇嘴一手按上自己後頸神色憤懑地抱怨。
“拜您所賜。本來沒什麽事硬是在醫療室躺了半天。而且好痛。”
“抱歉抱歉!但是不這麽做的話反正你也不會乖乖聽話去睡。”森鷗外毫無愧疚之意地低頭整理着手上的東西。太宰治目光在那些高級兒童洋裝的包裝袋上掃了一眼就無可奈何地明白了中原中也請假的原因。
“沒有帶着小愛麗絲嗎……不擔心會遇到襲擊之類的嗎?”
将自己的異能力留在了停車場等待的黑手黨首領輕輕揚了揚嘴角,“不過是遇見了熟悉的人所以過來搭個話而已。除非遇到的是來自你的襲擊。”
“誰知道呢?”黑發的前部下挑了挑眉,有些危險地輕輕眯起眼睛。
“——我當然知道。”森鷗外将手裏的袋子整齊地在護欄邊擺放好,随後放松了身體同樣倚靠在護欄上。“實際上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是現在的太宰君的話,我可能會感到有些後悔也說不定。”
“這是個悖論。森先生。”象是有些疲憊地放棄了僞裝的挑釁,神情恢複了先前的低沉的人伸手抓住身下的護欄擡頭望着天空,“如果原本不是這樣的世界的話……我本來也不會是現在的我。”
“這樣的世界……嗎。”森鷗外的目光在神情恍惚的原部下身上停留了片刻。“你在為什麽而困擾着嗎?”
太宰治輕輕閉上了雙眼。
“……這是什麽樣的一種心情呢。森先生。”
他的表情看上去顯得困惑而無措。不再保持着一向運籌帷幄游刃有餘的僞裝的笑容,而是恍若那個十五歲的少年——在厭倦、抵觸、放棄了整個世界和他自己以後作為自殺未遂患者被送到醫生的面前,對于人類的本質始終茫然不解。
“我不明白。”
年輕人将茫然的目光投向自己的醫生。
“一直以來知曉一切、注視一切。因此感到無聊而厭倦的這個世界。因為不理解活下去的理由,而無從理解的所謂人類的生命。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好像哪裏不一樣了。即使是這樣的世界,即使是這樣罪孽深重的生命(自身),竟然也會覺得,如果能貪婪地多停留一會兒就好了……像這樣毫無理由的願望。我原本以為能夠為了誰而嘗試着活下去的理由,現在好像也說不通了。我曾經覺得,自己不可能會關心‘世界’到這個地步。但是一想到有可能會失去現在所經歷着的一切,竟然會感到不可思議的恐懼和不知名的心情。”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一種心情呢……?”
黑發的醫生安靜地注視着他,很久之後,聲音很輕地開口。“那是因為任何人的期待都不能成為你活下去的理由。能夠成為理由的僅僅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現在所感到的這種心情。”
“——名為‘想要活下去’的,這種心情啊。”
黑發的年輕人有些失神地微微睜大了眼睛,很久之後,他終于低下了頭,有些恍然地輕笑出聲。
“……原來是這樣。”
他釋然地喃喃低語着,随後,目光鄭重地對上身旁的原首領的眼睛。
“我不想讓這個世界消失。”他說。“我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到這個世界的存在。”
黑手黨首領輕輕勾起了嘴角。
“我也一樣,太宰君。”
他俯身拎起了地上的包裝袋,恢複了一如平常的神情笑着向對方揚了揚手,随後轉身走進停車場。依然坐在高高的護欄上的太宰治放遠了目光在遠處的人群中辨認出那個正在向着這裏走過來的熟悉的身影,有些思緒不明地輕輕嘆了口氣。
然後,他的身體輕輕向後仰去,任由失了重心的自己倒向護欄外的海面。
風挾卷着暖意的陽光覆蓋了他的視野。在僅僅幾秒鐘之後,一切都浸沒在了冰冷的海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