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宦官
“大膽!督主也是你能攔的?”
宦官尖利的嗓音以及侍女慌亂無措的阻攔,伴随着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甚至沒有給姜妁和容渙任何反應的時間,不過幾息的功夫,一群藍衣內侍簇擁着一位身穿绛紫色金絲蟒袍的高大男子出現在殿門外。
美人香肩半露,柔若無骨的和一旁的男子相依偎,和着滿室淩亂,這一副場景堪稱香豔。
容渙的反應極快,下一瞬便将姜妁藏在了自己身後,挺拔的身形将她遮得嚴嚴實實,衆人只覺得一陣眼花,什麽也沒看得清。
護好姜妁的容渙面如寒霜,眼神如同利刃,直刺向門外的為首之人:“傅廠督莫不是忘了,這裏是公主府,不是你的西廠。”
來人便是建明帝身邊的大太監,西廠廠督傅長生。
兩人眼神相對,傅長生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變得鐵青,低聲呵斥道:“不想要命了嗎,還不快滾出去!”
待殿內重歸寂靜,姜妁也穿戴整齊,坐回身後的美人靠上,靜靜的凝望着傅長生,幽深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
眼前的宦官身形颀長,體格雖不健壯,卻不單薄,繃直的脊背不似其他太監一般佝偻,顯得氣勢逼人。
前世姜妁登基時,傅長生早已是京郊亂葬崗裏的一灘爛泥,乍然再見,姜妁還有幾分恍惚,可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姜妁揉了揉發疼的眉心,音色寡淡的問道:“傅廠督不待傳喚,便帶着這麽些人擅闖本宮的寝殿,你該當何罪?”
殿外阻攔不成的侍女當即雙膝跪地,顫聲道:“廠督大人執意闖進來,奴婢沒能攔住望殿下恕罪。”
姜妁沒看任何人,偏了偏頭,眼神落在自己水蔥似的根根十指,吹了吹指尖嫣紅的蔻丹,懶聲說:“素律啊,本宮養着他們不是用來吃幹飯的。”
素律有些惶然的擡起頭,一眼便與姜妁那一雙水眸對上,只是那雙眼裏的柔情碧波,不知何時變成了詭谲的海浪,陰詭又駭人。
下一瞬她便反應過來,站起身,周身氣息悄然變化,萎縮的神态被娴靜淡雅取代。
素律眉目間的奴顏婢色被淡然自若取代,她輕輕取出腰間的哨子,垂眸三長兩短的吹過後,數十個身穿鴉青色程子衣的侍衛從天而降,猶如一道人牆,将內外殿徹底分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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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息,外院的公主衛也聽到哨聲迅速集結,将傅長生以及他的廠衛團團圍住。
“傅長生目無尊卑,擅闖公主府,拿下!”素律如同換了個人一般,面無表情的下令。
傅長生默不作聲的看着,眼神在素律身上來回逡巡,西廠廠衛自然不會束手就擒,當即便和公主衛打成一團。
西廠廠衛無一不是武功高強,但姜妁那十來個程子衣的侍衛竟與他們打得有來有回,甚至隐隐有更甚一籌的意思。
傅長生眯眼看着,不知心裏在想什麽。
片刻後,他略一招手,西廠廠衛令行禁止,當即全部收手。
一道短促的哨聲接踵而至,公主衛亦是點到即止,收起刀劍,滿臉肅殺的護在姜妁四周。
傅長生靜默的站了半響,随後在衆目睽睽之下,規規矩矩的躬身行了個禮。
姜妁并沒有錯過他這一禮,卻沒有如往常一般出聲阻攔,只啞聲看着,目光幽幽,傅長生身形修長,面容生得也好,舉止一點不見宦官的扭捏,襯得謙卑的禮儀也帶上些行雲流水的意味。
榮華富貴當真是養人。
姜妁撇嘴露出一抹諷笑。
傅長生并不知姜妁心中所想,擡起頭,視線穿過錯落的人隙,看着殿內美人靠上那一抹柔軟的身影,溫聲道:“今日這番無理并非咱家本意,只是,殿下府中事務繁多,想必忘記了與咱家的邀約,今日咱家在宮裏久等殿下不至,唯恐公主府生了什麽變故,便禀明陛下,經陛下允許才往公主府來,偏她多番阻攔,咱家心中焦急難安,才一時忘形,還望殿下大人有大量,寬恕則個。”
“如今本宮是個什麽情況傅廠督也瞧見了,若無旁的事兒,便回吧,本宮今次不計較,若有下回,可不會這般輕易放你們走的。”
傅長生看不見殿內的動靜,只有姜妁慵懶的音色遠遠傳來。
內侍整日裏便是做伺候人的事兒,最會審時度勢,哪怕傅長生如今權勢滔天,甚至隐隐有人在背地裏稱他做九千歲,他也依舊是從伺候人的位置爬上來的,察言觀色也只強不差。
他幾乎敏銳的察覺到姜妁待他隐有不同,雖然以往也不見姜妁對他有幾分好顏色,可從來不曾如此明目張膽的與他針鋒相對。
要知道,從前的姜妁看着膽大肆意,骨子裏卻是個敬小慎微的。
若非逼急,從不會輕易暴露手裏的底牌,她今日這一出,卻是大大方方的,把她不知藏了多久的暗衛暴露在他的眼前。
這是傅長生從前不知道的。
姜妁在他面前裝了這麽許久的小綿羊,如今撕破僞裝露出利爪和獠牙,他後續動作必然會對她多加提防,甚至更為謹慎。
這一點他和姜妁都心知肚明。
這代表什麽呢?
傅長生甩頭不願去深思,只覺得不掀開那一層迷霧,他和姜妁就還是同行人。
他一邊裝聾作啞,一邊自欺欺人的說:“見公主安然無恙,咱家這便告退,但還望殿下莫要耽于玩樂,忘了正事,”說着竟看了容渙一眼。
姜妁眉心起皺,還沒來得及說話,傅長生身旁的紅衣內侍突然仰着頭上前一步,雙眼觑着地下,尖細着聲音,趾高氣昂。
“督主的意思是,希望殿下玩樂适度,督主能将殿下從泥濘中捧起來,也能讓殿下摔下去。”
“讓本宮摔下去?”姜妁站起身,柔聲将這句話重複了一遍,邊說邊向外走來,公主衛紛紛從兩側退開讓出路來。
姜妁一直走到那內侍的跟前,眼神卻落在因被擅自揣測心意,而目瞪口呆的傅長生身上:“傅長生,本宮到底給了你什麽錯覺,讓你身邊的奴才都敢對本宮如此放肆?”
姜妁曾對傅長生心懷感激,至少當初她為救母後四處求藥無能為力時,只有他伸出了援手,雖然最後那一副藥材并沒能用上。
當然,如果她不知道母後以皇後之尊幽居冷宮,自己受盡欺淩的長大,甚至最後母後難産而死,都是傅長生的手筆,那這份感激會一直存在。
傅長生靜默着和姜妁對視,下一瞬便揚起巴掌将那內侍打翻在地,厲聲道:“蠢貨安敢口出狂言!”
紅衣內侍倒地便吐出一口血來,足見傅長生這一掌的力道。
“還不快叩頭認罪,”傅長生又踢了他一腳。
那內侍也是個機靈的,否則也不可能随侍傅長生左右,當即便爬起來朝着姜妁不住的磕頭,求饒:“奴才罪該萬死!”
一下下毫不省力的叩在漢白玉的石板上,鮮血綻放成花。
傅長生想保下這個小太監。
“你問問你的主子敢不敢這般與本宮說話?”
姜妁突然勾唇笑得張狂,轉身便從公主衛的腰間抽出佩刀,毫不猶豫的手起刀落。
認罪求饒聲戛然而止,那內侍僵直起身形,脖頸出豁開一條血淋淋的口子,鮮血止不住的往外噴湧飛濺,将姜妁嫣紅的裙擺染得更紅。
十六歲的永安公主會忌憚傅長生這個沾了皇權光彩的閹人,二十歲的永安帝可不怕。
“雖說殺他會弄髒本宮的手,可本宮堂堂公主,區區一個奴才都敢在本宮面前放肆,倘若本宮不拿出些氣勢來,日後豈不是誰都能來踩本宮一腳?”姜妁将刀扔在地上,往後一仰,穩穩落在容渙的懷裏,臉上的笑意越發明媚嬌豔:“傅廠督你說本宮說得對不對?”
傅長生沒想到姜妁會突然發難,一張臉陡然陰沉下來,看着她與容渙二人,幾乎咬牙切齒道:“殿下所言甚是。”
“那就帶着你這些髒東西快滾,”姜妁轉身在美人靠上落座,面上似笑非笑,水眸中殺意迸濺:“本宮等着廠督能将我碾作塵的那日!”
傅長生口稱不敢,面帶寒霜的轉身往外走,路過殿外跪倒一片的內侍時,頓了頓腳步,随即便見容渙邁步走出來,兩人幽深的目光遙遙相對。
如同催促他們快些離去一般,寝殿的大門“碰”的一聲關得嚴嚴實實。
“咱家還以為容相能留下來,”傅長生團手看着同樣被趕出來的容渙,滿臉的陰郁轉為笑。
容渙凝眸掃過地上垂着的一排煙墩帽,朝傅長生露出一抹疏離清笑,答非所問道:“傅廠督這般得閑,不如快些處理了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若廠督舍不得,本官不介意代勞。”
聽及此,那一行跪在地上本就忐忑不安的內侍更吓得直發抖,涕泗橫流的哀求道:“饒命啊,督主饒命啊,小的什麽都沒看見,什麽也不會說出去的,小的們對督主忠心耿耿日月可鑒啊!!”
傅長生眼皮都不擡,往後退了一步,像是怕沾上什麽髒東西,老神在在道:“求咱家有什麽用,又不是咱家要你們的命。”
衆人見傅長生無動于衷,又大着膽子膝行至容渙腳邊,不住的朝他磕頭求饒:“丞相大人,丞相大人繞了小的們這條賤命吧,小的們什麽都沒看見,就算看見了也不會說出去的!”
“西廠的人對傅廠督可真是忠心耿耿,也不知在他們心裏廠督比之聖上又如何?”容渙臉上的笑意絲毫不減,一舉一動皆是溫潤,吐出來的話卻極其惡毒。
衆人一愣,容渙這話若是傳出去,不說他們有沒有命活,就連他們賴以生存的傅長生都不一定能保得住項上人頭,畢竟這天下到底是姓姜的。
可他們也不能改口在傅長生面前表皇上的忠心,誰又能知道這位主兒計較不計較?說不定哪天悄無聲息的死了也不知道。
誰都不敢開口說話,一時間氣氛徹底僵硬。
有腦袋靈活嘴皮子利索的,将話題轉移到姜妁身上,道:“小的們嘴皮子緊,什麽也不會說出去的,便是有一絲風聲漏出去,大人再行問罪也不遲啊!”
身後的幾個反應過來也連忙跟着附和。
容渙突然嗤笑了一聲:“那便是看見了?”
他這話轉得突然,內侍們一時呆愣,下意識回想自己到底看見了什麽。
還不等他們想明白,容渙突然擡腳,将腳邊的內侍踹翻在地,鞋尖撚着他的喉嚨,對着他驚恐萬分的眼,慢悠悠的說:“看見了可以摳掉那雙看見的招子,可看見了便記得,記得便會說出去,等你們說出去再行問責,那可太遲了。”
“怎麽辦呢?”
他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在問腳下如同蝼蟻的內侍。
被容渙踩在腳下的內侍清晰的感覺到,脖頸處的壓力越來越大,喉口處“咳咳”作響,他試圖再說些求饒的話。
容渙卻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毫不留情地踩碎了他的喉骨,落下一句輕飄飄的話:“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傅廠督你以為呢?”容渙将腳下徹底軟下來的屍骨踢到一邊,在內侍們驚惶的呼喊聲中,笑意盈盈的看向傅長生。
容渙逆光而站,傅長生眯着眼才看清他的樣子,面白如玉俊秀非凡。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芝蘭玉樹的佳公子,居然殺人不眨眼。
傅長生也笑了笑:“他們确實沒瞧見什麽,相爺何必趕盡殺絕?”
容渙轉向地上或跪或趴的內侍,目光所到之處無一不是瑟縮着退遠,他唇邊的笑意更深:“本官自然知道,倘若他們真看見了什麽,就不會死得這般輕而易舉,本官會将他們全部挫骨揚灰,連尋個輪回也不能。”
“傅廠督明白本官的意思吧?”容渙看着自己的鞋尖,眼露嫌棄。
傅長生自然懂,這群內侍雖然确實沒看見什麽,卻等于跟着他撞破了容渙和姜妁的私情,即便是姜妁在外的名聲并不好,卻終歸是個女兒家,容渙不過是見不得旁人非議诋欺她罷了。
他并不意外容渙會護着姜妁,這兩人人前看着疏離,實際上走得挺近,傅長生是知道的。
只不過,原以為是姜妁追着他跑,沒想到容渙待她竟是有幾分真情在。
傅長生向來不屑這種帶着奉獻意味的男女之情,面上卻不顯,只揮了揮手,沒有跟進去的廠衛一擁而上,不過幾息的功夫,數十個內侍連一絲哀嚎都不曾發出,便成了躺在地上了無聲息的屍首。
潺潺鮮血噴灑在青石板上,滲進土裏,一旁沾血的茉莉開得妖冶,顯得殘忍又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