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博弈
緊閉的窗門突然打開,換了身绛色紗裙的姜妁正一手托腮,匐在窗橼上遙遙望着他們,及腰的青絲披散,瑩瑩水眸似笑非笑,身旁的素律正握着她另一只柔荑,将碾碎的鳳仙花細細的點在她的指尖。
“你閑來無事在本宮的公主府大開殺戒,髒了本宮的院子,”姜妁的眼神落在傅長生身上,托腮的手垂下來,扯着一朵蓮浸在水中撥弄,悠聲說:“你若不給本宮收拾幹淨,今夜你便會瞧見這堆東西挂在你的床頭伴你入眠。”
傅長生聽得出姜妁話中隐隐的威脅之意,他不聽勸阻擅闖公主府,本就是他理虧,而這些年,建明帝仿佛良心發現了他早年對姜妁的虧待,極盡所能的對她好,哪怕是将這屍首挂在他的床頭,便是挂在建明帝的千秋殿恐怕他亦不會二話。
容渙靜靜的聽着,扯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以往溫順裝乖的貓突然亮出利爪,倒讓他有些驚訝。
傅長生負手後退,便有廠衛上前,從懷中掏出一個紅塞瓷瓶,依次點了些什麽在地上那一堆殘肢上,不過幾息的功夫,便連肉帶骨化成一灘血水。
又有廠衛取來草木灰,細細鋪蓋其上,傅長生看着他們的東西,轉而朝姜妁笑:“殿下以往不是說西廠的花木長得格外好嗎?這東西便是極好的養料,殿下不如留下來種種花草?”
容渙身旁的幕僚轉身拿起掃帚,麻溜的将草木灰收好鏟起,鄭重的交給傅長生。
“容相這是何意?”傅長生看向容渙,不知其意。
容渙嫌棄的用鞋尖把盛着草木灰的木桶朝傅長生的方向推過去,面上卻不顯,眉目那般柔和,說出的話卻滿是惡意:“這等好東西,廠督何不留着自己享用?”
傅長生心中一梗,忍不住橫了他一眼,胡亂朝姜妁一拱手,轉身頭也不回的往外走。
傅長生走了,容渙也沒能久留,南書房的學生久等他不歸,生怕他落入姜妁這妖女的手,正派人來尋他。
看着容渙和傅長生踏出院門,姜妁突然叩了叩桌面,院前的空地上憑空出現兩個赭衣侍衛,隔着環屋的水渠遙遙朝她行了一禮。
“提姜延的人頭來見本宮,”姜妁擡眸看向兩人。
姜延便是在南風館與姜妁起争執的六皇子。
待那兩人又無聲的消失,姜妁面無表情的将那朵被她碾得不成型的蓮花扯出水面,看着滴滴答答的水漬,嫌棄的甩開,攤着手吩咐素律:“伺候本宮沐浴。”
永安公主府成建之初便将一處冬暖夏涼的泉眼圍建在其中,姜妁的寝殿便在清泉之上環水而居,數百工匠日夜趕工,單防潮便讓他們費盡心思。
府裏的淨房是獨立辟出來的一處偏殿,以泉眼為引砌了處浴池。
姜妁裸身浸在水中,匐在案臺上,半眯着眼由素律替她揉按周身,舒緩筋骨。
素律将花露滴在手心,搓散後細細揉按着手下那一幅冰肌玉骨,卻控制不住的走神。
她有些想不明白,殿下履薄臨深這麽多年,為何今日卻突然将捏了許久的底牌攤給傅長生不說,轉頭又下令公主衛刺殺六皇子。
“你在想什麽?”姜妁微懶的聲音突然響起。
素律一驚,連忙擡起頭,只見姜妁将頭枕在手臂上,露出一半精致的側臉,眼睑阖攏長睫卷翹,像是睡着了一般,紅潤的唇卻輕啓:“這般入神。”
原來自己深思入神,不知何時緩了動作。
主子的事,她們做奴才的本就不該過問,任憑吩咐罷了,素律有點不知如何開口,索性又拿起花露厚塗在姜妁的後背。
她不出聲姜妁也不追着問,閉目養神,靜心将自己兩世的記憶整合。
素律憋了半響,藏着掖着讓她整個人都難受得不行,索性開口問出來:“殿下為何突然要殺六殿下?”
“素律,你是不是永遠不會背叛本宮,”姜妁答非所問。
素律驚起一身冷汗,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會引得姜妁如此問,白着臉跪在地上,帶着哭腔的話音微顫:“奴才一腔忠心天地可鑒,若有一絲一毫背叛殿下的心思,必叫奴才遭天打,不得好死!”
姜妁沒有起身去看她,她只是突然想起前世勸自己珍惜洞房花燭夜的素律,不知何意的笑了一聲:“倒也不必如此。”
她如今有許多供驅使的奴才,素律跟她最久,她在冷宮吃糠咽菜時,素律這個倒黴蛋便跟着她,一直跟她到榮華富貴。
姜妁很好奇,當時的容渙到底是用什麽法子說動素律轉投他,亦或是素律早就背叛了自己。
不過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何況此事又尚未發生,揪着不放本就不是姜妁的性子,等他們再走出那一步時,再翻臉不遲。
“起來吧,本宮不過随口一問罷了。”
姜妁滑入水裏,墨色的發在水間飄蕩,碧水幽幽,墨發雪膚,容色美豔,猶如傳說中的東海鲛人。
素律驚魂不定的站起身時,姜妁從浴池的另一邊探出頭來,扶着池邊随水波起起伏伏,池水的淩淩波光映在她臉上忽明忽暗。
“人都有意氣上頭之時,何況本宮呢。”
“他們在試探本宮,妄圖讓本宮以為本就好男風的姜延對容渙起了心思,如果本宮當真珍視容渙,要麽會與姜延結仇,要麽迎合姜延與容渙反目,二者中其一,對姜延背後的人而言,百利無一害,畢竟,本宮占着父皇的寵愛,倘若日後本宮帶着父皇的寵臣倒向他們的對家,那可是大事不妙。”
素律作為姜妁的貼身宮女,對她和容渙那一層似是而非的暧昧再清楚不過,雖然這并不是秘密,但旁人多以為是姜妁追着容渙不放罷了。
“姜延不過是床榻間的喜好上不得臺面,又不是個天性荒唐糊塗的,在此之前,你可曾聽說過姜延去過南風館?怎麽這回本宮尋着個清倌追去南風館,他卻恰好也在那兒?還見色起意要與本宮争搶。”
“姜延想試試本宮的底線,那就讓他瞧瞧好了,況且,容渙那麽記仇,本宮也想知道,姜延找了個這麽像他的下作人惡心他,會招來容渙怎樣的報複。”
姜妁派出去的公主衛,過了三日才回府複命,他們來時,姜妁正帶着素律及一衆男侍在湖上泛舟飲酒。
見他二人出現,素律揮了揮手,絲樂之聲戛然而止,連窗邊提筆作畫的男子也停了筆。
“下去吧,等本宮得空了再去瞧你們,”姜妁指尖捏着青玉琉璃的酒杯,環望四周,看他們一個個無聲無息的退去,只覺得自己真是當局者迷,如今一跳出來,細看她這一府的男色,竟無一人不似容渙,或是眉眼或是身形,甚至還有因笑貌頗為似他而收錄的。
偏她又貪歡,難怪有人不惜利用姜延來試探,好歹捏住了容渙,也算是捏住了她的死穴,只是不知道容渙是不是當真那般好拿捏。
姜妁想起那個死于容渙刀下的男侍,擡手将杯中酒飲盡,示意跪在地上的姜一姜十說話。
永安公主衛分明暗兩隊,侍衛長明铎帶五百侍衛在明,姜一另帶十五人在暗。
姜一面相生來嚴肅,面無表情時甚至有些吓人,這會兒他臉上帶着少有的難堪,哽着嗓子道:“屬下有辱使命,請殿下責罰。”
姜十的性子要跳脫些,如今的模樣卻與姜一如出一轍,捏着拳咬牙切齒的說:“怪屬下疏忽大意,避過了六皇子的侍衛,卻不知六皇子也身懷武藝。”
姜妁并不意外,上輩子姜延的結局便是戰死沙場,能領兵作戰,他的武藝必然不差,更何況這幾日公主府外明裏暗裏都多了些生面孔,她便知姜一兩人并未成功。
姜延也不是個傻子,自然能猜到她的頭上。
一邊想着,姜妁随手拿起一旁瓷瓶裏的蓮蓬,将蓮子一顆顆摳出來,剝開外頭的青皮,露出白嫩的果肉,又用小刀破開,将苦澀的蓮心挑出,把蓮肉和蓮心分別置與不同的瓷碟上,一邊悠聲問:“可有受傷?”
姜十頭一次出任務便失敗而歸,面子上挂不住,有些屈辱的搖了搖頭,他倒是寧願自己負傷而歸。
“可有留下馬腳?”
“屬下與六皇子交上手便覺不妥,當即撤退,六皇子的侍衛追得緊,我們在外頭閑逛了兩日才回來,的确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這回答話的是姜一。
“這便好,雖然能殺了他更好,不能也無礙。”
本是勸慰的話,聽在姜十的耳朵裏,卻不知為何帶着否定的意味,慌忙開口:“屬下可以……”
他話未說完,卻被面前出現的一碟剝好的蓮子打斷。
姜十雙手接過瓷碟,茫然的擡起頭,卻撞入一雙瑩潤的水眸,那眼中柔和的安撫讓他不由自主的定了心神,令人舒爽的涼意仿佛澆灌他全身。
“不必自責,姜延活着與否,都不影響本宮的計劃,”姜妁并不在意姜十那算得上冒犯的眼神,反身躺回搖椅上,眯眼享受着素律輕扇起的涼風:“回去歇着吧。”
姜一已經站起身,卻發現姜十捧着瓷碟兩眼發直的望着姜妁垂在扶把上的手,不動聲色的踢了他一腳,一邊低眉順眼道:“屬下告退。”
姜十猛然回神,連聲告退後跟着姜一狼狽的走出畫舫。
一出畫舫,姜十後腦勺便挨了姜一一巴掌。
“頭兒,你幹嘛打我,”姜十被打得一個踉跄,懷裏的瓷蝶險些飛出去,連忙驚恐萬分的緊緊護在懷裏。
雖得了赦免,姜一的臉色卻并未和緩,仍舊黑沉沉的,冷聲警告他:“那是公主,不是你能肖想的!”
姜十抿唇不說話,卻把懷裏的瓷盤抱得越發緊,算起來,這是他頭一次與姜妁近距離接觸。
姜妁将他們這一支暗衛藏得深,輕易不會動用,除了姜一至九他們幾個時不時會離府替她處理些什麽人事,剩下的十至十五,成日裏最大的任務便是暗中保護她,這回姜十能和姜一一塊出任務,不過是恰巧那日他與姜一一塊值勤罷了。
見他執迷不悟,姜一冷聲嗤笑:“十五衛本就有十五個,你以為你們六個新人為什麽會被選上來?”
姜十有些茫然。
“你以為只有你動過心思?喜歡上公主的那幾個,都沒能活着,”姜一拍了拍他的臉,從無表情的臉上挂着古怪的笑意,揪着姜十的衣領飛身上樹,隐了身形。
見人走遠,素律娴靜的面容平添殺意:“近日只有您與六皇子起了龃龉,他受襲必然第一個想起您,何不直接一了百了?”
“傻素律,”姜妁笑了一聲:“本宮若真要殺了姜延,就不會只派他兩個出去了,不過是給他個警告罷了。”
“可是……”這麽多年來,素律一直看不透姜妁的所思所想,瞧着一眼可見,卻不知那一汪平靜的湖水之下鏈接着風波詭谲的汪洋大海。
“誰先跳腳,就知道姜延站在誰面前了,”姜妁打斷素律的話,笑眯了眼,擡腳蜷在搖椅上,裙擺輕晃,仿佛一只火紅的狐貍因計謀得逞而歡快的晃悠着尾巴。
素律的擔憂并無道理,果不其然,當天夜裏便有人通禀,說建明帝傳姜妁即刻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