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母後的堅貞不渝你怎麽沒學着……

她的聲音微顫,低回哀婉,如泣如訴,建明帝如遭重擊一般腳下踉跄,慌忙扶住龍椅才穩住身形,憤怒的氣焰被悲痛懊悔澆滅,寬厚的脊背變得佝偻,如同遲暮老人。

姜妁喘着氣坐回椅子上,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因憤怒而控制不住劇烈顫抖的左手,她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原以為自己重活一世,再見建明帝時能足夠平心靜氣,沒想到仍舊是恨不得想将他千刀萬剮。

她閉着眼深吸一口氣,再長長呼出,随即再睜開眼時,眼眸中的怨恨消失殆盡,徹骨的悲恸取而代之。

下一瞬便聽姜妁冷聲道:“兒臣口無遮攔,請父皇降罪。”

建明帝一怔,他聽見了姜妁那似是冷硬的話語中隐忍的泣音。

這麽多年了,他與姜妁每每提起早逝的嫡後以及那無緣得見的孩兒,兩人便是劍拔弩張,他以憤怒掩藏愧疚,姜妁便以怨恨相對,任他打罵責罰,姜妁從不示弱半分,兩人争執最嚴重時,失手打翻的燭臺燒毀了他從前的寝殿。

這是第一回 ,建明帝真切的感受到他這個早年喪母,孤苦半生的女兒那如同刺猬豎起的尖刺覆蓋下,滿目瘡痍的心。

建明帝不自覺的顫着手,扶着椅背緩緩坐下,在高大龍椅的襯托下,他微彎的脊背如同老朽般佝偻,他也不過剛剛四十出頭罷了。

“妁兒,你……莫怪父皇疑你,實在是……你才與棣兒有龃龉,又一反常态在府中閉門謝客……”

良久,建明帝略顯疲憊的聲音響起。

是了,因盛暑将至,自上回容渙來尋她上學後,太學便開始放旬假,建明帝早早便令禮部籌備今年前往甘泉行宮避暑的事宜。

為了能與帝王随行,無論皇子公主,還是後妃內侍,無不絞盡腦汁在建明帝跟前露臉,唯有平日裏幺蛾子不斷的姜妁如同轉了性一般,縮在公主府不聲不響,加之她與姜延前幾日的奪愛之仇人盡皆知,她這般反常是人都覺得可疑,更何況生性多疑的建明帝。

姜妁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一般,嗤笑一聲:“原來兒臣在氣頭上時,曾說過要父皇付出代價的話,您真信了!”

建明帝呼吸微滞,因被洞穿了心思而狼狽反駁道:“你也說是氣頭上的口不擇言,朕并不曾将此話放在心上!”

姜妁一哂:“您說沒有就沒有吧,您說兒臣閉門謝客可疑,可不是您要兒臣回府閉門思過嗎?兒臣謹遵聖旨還守出個殺人大罪來?”

建明帝被她一串反問逼得反應不過來,他确實因姜妁與姜延的争執令她閉門思過,卻從未想過她當真會乖乖待在公主府,畢竟比之他另外幾個公主,姜妁實在是稱不上乖巧,甚至本就叛逆桀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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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之她那如同榄罪一般的狠話,建明帝在得知姜延遇刺的第一時間,便毫不猶豫的懷疑上了姜妁。

建明帝吃吃半響,頗為無措的擡頭望向姜妁,見她還坐在原地,不知為何陡然松了口氣,嗫嚅道:“朕,朕不是這個意思。”

“那您開口便要兒臣解釋,兒臣不知您所問為何,随後您又質問兒臣是否指使人刺殺姜延,難道在您心裏這不是已經将兒臣定罪,認定兒臣便是刺殺姜延的幕後主使嗎?”

姜妁遙遙望着建明帝,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水潤的眸中像是蓄滿了淚。

建明帝有一瞬間恍惚,仿佛記憶中那個時常穿着身紫菀色宮裝的女子,正雙目含淚的站在他面前,聲聲泣血的質問他為什麽不相信自己。

以及她拖着那一襲被鮮血染得暗沉的菀色跪在雪地裏,暗紅的血氤氲滿地,帶着尚幼的姜妁扯着他的龍袍,母女倆一聲聲不住的哀求他,求他放過那個嚎啕大哭的無辜孩子,那個死在他手裏的親生兒子。

建明帝茫然的看着記憶中的自己,滿臉狠厲的将那一團弱小的溫熱高高舉起,狠擲在地上。

看着她不顧剛剛生産後身子的破敗,在雪地裏蹒跚着向那哭聲漸弱的襁褓爬去,留下一條刺目的血紅,悲恸哀切的哭聲響徹冷宮。

建明帝驀然回神,近乎恐慌的看向自己雙手,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複又張皇擡頭,什麽潑天大雪,什麽血色彌漫,通通消失無蹤,唯有穿着菀色衣衫的姜妁仍舊坐在原地,遙遙的望着他。

“你若好好與朕說話,朕也不會……”建明帝張了張嘴,下意識找借口撇清自己,又道:“你這剛強的性子,半點不像朕,真是随了你母妃,寧折不彎受不得半點冤枉。”

聽他這懷念的語氣,姜妁心裏陣陣作嘔,好不容易醞釀的哀容再也裝不下去,垮着冰冷的一張臉,肅聲道:“若父皇認為此事是兒臣所為,要殺要剮兒臣絕無二言。”

“此事當真與你無關?”建明帝有一瞬遲疑,緩聲問道。

姜妁面上的笑容慘淡,反問道:“兒臣若說不是,父皇您可信?”

建明帝又是一陣恍惚,似是瞧見白菀也在問他。

“若我說不是,你可信?”

記憶中的自己極其殘忍的将白菀掌掴在地,他不信,不信那個孩子是他的,不信白菀從未背叛自己。

建明帝痛苦得忍不住閉上眼,雙手也顫抖着覆在眼前,過了許久,像是極艱難一般緩緩放開手,望着姜妁咬緊牙關道:“你說不是朕便信。”

姜妁冷眼看着,心裏卻無半分波瀾,他憑什麽坐擁萬裏江山享美人承歡,而她可憐的母後和那沒能睜眼的弟弟要背負屈辱長眠黑暗,他該在無盡痛苦和懊悔的深淵徹底沉淪,被自責和內疚的野獸晝夜撕咬!

她還未作答,外頭突然響起內侍傳報。

“六皇子,與丞相容渙求見。”

建明帝眉心一皺,神情重歸自然,又是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

“宣。”

建明帝話音剛落,禦書房的殿門便被打開,身着官服的容渙和玉冠玄衣的姜延一同邁步進來。

姜延先是朝建明帝行了禮,而後才看向姜妁:“見過三皇姐。”

語氣平淡得根本不像在見意圖謀殺自己的嫌犯。

姜妁斜睨着他,姜延與她同歲,比她只小三個月,卻足足比她高一個頭,又是一身玄衣,襯着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倒顯得老成。

視線落在他吊在胸前的手臂,姜妁才發現,原來他并沒有強悍到真能在姜一和姜十的共同夾擊下全身而退。

姜妁略一點頭算作應答,随即便轉頭不再看他。

建明帝問道:“這麽晚了,你們來禦書房做什麽?”又略不贊同的看着姜延:“你傷得不算輕,怎也不好生歇着?”

姜延尚未及冠,又未娶親,便一直不能出宮封王開府。

“兒臣聽聞您召三皇姐入宮,擔憂您因兒臣前些日子與三皇姐的争執誤解于她,實在輾轉反側,便請了容相與兒臣一道來,替皇姐解釋一二,”姜延如是說。

姜延說話時姜妁一直正大光明的看着,看他用那副冰冷的模樣,說出那些狗屁不通的話,眼底裏隐藏的敵意可沒有半點相信她的樣子。

“哦?”建明帝發出一聲疑問:“棣兒如此說,像是知曉幕後主使另有其人?”

姜延讷然搖頭,只否認:“兒臣不知,但皇姐定然不是。”

姜妁饒有興趣的睜大眼,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容渙,她進來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容渙不但将姜延請了來,還偷偷給他灌了迷魂湯不成?

察覺到姜妁的視線,容渙朝她安撫一般啓唇輕笑。

建明帝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姜延這般兄友弟恭的模樣讓他極其受用,将方才與姜妁對峙的陰郁抛之腦後,朗聲笑道:“永安雖行事出格些,卻是個心地善良的,何況你二人又是嫡親的姐弟,朕也相信此事必然與永安無關。”

說着又轉了話頭,指着姜妁恨鐵不成鋼一般道:“永安你也是,你好歹是個姑娘家,清譽何等重要,你動辄出入煙花柳巷不說,還為個下作的玩意兒與你弟弟大鬧一場,這像什麽話!”

看着姜妁靜默不言,建明帝像是找着出口宣洩心中的不滿,一一細數這些年姜妁的離經叛道,零零碎碎将她批判得一文不值。

“還有你那一屋子面首,趁早散了去,你母後的堅貞不渝你怎麽沒學着半分?”

眼見姜妁周身泛起森冷的寒意,容渙和姜延瞧着不對,忙不疊的找借口告退。

随着禦書房的殿門打開又關上,姜妁“噌”的站起身,建明帝一連串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

姜妁看着建明帝,面色冷若冰霜,眼眸中怨恨翻湧:“您當初當衆折辱我母後,稱她不守婦道浪蕩無恥,她的污名至今未能洗刷,她的屍骨依舊沒資格遷入皇陵,如今您又口口聲聲說她堅貞,您是皇帝便可以反複無常嗎?”

“她那般謹言慎行,恪守禮教的人被稱為浪蕩無恥,那如今兒臣如此放浪形骸,您倒是把兒臣千刀萬剮活浸豬籠啊!”

說罷也不等建明帝作答,決然轉身,連告退也不願與他說,徑直摔門而走,徒留他枯坐在龍椅上。

姜妁挺直了脊梁,雙目直視前方,直直往外走,甚至沒有與等在禦書房門口的容渙多說一句話。

直到乘上馬車,姜妁仍舊肅着一張臉,一言不發,雙目空洞的盯着前方的車廂,她的脊背上如同背負着戒尺,板正筆挺,雙膝并攏,雙手規矩的置于其上,裙擺收斂只露出繡鞋微翹的尖頭,再淑女不過的坐姿,與她以往能躺着絕不坐着的軟骨頭姿态大相徑庭。

她的母親白菀,未嫁時便是京中最負盛名的貴女,在最艱苦狼狽時,即便零落成泥,也不曾堕半分風骨,行得正坐得直,昂首挺胸無愧于任何人。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問素律:“有鏡子嗎?銅鏡也行。”

素律向來細心,出行時什麽都愛帶着,防着姜妁何時用得上,恰巧鏡子也備了一面。

聽罷,也不問她作何,只從車廂底下的暗格裏翻找了一陣,随後便将一面巴掌大的水銀鏡遞給姜妁。

姜妁拿着鏡子,從眉眼到唇珠,細細端詳着自己這一張臉。

今日進宮她特意換了身菀色宮裝,臉部的輪廓用黛色的胭脂做了修飾,氣勢淩厲的柳葉眉掩去棱角便成了煙雨蔥茏的遠山眉,常用的赤紅口脂換了桃粉色,豔麗的鋒芒淡去,更顯得清麗柔和。

唯有那一雙眼,裏頭的權欲和貪婪怎麽也藏不住,落在這張稍顯稚嫩的臉上怪異又突兀。

姜妁放下鏡子,陡然洩了力氣,她長得半分不像白皇後,唯有這一雙眼獨得她全數神韻,卻也沾染上了污穢。

白皇後出身世家,最是謹守規矩端莊賢淑,一舉一動皆可入畫,她卻是叛逆跋扈周身反骨,一言一行無不出格。

姜妁嘆了口氣。

到底是堕了母後的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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