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殿下意欲何為
永安公主府的原址是一座溫泉行宮,歷代皇帝避暑禦寒的去處,出府門一條闊道,便直通宮門。
當初姜妁要出宮開府,建明帝不聽百官勸阻,非但開皇子公主不得居皇宮之下的先例,還執意将這一處行宮撥給了她,将舊行宮全部推倒重建,歷時三載得建成永安公主府。
因此,姜妁的公主府是衆多皇子公主府邸中,離大楚皇宮最近的一座,姜妁也是大楚五百年歷史中,唯一未嫁便能出宮開府的公主。
姜妁乘鸾架從側門出府,拐過一個巷口便是寬敞的正陽門大街,往前直去便是宮門。
大楚行宵禁,雖還未到時候,白日裏熱鬧萬分的街道上早已經空無一人,唯餘馬蹄噠噠聲在四周回響。
姜妁恹恹欲睡的側躺在橫椅上,馬車內四周都擺着冰鑒,素律正隔着冰鑒替她扇風,如今已是戌時末,天已經黑透,滾滾熱浪卻未消。
姜妁早年跟着白皇後在冷宮吃多了苦頭,身子破敗得七七八八,近年來日子好些了,沉疴舊疾卻沒點好轉的跡象,甚至越發畏寒懼熱。
冬天須得整日裏燒着地龍,煤窯裏最好的銀絲碳除了供給宮裏的貴主,其餘的均送進了永安公主府,甚至有時冬日裏還不夠用,得去宮裏取。
夏日裏更不用說了,建明帝将城郊的冰庫都撥了兩個給姜妁,有一回承運司送冰不及,姜妁當天夜裏便發起高熱,險些丢了半條命,四五個太醫守了三日才見好。
不過是些小事,落在旁人眼裏便成了嬌氣,年年都有不少言官上奏,參姜妁驕奢淫逸勞民傷財。
臨近宮門,馬車卻緩緩停了下來。
見姜妁眉心起皺,素律忙敲了敲車壁,車外即刻便有人道:“殿下,是丞相大人。”
聽見是容渙,姜妁緩緩支起身,素律見她動作,忙挑開幽簾,由她從窗門探頭往外看。
姜妁虛虛轉了轉眼,便瞧見宮門停着一架青蓬馬車,容渙穿着肅整的官服在一旁負手而立,忍不住笑問道:“更深露重,容相這個時候不在相府享受軟玉溫香,守在宮門外做什麽?”
車夫打馬上前,容渙凝眸看着幽簾後露出的那半張精致側臉由遠及近,窗門穩穩停在他面前。
明眸皓齒紅唇雪膚,姜妁那張糜豔的臉随着一陣襲人的幽香印入眼簾。
容渙極克制的往後退了半步,才得以擺脫那若有似無的香氣,溫聲說:“殿下可是要進宮面聖?”
姜妁揚起一抹笑,整個人匐在窗框上,像是沒得骨頭一般,伸手去夠容渙的腰帶,用指尖勾着,拉他向自己靠近,瑩亮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要不是來尋容相私會不成?”
話一出口姜妁便後悔不已,實在是習慣成自然,連送了條命都沒能讓她學乖,見着容渙這幅清心寡欲的模樣,便忍不住調戲他,非要見他面紅耳赤局促不安才舒坦。
雖心裏頭後悔不已,姜妁卻隐隐興奮的盼着容渙能做何反應。
果不其然,容渙渾不自在的別開臉,姜妁借着月色将他染上赧色的脖頸和耳垂一覽無餘,聽他用努力維持清朗冷靜的聲線道:“臣随殿下一道進去。”
姜妁因燥熱而煩悶的心情豁然開朗,笑吟吟道:“怎麽,容相有事要禀與父皇不成?”
見她正經起來,容渙像是如釋重負一般,垂眸輕輕呼出一口氣,旋即蹙着眉不贊同的看着姜妁:“皇上本就多疑,殿下便是再厭六皇子,該與臣商量,以備萬全再行事,也好過如今傷敵不成自損八百。”
姜妁本就沒想瞞着容渙,況且按照容渙對她的了解,姜延遇刺的消息一出,即刻便能猜到是她做的,恰巧又聽聞建明帝宣她進宮,想來容渙是誤會她派去的人行事不慎,留下了把柄,這才火急火燎的等在宮門外,等她一同面聖,也好挽救一二。
話雖如此,姜妁卻不打算承認,歪着頭觑他:“老師在說什麽?本宮聽不明白。”
見她不認,容渙并不強求,又見她一副輕松的模樣,便知建明帝許是懷疑她,卻并無實質證據。
話雖如此,他卻還是放不下心,建明帝此人陰郁無常,愛欲其生恨欲其死是常事,當年待姜妁的母親嫡後白氏便是如此,盛寵之時空置後宮三千,厭棄之時抛之冷宮生死不問。
前些年,建明帝突然親自将姜妁接出冷宮,待她好得無所不用其極,倘若他一旦失了興趣,恐怕姜妁便是要步她亡母的後塵。
容渙英氣的劍眉皺成一團,又見宮門裏有內侍不停的張望,便道:“殿下先行,臣随後便到。”
大楚律例,凡乘車騎馬者,均得下車棄馬步行入宮,唯永安公主可乘轎辇入。
姜妁不置可否,指尖勾着容渙的腰帶摩挲,探出身俯在他耳邊低語:“那老師可快些來,”說罷便将他輕輕往外一推,借力縮回馬車內。
容渙僵着身形直往後仰,才站穩便見姜妁毫不留情的閉了幽簾,馬蹄聲噠噠響起,車架從他面前飛快駛過。
看着乘着姜妁的馬車被守在宮門的內侍攔下,素律攙着身着一襲菀色宮裝的姜妁下車轉上轎辇,容渙那一臉的面紅耳赤如潮水般退去。
随之消失的還有那周身溫潤如玉的氣勢,他就站在那裏,月色從頭頂傾瀉,照得他的發尾銀白,狹長的眼微阖,顯得眼尾下垂,潤色的眸轉而幽暗,微翹的唇角抿直,如同換了個人一般,陰郁又冷漠。
突然,姜妁邁上轎辇的腳步微頓,轉身朝他遙遙輕笑,容渙也跟着啓唇笑起來,整個人如同萬物複蘇,明朗又和煦。
姜妁也只停了這一下便轉身上轎,容渙笑意如初。
內侍擡着轎辇一路往裏走,竟繞過後宮,直往禦書房去。
素律借着晚風吹起的幽簾往外看了一眼,道:“陛下竟還未歇息……”
姜妁翹着的腿随着轎辇行進輕晃,聽罷也只是笑而不語,姜延遇刺,建明帝睡得着才怪。
姜延雖不是建明帝頂中意的皇子,甚至因他異于常人的喜好有些厭惡,奈何他背靠掌楚大半兵力的鎮國将軍府,大楚那冗長的邊境防線還要靠他們鎮守。
偏鎮國将軍府阖府上下多于沙場馬革裹屍,如今唯有女兒良妃猶在,倘若這沾着鎮國将軍府血脈的獨苗苗,在建明帝眼皮子底下出半絲差錯,那背後手握半個虎符的老鎮國将軍的怒氣,即便是貴為帝王的建明帝恐怕也要忌憚三分。
卧榻之側有他人酣睡,可不就是夜不能寐嗎。
真可惜,沒能搞死姜延,讓這兩家表面君臣徹底反目。
姜妁邊想着,轎辇也緩緩停下來,內侍尖銳的嗓音響起。
“永安公主到——”
素律率先下車,一手打起門簾,一邊小心翼翼的攙姜妁下來。
見着姜妁,守在禦書房門口,身穿靛色四爪蟒紋袍的傅長生朝她遙遙致意。
姜妁只瞟了他一眼,稍近一些的紫衣內侍圍上來,朝她笑得谄媚:“三殿下,陛下在裏頭等着呢,說是僅要您一人進去。”
只提了‘陛下’,說明裏頭只有建明帝一人,雖不是要緊的耳報,姜妁卻從來不吝于給樂意向她報信的人一些甜頭。
略一點頭,素律便摸出一把金葉子遞給那內侍。
姜妁仰頭往裏走,路過傅長生時連停頓也無,推開門便要進去,就聽他在一旁幽幽道:“三殿下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姜妁一面反問,腳下卻不停,唇邊的笑意越發盛放,只似乎呢喃了一聲。
傅長生卻聽的一清二楚,她說:“你且瞧着不就知道了。”
他漸漸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一夕之間脫離了掌控。
姜妁推門進去,素律留在門外與傅長生分立兩側。
偌大的禦書房果真空無一人,唯有高座上面色晦暗不明的建明帝。
這裏沒有旁人,姜妁懶得裝那副父女情深,極敷衍的朝建明帝行禮,不等他免禮,便兀自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擡手斟了杯茶,飲了一口像是嫌它不夠爽口,又棄在一旁,開始擺弄指尖才染好的蔻丹。
建明帝遙遙望着她的一舉一動,父女倆如同博弈般,任誰都不願先開口。
“永安,你沒什麽想跟朕說的嗎?”到底是建明帝先低了頭。
極具壓迫感的沉音遙遙傳來,姜妁卻無半點所感,擡頭似笑非笑的直視建明帝:“原是父皇召見的,兒臣可什麽都不知道,父皇要兒臣說什麽?兒臣說與您聽?”
見她裝傻,便是再好脾氣的人也會有幾分愠怒,何況本就暴躁易怒的建明帝。
他眉眼一橫,臉上爬滿怒意,震聲怒喝:“你何時變得如此冷血殘忍,今日能指派下人殘害手足,明日是不是也能對朕刀劍相向!”
比之震怒的建明帝,那頭巧笑倩兮的姜妁仿佛局外人一般,甚是無辜的看着他:“父皇為何如此質問,兒臣可是什麽都不知道。”
建明帝帶着滿腔怒火的質問猶如一拳打在棉花上,臉色微僵,随後喪氣一般垮下肩膀,也不知靜默着想了什麽,半響後竟緩了語氣,問:“是不是你派人去刺殺棣兒?”
姜妁一哂,滿不在乎的攤手:“父皇說是便是吧。”
她這幅油鹽不進的模樣讓建明帝再次暴怒,站起身将幾案上的奏折全數掃落地,不解氣一般又朝着桌腿狠踹了一腳,幾案随之震動,發出一聲巨響。
緊接着便是建明帝聲嘶力竭的咆哮:“朕已經盡力在彌補你,你還要怎麽樣!棣兒是你親弟弟!”
姜妁像是被建明帝激怒,驀然站起身,滿目悲怆的凝視着他,聲聲泣血:“兒臣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還沒來得及睜開眼便被您親手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