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姜妁只覺得容渙的眼眸亮得吓……

姜妁只覺得容渙那一雙眸子亮得吓人,似是極度期待她接下這一本賬冊,以及那一把庫房鑰匙。

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眼神漂浮的別開頭:“你拿這東西出來做什麽,本宮又不是你府裏的管事。”

容渙眼眸中的希翼一點點黯淡,甚至帶着點哀求的意味:“臣願意……”

“你帶回來的人呢?帶本宮去瞧瞧,”姜妁當即打斷他即将脫口而出的話。

容渙的話被堵回來,心裏一哽,深呼吸幾個來回才堪堪壓抑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心,重新揚起笑臉,道:“是臣唐突,殿下要見那個女官嗎,臣這便帶您去。”

姜妁看着容渙這幅強顏歡笑的模樣甚至覺得他有些可憐,暗忖自己是否拒絕的太過于果斷,以至于傷了他捧出的這顆心。

容渙一言不發的,帶着從頭到腳罩在兜帽裏的姜妁往水牢去。

水牢在相府地下偏西一些,埋藏在地底更深處,要橫穿過大半的相府。

走過長長一段回廊後,姜妁便覺得自己有些乏力,腳步也慢了下來,本來還有些懊悔自己過于絕情,卻因疲累将那點子心虛抛諸腦後,煩躁的抱怨道:“怎麽還沒到?”

容渙二話不說在她面前彎下背脊:“是臣的失誤,忘了替殿下準備轎辇,殿下若是不介意的話,可否由臣背您前去,水牢還稍有些遠。”

姜妁也不扭捏,揪了揪裙擺,便俯身趴在容渙的背上,被他背着穩穩的站起身,一邊還在他背上張揚的放狠話:“容相可當心着些,若是不留神傷着本宮,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容渙背上背着她,唇邊不自覺的勾起一抹溫柔淺笑,聽她這看似惡狠狠的話,權當做打情罵俏。

沒走幾步,姜妁便瞧見一處獨立修建的小樓,瓊樓玉宇琉璃金瓦,與整個相府樸素的作風大不相同,就連門前的燈籠都是人頭大小的夜明珠,金碧輝煌煞是好看。

姜妁看得啧啧稱奇,揪着容渙的發忍不住玩心大起,調侃道:“容相看似兩袖清風,竟深谙金屋藏嬌之道?”

容渙腳下不停,一面回答她:“若能得殿下為妻,臣當以金屋藏之,殿下可想進去瞧瞧?”說着腳下便往那幢小樓拐去。

“不去!”啞然于容渙的回答,姜妁沒想到他當真有娶自己為妻的想法,慌亂的拒絕後,卻又不知作何答複,幾番糾結之下,兩人之間便重歸寂靜。

容渙聽她拒絕,無不惋惜的嘆了口氣,又聽她閉口不言,正要自請唐突時,便聽姜妁道:“本宮在世家大族的夫人老爺眼裏,風評向來不好,可不是為妻的好人選。”

容渙知她在說什麽,笑了笑答道:“無礙,臣家中老母早年不幸病故,也無旁的族親,流言蜚語不足為懼。”

話音剛落,便聽姜妁在身後冷笑連連:“你無老母族親,卻有好友同知,便是朝中大臣亦會在背地裏對你指指點點。”

容渙背對着姜妁,看不見她的神情,眼前卻自然而然的浮現她那副張揚桀骜的模樣,此時也定然如是。

邊想着,心中的話便脫口而出:“殿下,您曾經告訴臣,女子的貞潔從來不在羅裙之下,您忘了嗎?亦或是您也開始介意那區區一點落紅?”

姜妁嗤笑出聲:“那是什麽東西?也能值得本宮介意?”

容渙背着個人卻依舊如同閑庭散步,走得堅定又輕快,唇邊的笑意溫潤如初:“既然臣與殿下都不介意,若有旁人長舌,說一句便剜一條舌,說兩句便刺一雙目,總會有人學乖的。”

姜妁蹙眉,照着他的背心便是一拳,拽着他的發不贊同道:“容相,你治下的手段如此血腥嗎?”

容渙吃痛卻笑得越發開懷,緩緩道:“世道如此,世人多将女子落紅看重逾生命,稱那為貞潔,有多少從狂徒手下依靠聰明才智活着出來的女子,卻死于世人的口誅筆伐,也有人為保落紅而死于亂刀之下,年紀輕輕死了丈夫卻寧死不改嫁,有人甚至不慎露出未穿羅襪的腳,便被逼得自缢而死,他們稱她們貞潔,賦予她們可笑的貞節牌坊,将枷鎖徹底套牢在女子柔弱的脊背上。”

“殿下,您猜根深蒂固的觀念能被血腥暴力鎮壓嗎?”

姜妁聽着容渙的話心神具震,她原以為只有自己這般想,卻沒想到竟還有人能與自己心意相通。

又一想,那人是容渙,好像也不足為奇。

容渙停下腳步,小心翼翼的将姜妁放下來,雙眼追着她的眸子,逼迫她與自己對視。

等姜妁不再躲避,才一字一頓道:“殿下想做什麽便放手去做,臣永遠在您之前,風雨我擋,刀劍我抗。殿下在世人眼中是何模樣臣從不在意,不論殿下是什麽樣,永遠都是臣心儀的模樣。”

姜妁只覺得自己雙眼發澀,忍不住猛地眨眼。

容渙說得那般真誠,可她還是不敢信,一邊笑出淚,卻一邊殘忍地說:“我的母後一言一行最是謹守規矩,從不行差踏錯,我的父皇口口聲聲愛她,不過瞧見一個太監從她殿裏跑走,便堅定地認為母後背叛了他,甚至認為母後懷胎十月的孩子非他親生,當着母後和我的面活生生将他摔死,如今查清真相又追悔莫及,卻因為不肯堕自身英明,怕他的江山歲月再添昏聩胡塗手刃親子的污點,至今不肯洗刷母後背負的冤屈,不肯将母後的墳茔遷入皇陵,這就是你們奉為圭臬的愛嗎?如果這種肮髒惡心的東西便是,本宮可真不屑要!”

容渙看着她,并沒有說話,只俯身親了親她的眼睑,又将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不論殿下是什麽樣,永遠都是臣心儀的模樣。”

姜妁長呼出一口氣,一把推開容渙兀自往前走。

到水牢,容渙親自提着松油燈走在前面,一陣陣死水的腐臭味撲面而來,看守水牢的獄官已經被遣走,只餘他和姜妁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牢獄中回響,以及深處傳來的,微不可聞的呻|吟聲。

隔着牢門的空地上擺着一張案臺,一盞永陽碧螺春靜靜的擺在一側,還有熱氣,升着白霧。

容渙扶着姜妁在太師椅上落座,提着茶壺給她斟了杯茶水。

姜妁端起茶碗淺淺啜一口,便放下不再碰。

容渙從她細微的動作中,敏銳的察覺出姜妁對這一碗茶水的嫌棄,好脾氣的笑道:“本不打算帶殿下來這腌臜地,是以并不曾準備殿下慣用的雪山銀芽,不過一旁煮茶的山泉水倒還算爽口,殿下可要用些?”

聽他這自相矛盾的話,姜妁并不作聲,容渙卻知她所想,徑直将茶碗裏剩餘的茶水倒去,又漱了漱茶碗,才将另一只白玉壺裏的泉水斟進茶碗遞給她。

她伸手接過,仍舊是淺啜了一口,容渙卻看得出來姜妁對這山泉水并不反感。

姜妁擡起頭,對面的水牢裏關着個披頭散發的人,半截身子淹在腥臭的水中,發出細若蚊吟的求救聲。

有獄官站在一旁,握着卷輪的手柄緩緩轉動着,水牢裏的人随之而動,整個人被拉出水面高高挂起。

四肢被鐵鏈鎖緊拉直,無力垂下的頭顱随着動作緩緩擺動,露出藏在雜亂發絲中,慘白的臉。

這副凄慘的模樣,繞是姜妁也忍不住挑眉,從她出宮到現在三個時辰不到,原先瞧着白白淨淨的小姑娘,竟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容渙敲了敲桌面,問獄官:“楊昭,可有問出來什麽?”

那獄官楊昭出自蜀中,脾氣暴躁耐性不好,生平最是厭惡哭哭啼啼的女子,偏這女官自打關進來便哭個不停,問什麽也不說,用刑時疼得很了也直哭,哭得他一個頭兩個大,聽容渙問便直搖頭,煩躁不堪道:“這事兒可真他娘不是人幹的,這女娃兒淨會哭,問什麽也不說。”

那女官許是真的被楊昭吓得狠了,聽見他的聲音便直哆嗦,哀哀切切的哭道:“求……大人放過……奴婢吧,奴婢……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楊昭頓時心火上湧,當即便是一聲暴喝:“格老子的,哭個鏟鏟,還不快從實招來,你莫不是看到有別個來便以為老子不敢打你嗦?拶指刑老虎凳,說吧你要哪一個!”

他話還沒說完,便又把那女官吓得嘤嘤哭起來。

姜妁饒有興趣的看向那個胡子拉碴的獄官,還不等她多看兩眼,便聽容渙又道:“貴主還在,注意言行。”

楊昭老早就瞥見那個被黑色兜帽遮得嚴嚴實實的人,看身形應當是個女人,又看一眼面上溫潤,笑得像只狐貍的主子,心下便有幾分猜測,當即便收斂氣焰,縮着脖子老老實實的應聲,連嗓門也低了幾分。

“什麽都沒問出來?”姜妁不理他二人的互動,眼神直直落在那女官身上。

楊昭是個大老粗,頭一回聽見吳侬軟語的女聲卻不覺得煩躁,生怕吓着她一般,将嗓門壓得更底,憨實的應聲道:“一開始還喊冤,後來用過刑便說要見相爺,這會兒見着相爺又開始裝可憐,也算是什麽都沒說吧。”

他話音落下,四周便徹底安靜下來,氣氛漸漸凝滞,連水牢裏哭泣不停的女官也不由自主的掩底泣音

“你叫…問書?”姜妁靜了半響,突然開口問道。

那女官斷斷續續的哭聲戛然而止,突然像是分辨出姜妁是誰後,猛然開始劇烈掙紮:“三殿下,是不是三殿下!求三殿下救救奴婢吧,奴婢是冤枉的,奴婢什麽都不知道便被丞相大人擄來此處,又是問罪又是用刑,他居心不良啊殿下!”

“巧了,”姜妁笑了一聲:“本宮也是被容相擄來的。”

問書凄厲的哀嚎突然一頓,小心翼翼的問姜妁:“您……您說什麽?”

姜妁站起身,取下兜帽,緩步走到她面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擡起她滿是髒污的臉,平靜的與她雙目對視:“本宮在問你,是誰讓你給本宮的婢女遞消息,說陛下十五那日沒宿在皇後娘娘宮裏的。”

問書下意識反駁:“沒有誰……”

她話還未說完,姜妁猛地松開她的下巴,嫌棄一般甩甩手,帶着鄙視看向容渙和楊昭:“這不就說了嗎?”

容渙緩步上前,取出懷裏的方巾,執起她的手一點一點,仔仔細細的擦拭幹淨,一邊道:“嗯,殿下真厲害。”

姜妁面色不善的看向他,這種哄孩子一般的語氣是怎麽回事?

見姜妁看自己,容渙便朝她笑,順帶安撫似的輕拂她的發頂:“臣沒說錯吧,殿下一來,這人定然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姜妁懶得和他計較,甩手便要往外走,卻被一臉茫然的楊昭叫住。

“殿……殿下……”

姜妁一回頭便撞見楊昭那張期期艾艾的臉,皺着眉不耐道:“你捋直了舌頭說話!”

楊昭又給吓得一激靈,壓半天的公鴨嗓徹底破功,張着嘴喃喃道:“小的,小的就想問問,她這不是什麽都沒說嗎?”

“是嗎?”姜妁聞言便是一挑眉,分別環視三人,又問容渙:“你明白嗎?”

不論她說什麽,容渙的目光由始至終都落在她身上,笑意吟吟的看着她,聽她問自己,便略一點頭:“臣明白。”

對姜妁而言,容渙明白就好,其他人明不明白并不重要。

得到他肯定的答複,姜妁施施然轉身往外走。

容渙也跟着要走,卻被楊昭死死拖住衣角攔下來。

他腳下一頓,看向哭喪着臉的楊昭,嘆了口氣搖頭道:“你怎麽這麽蠢?”

楊昭挨了罵也不生氣,只得寸進尺抱着他的腿不撒手,滿臉苦相:“爺,救救兄弟吧,您和公主打的什麽啞謎,小的實在聽不明白啊!”

容渙看向雙眼呆滞,已經顧不上哭的問書,不光楊昭一頭霧水,就連當事人問書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麽,仰着頭茫然的看着他。

“松手,”容渙動了動腿。

楊昭聽話放開,卻還揪着他的衣角。

容渙屈尊降貴地彎下腰,一點一點将自己被捏皺的衣角從楊昭手中扯出來,轉身追着姜妁的步伐往外走,一邊撂下一句話。

“她一直搖頭喊冤,并非嘴硬不肯開口,而是她确實看見陛下離開了皇後娘娘的寝殿,不需要有人指使她将此事告訴公主,因為公主一直都有散財交換耳報的習慣,她為了得那一把金葉子,自然而然會将這等小事傳到公主耳裏去。”

楊昭将這一段話細細琢磨了一遍,恍然大悟,而後又追着問容渙:“那這不是白忙活了?這小娘皮可怎麽辦?”

半響,外頭才傳來容渙若有似無的聲音。

“老規矩。”

“行!”楊昭習以為常的連連應聲,撅着屁股在角落那一筐竹簍裏翻找着什麽,口中喃喃自語道:“老規矩嘛,我懂,翻翻她生平幹沒幹什麽虧心事兒……”

“你們在說什麽?”問書茫然發問,心下卻越來越恐慌,不顧雙手已被磨得鮮血淋漓,焦急地扯動着鐵鏈,試圖能掙脫開,越扯不動,便越慌亂不堪,甚至喪心病狂般扯動腕處的傷口。

楊昭卻像是什麽也沒聽見一般,甚至一邊找一邊歡快的吹起口哨,最後在一卷竹簡上找到了她的名字,手指劃過上面的字跡,自言自語道:“問書,建德十年生人,建德二十年入宮為婢,建德二十五年,為了調去寵妃宮中伺候,将原定的婢女推入湖中淹死,啧啧啧,還真不是個幹淨人啊…”

一邊念叨着,一邊合上書卷,楊昭面無表情地抽出腰間的大刀,一邊吹着口哨一邊凝眸看着哭得涕泗橫流的問書,用刀面拍了拍她的臉,冷漠的吐出一句:“就是讓你曉得,你死得不冤。”

說罷,擡手便是一刀,喉管随即斷裂,問書卻沒當場死去,喉口發出咳咳聲,粘稠的鮮血噴射而出,楊昭冷眼看着,抹去濺在臉上的血跡,眼底一絲情緒也無:“哎呀,失誤了,算了。”

說罷,便擡手去解問書雙手上的鐵鏈,鐵器碰撞的聲響稀稀拉拉的從水牢的甬道傳出,幽幽回蕩。

從水牢裏出來,姜妁便強逼着容渙将自己送回去。

容渙自然不可能将她原路送回,只得命人套馬車,避開夜間巡邏的士兵,悄悄将她送出去。

當姜妁的人影出現在公主府門前時,素律便焦急地迎了出來,拉着她不住的上下打量:“殿下去了何處,怎麽才回來?奴婢一睡醒便不見您,快把奴婢吓死,若不是相爺送消息來,奴婢都要冒着殺頭的危險連夜叩宮門去求陛下了。”

姜妁并沒有作聲,拍拍她的手算作安撫,回首看容渙還站在馬車旁,朝他翻了個白眼,轉身腳步不停的往裏走。

直到進了府門,素律才歸為平靜,拉着姜妁的手直嘆氣:“相爺又将您帶去他的府上了?”

姜妁滿身活泛氣也詭異地平靜下來,神情有些淡漠,邊點頭道:“他慣愛玩這些把戲,這麽多年了,你還沒習慣嗎,本宮都快習慣了。”

素律看姜妁這幅縱容的模樣,忍不住在心裏唉聲嘆氣:“這回怎麽是您醒着回來的?”

姜妁擺了擺手,一頭栽回軟榻上,舒展的伸手伸腳,拖長的聲調帶着疲憊:“許是迷藥失效了吧。”

“他再多來幾次,本宮可裝不得那般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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