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長生不過是個奴才

一個禦前女官在宮裏憑空消失,很難不驚動建明帝。

建明帝得知消息時,勃然大怒,将骁騎營都統罵了個狗血淋頭。

前有皇子遇刺,後有宮女失蹤,本該固若金湯的禁宮,如今卻成了賊子來去自如的地方,這讓他如何能安心。

他在朝會上大發雷霆,當即便要大理寺拿個章程出來,為期七日,否則便要大理寺卿提頭來見。

這倆樁事,一件事牽扯惹不起的永安公主,一件事壓根沒有絲毫征兆,大理寺卿摸着自己這顆搖搖欲墜的腦袋,急得團團轉。

後來大理寺卿也不知受了誰的點撥,屁滾尿流的請容渙過府吃茶。

沒多久姜延遇刺一事,便随着禦前女官問書乃鮮卑細作,謀圖刺殺皇子不成,自知死罪難逃“畏罪自盡”而塵埃落定。

繼而禮部便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建明帝六月底往行宮避暑,以及秋季圍獵的事宜。

建明帝将今年避暑的地點定在九黎山南麓的九黎行宮,早在半個月前,建明帝就派兵往九黎山封山清場,等到臨出行的前兩日,禁衛軍先行一步,在山腳及九黎行宮外駐紮,連着本就在九黎山駐守的西郊大營,将整個九黎山圍得水洩不通。

出行前夜,建明帝又派傅長生來請姜妁進宮,要她明早随帝王儀仗一塊兒出發。

素律來報時,姜妁正匍在書房的書案上,提筆寫着什麽,她才沐浴過,身上只穿了件素紗單衣,帶着濕意的發絲四散,兩手的廣袖撩起,露出一截白皙細嫩的手臂。

身穿深色程子衣的姜一垂頭站在旁邊,一動也不動,時常跟着他執勤的姜十不知為何這些時日都不見蹤影。

姜妁恰好停筆,頭也不擡的将寫好的信紙折好裝進信封裏,按上自己的私印,交給姜一:“拿着這封信去九黎山山腳下最西邊的農舍,交給十五。”

姜一領命退走,姜妁走到窗前,望着九天上那一輪明亮的彎月,伸了個懶腰。

素律上前收拾筆墨紙硯,一邊問:“殿下,您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一只通體烏黑的玄貓兒,無聲的走過窗橼,在姜妁面前停下,睜着碧綠的眼珠一眨不眨的望着她,一邊用尾巴去纏她的手臂。

姜妁擡手撚了撚它的耳朵尖,那玄貓便乖覺的将整個側臉湊了上來,眯眼輕蹭着她的手背,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這玄貓是前不久容渙送來的,也不知他從哪兒弄來的,半點沒個貓樣子,反倒異常乖覺,又粘人得緊。

“明天就能見着了,”姜妁心裏高興,伸手讓玄貓跳進懷裏,撫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興致勃勃又難掩惋惜的說:“真可惜,本宮不一定能見着那個場面。”

今年避暑,建明帝點名随行的不止有後妃皇嗣,還有不少勳貴及五品以上的朝臣,明早随儀仗出發的更是一品大員。

“真想知道他們瞧見那個人的樣子,是如本宮當初一樣惡心呢,亦或是恐懼,害怕?”一想到那個場景,姜妁就興奮得難以自持,抱着貓在房中來回踱步。

素律只覺得不知從何時起,她越發看不懂姜妁了,以前還能勉強猜個五六分,如今真是明明聽着她說話,卻覺得滿頭霧水。

但她之所以能在姜妁身邊留這麽久,便是不該問的從來不問,素律敏銳的感覺到,姜妁口中說的話,絕對不是說給她聽的,這件事也不是她該問的。

素律往後退了一步,問:“傅廠督還在花廳候着呢。”

“哈,”聽素律提起傅長生,姜妁意味深長的笑了一聲,拍拍蜷在她臂彎裏一動不動的玄貓,往外走:“本宮去瞧瞧他。”

公主府的花廳,說是花廳,卻只得花沒有廳,只用大理石柱圍了一圈加蓋穹頂,四面透空,盛開的姹紫嫣紅簇擁成一個圓,中間擺着一副黃花梨的桌椅,老遠便瞧見傅長生坐在那處飲茶,身邊站着個藍衣太監伺候着。

見擡着姜妁的轎辇來,四周随侍的婢女紛紛躬身行禮。

傅長生聽到動靜,放下茶碗轉頭看,一眼便瞧見那素色幔帳翻飛中,那一張吟吟淺笑的明媚嬌顏若隐若現,瑩潤的眸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他正要細看,下一瞬又被回落的幔帳遮擋。

轎辇緩緩停穩,傅長生站起來走了幾步,躬身朝姜妁行禮:“奴才見過永安公主。”

姜妁看着傅長生,避開素律要來攙自己的手,出聲道:“來福,本宮腿腳有些不爽利,你來攙一把?”

傅長生倏地擡起頭,轎辇的幔帳已然重歸平靜,只有一只素白的手靜靜的伸在外頭。

自義父替他取名長生以後,已經很久沒人叫他這個稱呼了,就連建明帝也只知他叫傅長生。

‘來福’這個稱呼,随着他一步步走上高位,如同他肮髒不堪的過往一起,徹底湮滅在過去,卻被姜妁這般突兀的提起。

傅長生突然發現,原來他沒忘,姜妁也沒忘。

‘來福’比永安公主長六歲,原和素律一般,在冷宮伺候。

後來,有一日‘來福’在禦膳房求總管要冷宮的例膳時,不慎沖撞了當時盛寵正濃,還是嘉皇貴妃的當今皇後,白皇後求前東廠掌印收他做義子才得以保命,改名長生。

傅長生有時候也會想,如果他沒有走出冷宮,會不會和如今的素律一樣,一直在姜妁跟前伺候,後來他又想,他一定會想盡辦法離開冷宮。

因為他是太監,作為‘來福’的他永遠得不到永安公主,而作為‘傅長生’卻可以。

“哦,本宮忘了,該叫你傅廠督,”姜妁像是才想起來一般,旁人看不見她的模樣,卻聽得出她語氣裏滿滿的惡意:“怎麽?傅廠督不願意嗎?”

說罷,她也不強求,轉頭便找素律。

素律正要接過姜妁的手,卻被猛然上前的傅長生驚得退了半步,眼睜睜看着那兩雙手要交握在一起。

“喵!”

下一瞬,一道充滿威脅的凄厲貓叫聲響起。

素律慌忙看過去時,傅長生伸出的左手僵在原地,蒼白勁瘦的手背上憑空出現幾道血淋淋的抓痕,血珠滾落在姜妁素色的裙擺上,綻放成一朵妖豔的血花。

“不好意思,看來本宮的貓兒不太喜歡傅廠督。”

傅長生站得近,透過薄薄的帷幔,能清晰的看出姜妁臉上并無半點歉意,那才亮出利爪的玄貓正乖順無比的蜷在她的膝頭。

“無礙,是奴才生來不讨喜,”傅長生銳利的視線從玄貓身上一掃而過,将袖子疊下來遮住手背,随後依舊将手伸在姜妁面前,溫聲道:“請殿下下轎。”

姜妁将手輕輕搭在其上,起身下轎,倒也奇怪,這回玄貓乖的不得了,只睜着那雙碧盈盈的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傅長生。

她搭着傅長生的手路過那還跪在地上的藍衣太監時,笑了一聲,看着他的眼帶着諷意,道:“傅廠督這回的身邊人倒是聰明些。”

身邊人對她的态度便意味着主子如何看她,但凡傅長生還記得自己的身份,當日那該死的太監就萬不敢對姜妁出言不遜。

傅長生知她意有所指,卻不做聲,弓着身,眼眸望着地上的青石板,擡臂穩穩的托着她的手。

一如很久以前,來福帶着小時餓極了的三殿下偷摘禦花園的頻婆果,被管事嬷嬷逮個正着,三殿下裝作偶爾見過的貴人那般,似模似樣的将手搭在來福成拳的手上,昂着頭告訴那嬷嬷:“本宮摘個果子也容你置喙?”

小女孩的嗓音清如黃鹂,帶着與生俱來的傲氣,可偏偏那一身縫縫補補的衣衫将他們的窘迫暴露無遺。

那天湊熱鬧圍攏上來的奴才,笑得很響,很刺耳,管事嬷嬷趾高氣昂的指着來福和三殿下的鼻子叫罵:“瞧瞧你們這肮髒的模樣,什麽阿貓阿狗也配稱本宮?給我把他們抓起來。”

他們手牽着手,被拿着棍棒的內侍宮女攆的滿宮亂蹿。

後來來福偷來大公主的襦裙,穿在三殿下身上雖然有些寬大,卻到底有個公主樣,他們也再沒被人攆得那般狼狽過。

再後來他成了傅長生,當上西廠廠督,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當年那嬷嬷,以及嘲笑過來福和三殿下的人一個個揪出來,讓他們笑給自己看,笑不出來的殺掉,笑得不像也殺掉,唯有那嬷嬷被千刀萬剮。

“起來吧,甭跪着了。”姜妁在藤椅上落座,素律上前來替她煮茶,傅長生看着被松開的手,有一瞬怔愣,垂手負在身後,只是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那內侍得了赦免,忍不住伸手去摸發涼的後脖頸,一邊忙不疊的爬起來站到傅長生身邊。

“傅廠督也坐吧,”姜妁抓着貓爪指了指自己對面的椅子。

傅長生眼神落在姜妁懷裏那只一聲不吭的玄貓身上,與它那冷冰冰的碧綠眼瞳相望,竟恍然看出幾分容渙的影子。

“你來做什麽?”姜妁揉着貓兒綿軟的肚皮,觑着傅長生。

難得聽她話音裏沒有夾槍帶棒,傅長生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幾分,在太師椅上落座,道:“陛下讓奴才請三殿下入宮去,明早随帝王儀仗一塊兒出發。”

姜妁一挑眉,眼中明顯染上了促狹的惡意,答非所問道:“為什麽是你來請?”

傅長生不知她為何如此發問,心底卻微微發慌,他将手放在幾案上,看着拇指上那枚玉扳指,複又平靜下來,含笑道:“奴才本就是陛下的跑腿,傳旨,是奴才的職責所在。”

姜妁莞爾一笑,接過素律遞來的茶水淺啜,一邊緩聲說:“父皇知道本宮與他後宮的後妃皇嗣向來不對付,從來不敢将本宮與他們湊做堆,這回難不成是不想好好的避暑行程有個安生了?”

傅長生臉色微變,建明帝确實沒有讓姜妁與帝王儀仗同行的意思,因為她有公主衛,是唯一一個手中掌私兵的公主。

即便他百般游說,建明帝也不肯下旨傳姜妁進宮,到最後也只說,她若願意便來,不願萬不可強求。

傅長生便自請前來,因為明日姜妁必須得在文武百官跟前露面。

“還是說,傅廠督你又背着本宮做了什麽事?”

傅長生被姜妁突然壓低的聲音打斷了思緒,擡起頭時,那只玄貓不知何時被放在桌上,正悄無聲息的緩緩向他走來,幽綠的眼眸緊盯着他,其中的冰冷與後面姜妁的滿眼寒意如出一轍。

他氣定神閑的靠在椅背上,任由那貓繞着桌子轉圈,雙眸坦然與姜妁對視:“長生不過是個奴才,怎敢瞞着主子做什麽事呢。”

“本宮可沒資格做傅廠督的主子,”姜妁垂眸,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逝,她随即站起身,玄貓跳上她的肩頭,微涼的鼻尖碰了碰她的臉頰。

“傅廠督這般得閑,想來是不知道你藏在九黎山腳下的人已經不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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