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臣女白绾

站在建明帝身邊的傅長生一直默不作聲,他遙遙望向姜妁,平靜的與她帶着譏诮的眼眸對視。

“若是刺客押下去便是,作甚來擾陛下的雅興,”與建明帝同坐一處的嘉成皇後突然開口道,“也不必帶上來了,若日後查明确是刺客無疑,便交由刑部處置,退下吧。”

對嘉成皇後突然越俎代庖,建明帝只眉頭輕皺,并沒有出言反駁,甚至拍了拍她交疊在膝頭的手,臉上帶着罕見的歉意,一邊對骁騎營都統擺手讓他們退下。

骁騎營都統并無異議,當即便要拱手告退。

嘉成皇後低頭飲茶,似是不經意的轉身與一側的傅長生交換眼神,回首時又若無其事的瞟了一眼在素律攙扶下入席的姜妁,眼底湧起一陣厭惡,繼而轉瞬即逝。

姜妁在席間落座,一旁的素律取出自備的茶具替她煮茶,她便好整以暇的望向高臺那一對世間最尊貴的夫妻,敏銳的逮着嘉成皇後看似不在意實則躲閃的眼,意味深長的與其對視。

雖然她方才背着身,但那一瞬如針如刺的感覺卻并未錯過。

“女子做刺客?倒是少見。”

骁騎營都統帶着人還未行至殿門,一直自飲自啄的容渙突然開口道。

彼時歌舞俱歇,勳貴百官的宴飲聲也微不可聞,容渙聲音不輕不重,卻輕而易舉的傳遍了整個宴廳。

建明帝将這話聽入耳,生性多疑的他下一瞬便眉頭緊鎖,轉頭望向嘉成皇後的眼神裏是藏不住的懷疑。

嘉成皇後與白皇後均出身寧國公府白家,不同的是,白皇後乃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寧國公嫡長女,而嘉成皇後不過是寧國公胞弟身邊侍妾所出的庶女,身份天差地別。

誰也沒想到,這樣一個身份低微的庶女,能将曾備受皇寵的白皇後拉下馬,自己爬上枝頭變鳳凰。

嘉成皇後很清楚,她依舊不是最後的贏家,從她坐上後位那一刻起,她便無時無刻不在扮演白皇後,學她一颦一笑,學她溫雅含蓄,學她克己守禮,學她母儀天下。

當然,不止她清楚,姜妁也明白,甚至包括建明帝。

白皇後從不會在建明帝開口前擅做決定。

“相爺有所不知,西遼擅使軟刀,而使軟刀者多為女子,因此,西遼刺客大多都是女子。”

席間又有人說話。

姜妁尋着聲音看過去,那人正舉杯朝容渙示意。

說話的便是前幾年娶了禮部尚書嫡女為妻,封為榮王的大王子姜晔。

“王爺當真是博聞強識,”容渙歉然一笑。

姜妁別開眼不忍再看,在容渙面前多嘴多舌,那真是嫌自己命太長。

果不其然,容渙緊接着便又說:“可西北邊境有鎮國将軍父子兩率邊軍鎮守,她又如何能跨過邊防深入中原呢?”

“榮王的意思是,認為鎮國将軍玩忽職守,竟将別國刺客錯放入境?”

建明帝和嘉成皇後之下是左右分座的賢良淑德四妃,說話的正是穿了一身藕荷色宮裝,妝發素淨利落的良妃。

而良妃,便是鎮國将軍楊谏知的孫女,未嫁時便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脾性暴烈人盡皆知。

這些年來,許是年紀到了,整個人都鋒芒收斂,顯得溫和許多,可底子到底是在的。

這不,跟個炮仗似的,被姜晔一句話給點炸了,根本不顧建明帝在場,開口便是銳利的質問。

姜晔看着笑吟吟,還在若無其事般飲茶的容渙,氣得咬牙切齒,哪裏不知自己是被他轉進套裏去了。

姜晔堂堂王爺,換做旁人,莫說質問他,便是他将其當堂定罪,也不敢多言一二。

可這偏偏是良妃,是建明帝都要哄着讓着的良妃。

姜晔眸中暗沉,面上卻挂着和煦的謙笑:“回良母妃的話,兒臣并無此意,只是替容相解釋一二罷了,況且鎮國府上下勞苦功高,兒臣豈敢妄加議論。”

良妃對姜晔的示好顯得興致缺缺,只冷冷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說話。

離他不遠的姜延甚至連個眼神都沒給他,只在聽他提起鎮國将軍府時,耳廓微動。

姜晔的表面功夫到底是修煉到家的,被這般冷待,甚至隐隐有被看笑話的嫌疑,他面上仍舊由始至終帶着謙和的笑意,仿佛并不介意。

建明帝靜靜聽着他們這番争論,心中難免疑慮。

但他還未來得及做打算,便見一個粉衣婢女跌跌撞撞的闖進來,站在殿門如同無頭蒼蠅似的,哭喪着臉東張西望。

下一瞬,酒席間又喧鬧起來,一對須發斑白的夫妻相攜站起來,頭戴玉冠的老者向建明帝躬身請罪,道:“啓禀陛下,這是老臣府上不懂事的丫鬟,其擅闖宮宴,還望陛下恕罪。”

建明帝見那婢女闖進來,本臉色陰沉欲怒,卻在那一對老夫妻相攜站起時怒氣煙消霧散,直搖手道:“寧國公何須如此,想來定是出了什麽大事才會讓她如此慌張,不如招她來問?”

原來這兩位老者便是中年喪女,以至于孤獨至今的寧國公夫婦。

姜妁冷眼看着建明帝變臉如翻書,容渙卻遙遙望着她。

她臉上面無表情,看不出什麽端倪,容渙在寧國公夫妻倆站起來時,便恍然大悟。

他只是疑惑,從前姜妁一直很抗拒與寧國公府接觸,因此在得知她手裏握着第二個“白皇後”時,容渙便在想,姜妁會用什麽方法,在不引起建明帝懷疑的情況下,正大光明的将人送到他身邊。

沒想到她竟會走寧國公夫婦這一步棋,而這,是他一直不知道的。

容渙收回視線,垂眼望着瓷杯中微微泛紅的酒液,眸色越發深沉。

那邊寧國公夫人朝那見着他倆幾乎泫然欲泣的婢女招手,待她走近,便一臉焦急的問道:“不是讓你跟在姑娘身邊嗎?姑娘呢?怎麽只你一人?”

那婢女指着站在殿門,進也不是出也不是的骁騎營衆人,嚎啕大哭:“他們…他們把姑娘抓走了!”

“怎麽回事?”寧國公一臉肅色,怒聲問道:“不是讓你們輕易不要踏出院子嗎?”

婢女抹着眼淚,抽噎道:“姑娘頭一回見這邊燈火通明,便想沿着行宮外走走,誰知道……誰知道突然竄出來些人非說姑娘是刺客,完全不聽辯解,就把姑娘抓走了!”

寧國公夫人當即臉色大變,扶着座椅便下跪,望着建明帝老淚縱橫:“陛下,老身已經失去菀菀,您不能再讓老身失去這唯一的念想啊!”

建明帝騰的站起身,甚至沒給身邊人阻攔他的機會,三兩步沖下高座,躬身托起寧國公夫人的雙手,滿臉愧色:“老夫人言重了,這不過是一場誤會,朕立刻讓他們放人!”

說罷,便轉身戾氣橫生的怒瞪着骁騎營都統,厲聲呵斥:“還不快放人!”

建明帝那宛若殺人的目光讓骁騎營衆人渾身顫栗,忙往外跑。

轉而建明帝又安撫寧國公夫婦道:“朕也不知你們這二姑娘是何年歲,頭回見面便鬧這麽大個烏龍,這行宮庫房裏還有一株一人高的紅珊瑚樹,就給二姑娘算作朕的賠禮道歉吧。”

本是帝王賜不可辭,誰知這夫婦兩對視一眼竟推辭起來,寧國公一臉難色道:“這小姑娘久居鄉裏,上不得臺面,省得污了陛下的眼,況且不過是個誤會,解開了便成,何須要陛下賞賜,不如讓臣和拙荊先行帶她回去?”

帝王賞賜本就是要當衆謝恩的,寧國公竟為了不讓他那姑娘面聖,當衆拒絕建明帝的賞。

偏他越藏着掖着,就越能激起建明帝的好奇心。

姜妁卻沒看他們,她正盯着嘉成皇後,看她如同熱鍋螞蟻一般在高座上坐如針氈,眼裏閃爍着幸災樂禍的惡意。

傅長生皺着眉,不動聲色地拍了拍嘉成皇後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可嘉成皇後怎麽坐得住,她可是見過那個姑娘的,那才真真是與白菀生得一般模樣,白菀死後,建明帝心底滋生的魔魅她作為枕邊人再清楚不過,那個姑娘足以威脅到她的地位!

“既然如此,陛下就莫要強求了吧,看起來國公爺和夫人對這位妹妹定然是視若珍寶,連臣妾都沒見過呢,”嘉成皇後不顧傅長生阻攔,堆着笑臉開口道。

建明帝警惕的眯眼,這是嘉成皇後第二回 枉自揣測他的心思,他本沒想見那姑娘,但嘉成皇後和寧國公都不想他見又是另一回事了。

“寧國公這般着急做什麽,你這新得的閨女朕還未見過,便讓她受了這天大的委屈,不如封個郡主吧?順帶見上一見,省得日後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再鬧出今日這笑話。”

寧國公小心翼翼的擡頭看了一眼,建明帝逆光站在他們面前,顯得神色晦暗不明。

他頓了半響,期期艾艾的颔首應是,寧國公夫人似是要再說什麽,卻被寧國公攔了下來。

沒多久,骁騎營都統便親自領着一位身着菀色襦裙,以輕紗遮面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一進來,偌大的宴廳便是一瞬寂靜,跟着響起一陣陣的竊竊私語聲。

姜妁沒往那處看一眼,也沒再看面無血色的嘉成皇後,只垂着眸,執着玉箸一下又一下的輕敲着面前的茶碗,眼底的神色隐在暗處,看不清楚。

那女子伴随着叮叮當當的聲響漸漸走近,挺胸直背,不卑不亢的向建明帝屈膝行禮:“臣女白绾見過陛下,陛下福壽安康。”

建明帝原本負手背對她而站,在聽見她的聲音時,便控制不住的渾身發僵,聽清她閨名的下一瞬,便迅速轉身,看着眼前盈盈下拜的人形,他的眼瞳不可控制的放大,口唇微顫:“你……你叫什麽?”

白绾仰起臉,擡手摘下遮面的薄紗,露出那一張與白皇後如出一轍的臉,一雙秋水剪瞳一瞬不瞬的望着建明帝:“臣女白绾,見過陛下。”

她這張臉宛若一道驚天巨雷,炸得在場的勳貴大臣怔愣不已。

就連心中早已有準備的姜晔,也未能控制住心中的震顫。

無他,皆因此女當真與早逝的白皇後生得一模一樣,她只是站在那裏,便如她重回人間。

無人不知寧國公夫婦唯有一個獨女,便是早逝的白皇後,而自白皇後逝去,他們夫婦二人便一直幽居九黎山,不肯再回京城這個傷心地。

這次恰逢建明帝攜衆人來九黎行宮避暑,便請他夫婦二人前來坐一坐,沒想到寧國公夫婦非但悄悄又生養了一個姑娘,還生得與白皇後一般模樣。

建明帝,白皇後,嘉成皇後,三人的愛恨情仇在民間都不知有幾個版本的話本子,這些勳貴大臣又如何不知,今晨遇着個與白皇後五分像的李美人已經足夠讓人震驚,沒想到晚間又來個更為相似的,難怪寧國公夫婦要藏着不給看,若非被骁騎營給當做刺客抓了起來,恐怕這輩子都沒什麽人知曉。

“菀……菀菀?”建明帝看得雙眼發直,口中喃喃自語。

寧國公夫人聽他這般叫,臉色陡然白了一層,隐約可見的怒氣翻湧,正要伸手将白绾拉起來,卻撲了個空。

建明帝沒等白绾應他,如同一陣風似的刮過去,将她卷入懷裏,雙臂緊緊鎖着她,滿臉具是欣喜若狂:“你回來了?朕的菀菀,你再也不要離開朕了……”

姜妁的敲碗聲并未停,随着建明帝越加癫狂的神色,脆響聲越發快速,最後一下,茶碗應聲碎裂。

整個宴廳剎那間鴉雀無聲。

“真是一出好戲。”

姜妁緩緩靠在椅背上,一手托腮,一邊翹着腿晃來晃去,唇邊噙着笑,眼裏卻綴滿了寒冰。

“冒昧問一句,你又是哪個墳頭裏爬出來的西貝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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