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本宮喜歡坐在堂下跟他們一一……

建明帝的心直發顫, 他努力別開臉,不去看那一雙眼睛,轉頭向百姓保證,會給這無辜死去的十二人一個交代, 會查清楚他們口中的州府貪污一案, 倘若一旦查明屬實, 一定會對其中涉案人員加以嚴懲, 并火速派遣欽差大臣前往各個州府, 重新赈災并且安置災民。

在他的再三保證下, 四周的百姓面色才稍微緩和, 他們不約而同的跪在地上,口中山呼皇上萬歲。

建明帝并沒有退回車內, 他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禁衛軍, 看着他們将斷肢殘骸一一收斂,鮮紅的血跡被草木灰覆蓋, 除了空氣中回蕩的血腥味,一切重歸平靜。

但他知道,在京城之外的地方,還有比這更慘絕人寰的事無時無刻不在上演,這是他作為皇帝的失職, 是他無能。

回到宮裏的建明帝, 一刻也沒歇息, 就連西平王和嘉成皇後謀反一事,都來不及計較,将他們一個下了诏獄,一個關在冷宮, 随即便火速诏百官上朝。

“你是說,他最先向容渙問責?”

姜妁倚在水榭旁的美人靠上,素律正隔着冰鑒用扇子給她扇風,京城裏不比滄州,滄州的初秋便染上了涼意,而京城中秋老虎卻正在肆虐,這氣候一番轉換,姜妁還險些有點适應不過來。

“是,皇上質問容相,問他為何自賀蘭山從京城往返,卻沒有發現外頭的百姓正在經歷水深火熱,抑或是他發現了卻遲遲不上報,問他是不是收受了那幾個知州的賄賂。”

說話的是姜一。

“容渙怎麽說?”姜妁面無表情,眼眸中也沒有旁的情緒,讓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姜一悶頭說:“容相只是解釋道,他回京時星夜兼程,走官道途經各州只覺得沿途有些荒蕪,并不曾見過有百姓屍橫遍野。”

“随後便有其他朝臣替容相解釋,有人說,那幾個知州必然已經串通一氣,他們已經打定主意不讓朝廷的人發現,大臣來往必走官道,他們應該是将官道附近的百姓趕去了別處,所以這麽久以來一直無人察覺。”

“傅長生一黨難道沒有趁機動作嗎?”姜妁冷聲問道。

姜一點點頭,又道:“是有大臣趁機提出,請皇上放傅廠督出來,好讓他派西廠的人前往各州府查證。”

“殿下,您說皇上會放他出來嗎?”素律手下的動作一頓,繼而又若無其事的繼續扇風,一邊開口問道。

“這個時候放傅長生出來,只會顯得他這個皇帝更加無能,”姜妁露出一抹蔑笑,擡眼便見她養的那只玄貓邁着輕巧的貓步向她走來。

玄貓圍着她繞了一圈,最後蹲在地上,将貓尾盤在它自己腳邊,歪着頭盯着姜妁直看。

“可是如果不放傅長生出來,他的手裏便無信任的人可用,他覺得所有人都有可能蒙蔽他的眼睛,除了龍鱗衛和傅長生,可龍鱗衛要護他周全,他能用的只有西廠,”姜妁淡淡說道,她一伸手,那貓兒便伸着前爪,攀着她的指尖不放,連尾巴也蠢蠢欲動的想纏上來。

姜妁伸手将它撈在懷裏,一邊說:“所以,即便他再生氣,也會将傅長生放出來。”

“容渙的解釋過于牽強,一時半刻,他很難再相信他,今日這般,對任何人來說,都過于震撼,更何況他還是這天下之主,他的百姓,就這麽活生生的在他面前自盡,他咽不下這口氣。”

“那我們該怎麽做?”姜一問道。

姜妁一邊摸着玄貓油光水滑的皮毛,一邊仰頭看向那刺目的太陽,水眸微睜:“怎麽做?你們要保證沒有任何一條漏網之魚,保證涉案的每一個人,都得下地府去給那些無辜死去的百姓賠罪。”

她說話的聲音異常柔和,周身的氣勢卻帶着凜冽的肅殺。

姜妁這話說得含糊,姜一卻明白她的意思,鄭重的應了一聲,轉身退下。

素律看着姜一走遠,面上漸漸顯露出哀容:“這天底下,怎麽會有如此喪盡天良的人,那些百姓……”

“沒有任何一個皇帝,能保證他手底下的官,每一個人都幹幹淨淨,”姜妁這話并不是替建明帝辯駁,皇帝也是人,他囿于高堂之上,就做不到耳聽八方眼觀六路。

“有人在吹哨子?”素律支着耳朵四處聽。

聽見哨聲,姜妁從沉思中回神,看了一眼身旁的素律,想了想,還是将脖頸上的哨子取下來,抵在唇邊吹了一聲。

外頭的哨聲緊接便停下來。

姜妁揮手讓素律将周邊伺候的人遣下去,讓她将水榭四周的紗幔放下。

素律不解其意,卻還是照她的吩咐做。

等她回來,一旁的石凳上,兀的出現一個身穿赤紅色飛魚服的男子,他的衣擺上繡着睚眦,卻沒有戴那副金色的面罩,熟悉的丹鳳眼下清俊的面容顯露無遺。

這明明是當日出現的龍麟衛首領。

素律盯着他看得直發愣,視線在姜妁和那男子之間來回轉移,隐約有些不可置信。

不是說好的,龍鱗衛唯帝王命是從嗎?

那男子回眸,向素律輕輕一瞥,厚重的殺伐之氣撲面而來,吓得她腿腳一軟,攥緊一旁的紗幔才堪堪站穩。

“你別吓壞了本宮的人,”姜妁驀的出聲。

那人從善如流地收回視線,卻坐在那裏,轉眼盯上了坐在姜妁膝頭的玄貓。

那貓兒被他盯得渾身毛都炸了起來,身後的尾巴飛快地擺動着,口裏發“喵嗚喵嗚”的叫聲,豎着碧綠的眼瞳與他對視。

“裴雲渡!”姜妁瞪他:“你到底來做什麽的,他若是在此時找你不見,你便是自尋死路!”

裴雲渡露出一抹笑,面上的寒冰如遇春風般化開,周身的煞氣蕩然無存,他道:“屬下只是想來告訴殿下,皇上命龍麟衛立即前往涉案的幾個州府,務必查清事實真相。”

姜妁聽得直皺眉:“他沒有将傅長生放出來?”

裴雲渡搖頭不語。

“他這是走投無路,還是真的瘋了?”姜妁面上的平靜逐漸龜裂,她猛地站起身,把身上的玄貓吓的忙往地上跳:“有霍硯的前車之鑒,他竟然敢将他自己的生死交給西廠?他就不怕傅長生今天晚上便送他去見列祖列宗?”

裴雲渡還是搖頭,沉聲道:“他的意思是,比起傅長生,他更加信任龍麟衛,此事事關重大,不能出一絲差錯,還有……”

姜妁最煩旁人和她說話吞吞吐吐,忍不住橫眼瞪他:“你有話就直說。”

裴雲渡摸了一下鼻子,悶聲道:“國庫是空的。”

姜妁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說什麽?”

裴雲渡望着她的眼睛,再次點頭:“屬下也是才知道,國庫已經拿不出那麽多銀兩赈災。”

姜妁覺得這句話異常可笑,厲聲反問道:“這麽多年,大楚一直國泰民安,一無大戰,二無大災,你跟本宮講國庫空虛?”

得知國庫空虛,姜妁便忍不住冷笑出聲。

難怪上輩子,大楚不過是與鮮卑起了一場小小的戰事,建明帝便忙不疊派人說合,最後把她嫁了出去,原來不是建明帝貪生怕死,而是他根本拿不出銀兩與鮮卑作戰。

難怪前世她搞垮鮮卑,帶着鮮卑皇室那龐大的遺産回國時,建明帝能那般欣喜若狂,原來不是為了她能平安而返,而是因為他不用再飽受國庫空虛,捉襟見肘之苦!

裴雲渡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憤怒,只能絞盡腦汁的安撫道:“殿下您有所不知,主上在世時,國庫的鑰匙一直掌在主上的手裏,後來主上身殒,國庫便在一夕之間,空空如也。因此,這麽多年來,皇上也算是如履薄冰,起征的稅收,也是入不敷出,但好歹是無甚大災,只是如今,恐怕得想些法子了。”

“你的意思是,”姜妁乜着他:“霍硯死的時候,連夜轉移了國庫的財産?”

裴雲渡自然是不敢點頭,只好繃着個臉不說話。

“難怪這麽多年建明帝恨死了霍硯,”姜妁只覺得好笑,能将皇帝當得如此窩囊的,恐怕唯有建明帝一人。

“主上起勢于先帝,先帝在世時便是一手遮天,皇上繼位多年,一直受主上壓制,好不容易主上逝世,他本以為自己可以高枕無憂,卻沒想到主上臨走還擺了他一道。”

裴雲渡說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霍硯在世時比建明帝這個皇帝還像皇帝,後來撬走了白皇後不說,最後還把人家國庫給搬得一幹二淨。

“你們口中的霍硯,你的主上,那般勢大,那為什麽他活着的時候不肯将我母後帶出這牢籠,最後他死了,徒留她心死至極,活生生在冷宮***而死,”姜妁忍不住質問他。

沒有任何人知道,帝王的最後一道防線,龍鱗衛,從上到下全是前任東廠廠督,司禮監掌印霍硯的人。

興許先帝知道,可他沒來得及跟建明帝說。

“是夫人不願意,”裴雲渡開口解釋道:“當年主上硬逼着皇上将夫人還給他,是夫人以死相逼,主上才不得不……”

裴雲渡是最早跟着霍硯的人,對霍硯和白菀以及建明帝之間的糾葛在清楚不過,聽姜妁誤解霍硯,便忍不住開口替他辯駁。

“既然他國庫沒錢,那就先将那些狗官的家先抄個底,不夠再說,”姜妁沒興趣聽裴雲渡細數霍硯的豐功偉績,在她眼裏,霍硯如果當真如旁人所說,對她母後愛得如癡如狂,就不會任由她在冷宮悲苦等死。

裴雲渡不是沒聽出來她在轉移話題,卻覺得此事強求不得,便按下心中幾欲脫口而出的話,站起身準備走,想了想又道:“倘若殿下日後繼位,國庫仍舊空虛至此,恐怕大事不妙,您再仔細想想,夫人有沒有交與您什麽東西,興許那便是國庫財産的所在。”

姜妁煩躁的揮手讓他趕緊滾,她也明白裴雲渡的意思,可是當年,白菀臨死前,除了将能控制那一支私兵的銀哨子交給了她,其餘的,甚至連一句離別的話都不曾與她說。

這只能說明,霍硯臨死前并沒有将國庫銀兩的去向告訴白菀。

想到這,姜妁忍不住冷笑連連,這就是愛嗎?霍硯和建明帝又有什麽區別呢?明明不過就是私心和占有罷了,卻偏要如此冠冕堂皇。

見裴雲渡三兩下閃身不見,一直候在一旁的素律,見她滿面怒容,也忍不住心生退意,卻到底還是硬着頭皮往上走了一步:“殿下,方才寧國公府的人來傳話。”

姜妁面色稍霁,問道:“怎麽了?還是說寧國公臨時變了卦?”

也不怪姜妁如此想寧國公夫婦,她無法想象,到底是什麽樣的父母,能容忍自己的女兒在後宮吃遍苦楚,受盡侮辱,是以,她對寧國公夫婦一直都不太親近。

倘若不是這回用得上他們,恐怕姜妁至死都不願與他們走攏半步。

素律搖頭道:“是寧國公派人來傳話,不過好像有異議的并非是他,而是白氏族人。”

說着,素律便為還未得見的白家人捏了一把汗,姜妁這幾日心情相當陰郁,方才還有怒氣未散,這會兒卻有不知死活的硬要撞上來。

果不其然,姜妁眉峰一凜,勾唇笑了一下:“是嗎?本宮倒要瞧瞧,是哪個這般狗膽包天。”

“這件事情,不光我們不會同意,所有族人通通不會同意,你們收起這份心思吧!”

寧國公府的花廳內,寧國公夫婦坐在上首,一旁圍坐着七八個老者,無一不是鬓發斑白,有的還滿臉怒容。

說話的,是坐在右上的第一位老者,他發髻全白,面上的皮肉松垮,眼珠渾濁,嘴角往下耷拉,手上還捏着一杆煙木倉‘吧嗒吧嗒’的抽着。

“太姥爺說話直,國公爺和夫人莫要放在心上,”他身後一個明顯年輕幾歲的白舅爺,瞥見寧國公夫婦的臉色,忙堆着笑臉打圓場道:“國公爺和夫人是說先皇後的陰宅要遷回祖地去?”

白菀是外嫁女,身故後應該葬在夫家的祖地,可她的情況特殊,一直入不得姜氏皇陵,如今她的墓要遷回白氏陵園,就還得這幾個族老同意。

因此,如今倒也不是和他們翻臉的時候,想到此,寧國公的臉色稍霁。

他點點頭道:“這麽多年,先皇後入不得皇陵,和小皇子一直孤苦在外,如今皇上好不容易松口,我們夫妻便想,将他們一并遷回來,平日裏也好有人燒香供奉。”

“做夢!”白太姥爺将煙杆往桌前一敲,煙灰頓時四處飛揚,他瞪着眼看着寧國公夫婦:“她為何入不得皇陵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此令家族蒙羞之人,怎能讓她回祖地去?不行!萬一她敗壞了風水,底下的丫頭和她有樣學樣,丢的可是白家的人!”

他的話引起其他幾個族老的共鳴,紛紛點頭稱是。

寧國公夫人聽見他們這般侮辱白菀,登時便氣得眼眶通紅,忍不住捏着帕子抹淚,一旁伺候的嬷嬷也面露哀色,拍着她的肩膀輕聲安慰。

寧國公的臉色也難看得很,方才還想着忍一忍,這會兒卻什麽也顧不得了,他鐵青着臉看向白太姥爺,厲聲道:“皇上至今未定先皇後的罪名,外頭流傳不過捕風捉影,怎麽從你們口中說來,便成了鐵板釘釘?本公告訴你們,皇上一日未定先皇後的罪,她一日便是皇後,是皇上的嫡後,你們這是犯大不敬之罪!本公有權将你們當堂緝拿!”

白太姥爺被寧國公這副神情駭了一跳,別開臉咽了咽口水,瞟眼打量着寧國公夫婦,最後索性癟着嘴不再說話,叼着煙杆吞雲吐霧,面上卻還是一副不贊同的模樣。

白舅爺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國公爺,夫人,不是我們幾個族老不近人情,這實在是于理不合啊,先皇後已是外嫁女,這天底下哪有外嫁女身故後,葬回娘家祖墳的道理?”

“她就算嫁了出去,也仍舊是我白家的姑娘!”寧國公眉眼含怒,他無論如何也要讓白菀歸宗,厲聲道:“還是說,本公這個族長做不得主?”

“哼,”白太姥爺陰陽怪氣的嗤了一聲:“讓她入祖地,便是壞了我們白家的風水,即便國公爺是族長,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吧?”

寧國公早看這個倚老賣老的白太姥爺不順眼很久了,斜眼看他,一邊道:“壞沒壞風水,你說了不算!”

“況且,這是永安公主的意思,皇上也是應允了的,你們若是不同意,便是抗旨不遵。”

寧國公一頂高帽壓下來,白舅爺扯着嘴笑,也不說話,其他幾個面面相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倒是白太姥爺挑眉虛眼又開口道。

“她是先皇後沒錯,是嫡後也沒錯,可如今,頭頂上還有一個皇後呢。”

他的眼睛并不看着寧國公夫婦,翻着眼白往上瞟,端的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

“且不說她是當今皇後,她也是我們白家的姑娘,這墳能不能遷,怎麽也不問過當今皇後的意思?”

“你說要問誰的意思?”一道散漫的女聲兀的響起。

話音剛落,便見一位素衣宮女攙着一位身材高挑,身着華服的妙齡女子跨門而入,一旁還站着個持刀的冷面姑娘,往後看,外頭院子裏站着一排身穿甲胄的士兵,無一不是冷面無聲,手持鋼刀,一身煞氣凜凜。

“永安公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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