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冷靜下來想一想, 這個小姑娘的來歷過于蹊跷,不說她一個小姑娘,有沒有那麽大的膽子敢攔欽差大臣的馬車,單她見姜妁第一眼便知道她是被刺殺的對象, 就足以令人懷疑。
後來, 凄慘的身世, 可憐的遭遇雖然足夠讓人疼惜, 姜妁也心疼她, 卻并不曾對她放下半分防備。
如今她與容渙前腳才捋出背後有人私自練兵企圖謀反, 後腳這個盼娣便透露自己原在私兵營呆過。
聽姜妁這麽問, 素律也有一瞬呆愣,而後才反應過來, 她似乎一直在被這個小姑娘牽着走,她說什麽就信什麽, 從未懷疑過她是否別有居心。
一個當真忍饑挨餓,扒樹皮吃黃土, 到處流浪的小姑娘,怎麽可能還會有那一頭綢緞般的青絲?
素律被自己的猜測吓了一跳,一直拉着盼娣的手也不自覺的微松,其實她洗幹淨的手,雖不至于光潔如玉, 卻也柔軟, 沒有繭子……
盼娣一直垂着頭, 直到手上的暖意一退,才擡頭看了一眼姜妁,見她一臉冷漠,又看向素律, 見她後退半步,眼淚便忍不住在眼眶裏打轉。
對素律突然間的疏離,她能夠理解,卻還是止不住的有些難過。
“你若執意不說實話,本宮很難相信你,”見她一直不說話,姜妁忍耐再三,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
“你是,寧州知州常飛霄的哪個姑娘吧?”站在一旁的容渙突然出聲。
盼娣猛然擡頭,面色驚慌的看着容渙:“你早就認出我了!”
姜妁也扭頭看他。
容渙注意到姜妁的眼神,唇邊含笑,不急不緩的替她添上熱茶,一邊道:“別誤會,我也是才确定,你與你的父親生得頗為相似。”
“不過,我記得常飛霄只有兩個兒子,所以一時沒能确定。”
“所以,你的名字也是假的,你口裏的遭遇都是為了騙取本宮的信任,”姜妁容色冷淡,唇邊卻帶着笑意:“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她話音剛落,原本已經退出去的姜十五,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門外,手中握着已經出鞘的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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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娣卻沒注意到,她甚至不敢擡頭看姜妁一眼,周圍迫人的威壓讓她忍不住嗚咽。
許久,盼娣撲通一聲跪下地,抖着手,從脖子上取出一塊玉牌拿在手裏:“是,我是常……常飛霄的女兒,我除了隐瞞身份,我沒有騙過你們,我說的都是真的!”
素律将玉牌呈給姜妁。
姜妁拿在手裏,看着上面的刻字,這是一塊成色不錯的羊脂白玉佩,看得出來這玉佩對盼娣而言極為重要,她一直貼身收着,上面還帶着她的體溫。
“常飛霄已經另投他人,你是他的女兒,為何如此狼狽?”
“沒有!”盼娣抹着淚搖頭,泣不成聲:“我爹他沒有背叛陛下,他到死都忠心耿耿。”
原來,因為寧州本就是楚國的冶鐵重地,大楚将近有四分之三的鐵器,刀劍,是出自寧州。
所以當大雪降臨,第一個被找上的便是寧州知州常飛霄。
“父親拒絕與他們同流合污,并打算上奏朝廷,可他沒想到,他們竟能如此喪心病狂。”
盼娣閉着眼,眼淚卻止不住的洶湧:“他們收買了通判陳晁,連夜封鎖城門,在城中大肆屠殺,視人命如草芥,只為了逼迫我父親說出鐵山的位置。”
常飛霄不忍見百姓一個又一個死在他面前,只能交出寧州的輿圖。
“可他們要的不僅僅是輿圖,還有冶鐵鑄刀劍的方子,工匠都在鐵山,可方子只有我父親知道。”
常飛霄知道,這是他最後保命的籌碼,是以,他以此作為交換,換他全家性命留存。
“最關鍵的步驟我父親不肯再說,他們沒有辦法,只能将我們全家一同壓上鐵山,等我到了鐵山才知道,他們不僅僅在那兒冶鐵,也在那操練兵馬,除了年輕力壯的男人,還有很多女人。”
“人太多了,寧州幾乎所有的青壯年都蝸居在那一座小小的鐵山,四周用荊棘圍着,還有重兵把守,不是沒人想過逃出去,但都逃不出去。”
常飛霄面上妥協,實際上一直試圖找機會,想将消息傳出去。
“但是我母親和兩個弟弟不同意,因為比起鐵山上其他女人,我母親一直被奉若座上賓。”
常飛霄頑固,可他的夫人及兩個兒子卻野心勃勃,他們被日夜灌輸着從龍之功的好處。
“我母親沒能抵過誘惑,日夜勸說我父親歸順,勸說不成,便把我父親灌醉,套出了冶鐵的關鍵步驟,甚至将我父親偷偷寫好的信拿給了他們。”
常飛霄做夢也沒想到,他這輩子會栽在他夫人手裏,臨死之前,将自己的玉佩交給了他一直未曾注意的女兒手裏。
“我父親死了,我母親自然沒什麽用處了,她也成了鐵山上那些女人中的一員,我的兩個弟弟……和他們上山打羊,羊帶回來了,他們卻沒回來。”
姜妁沒有再問盼娣是怎麽逃出來的,也沒有問山都被吃禿了,哪裏又還能有羊。
“宣,才是你的名字?”這玉佩正面刻着一個常字,後面是個宣字。
盼娣說到最後,已經沒有眼淚再流,聽姜妁這麽問,眨了眨空洞的眼睛,說:“不是,宣是我父親的字,我就叫盼娣,我是長姐,我母親希望我能帶來一個弟弟。”
“你為什麽要攔本宮的馬車,”姜妁将這個問題又問了一遍。
盼娣神經質的用指甲摳地上的木板,即使指甲開裂也不覺得痛:“我從鐵山上逃出來後,便想往京城去,一路走,便一路遇到抓人的官兵,一入绛州便被抓了,我在私兵營偷聽到他們要刺殺前來赈災的欽差大臣,所以我就來了。”
“你一個女子,唯有這一塊玉佩,你甚至連宮門都摸不到,”容渙淡漠的潑冷水。
盼娣眼神一利,尖銳的嘶吼道:“我見過他!我知道他是誰!”
“你知道是誰?”姜妁在震驚之下猛地站起身。
見姜妁如此激動,盼娣倒有些心虛,瑟縮了一下,道:“我聽我父親稱他殿下……”
下一瞬又連忙補充道:“只要我見到他,我一定能認出他來!”
容渙與姜妁對視了一眼,讓素律取來筆墨,三兩下揮毫,一個人形便躍然紙上。
“是他嗎?”
盼娣連忙爬起來看,盯着他看了半響,卻搖了搖頭:“很像,但不是他,他這裏有顆痣。”她伸手指着自己臉頰處。
……
慶陽殿
“榮王爺萬福金安。”
二皇子姜晔早已經成年,被封為榮王出宮開府,因還未策立太子,所以他也未往封地就藩。
“皇弟在何處?”姜晔腳步匆匆,面上少見的帶着些憂慮。
門房愣了一下,腳步緩下來,有些尴尬道:“不如奴才帶王爺往花廳稍事等候,奴才這就去請殿下來。”
姜晔像是反應過來,眉頭緊皺:“他莫不是又在宮外跟那些人鬼混?”
“怎麽會…”門房徒勞的狡辯道:“殿下要去何處,哪裏是奴才能過問的……”
姜晔腳下站定,面上笑得和煦,眼神卻滿含冰霜:“你若不說實話,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本王當初派你來,便是要你看着他,人沒看住不說,你反倒是幫着他來忽悠本王?”
門房太監忙不疊的跪下地,身形瑟瑟發抖,卻仍舊沒有說出半個字。
姜晔眯眼看了他許久,正欲發作,身後卻傳來一陣懶散的說話聲。
“皇兄何至于如此動怒,不就是個奴才嗎?”
姜晔轉過身,便見身穿一身靛色常服的姜曜,甩着懶洋洋的步伐,一步三晃的走進來。
他兩頰酡紅,雙眼昏黃,發未梳冠,胸前的衣襟大敞,裸露的皮膚上散落着零星的紅痕,一副縱欲過度的模樣。
“倘若今日來的是父皇,待他瞧見你這副模樣,你便說不出這話來,”姜晔冷淡的看着他。
“父皇?”姜曜拖着步子往裏走,嗤笑了一聲:“他如今都自顧不暇,哪還有空來管我?”
“放心,弟弟不會給你抹黑的,沒人能發現。”
他在太師椅上坐定,以手托腮,眯着眼昏昏欲睡:“皇兄今日來,是有何要事啊?”
姜晔強壓下心中的煩亂,邁步進來,道:“永安遇刺了。”
姜曜眼尾微挑,混不在意的反問了一句:“是嗎?她是生是死,與我何幹?”
“別裝傻,”姜晔面上隐現愠怒:“為什麽不和我商量!”
“裝傻?”姜曜從椅子上直起身,笑嘻嘻的說:“皇兄你才在自欺欺人,三皇姐可不是好相與的,她向來眼高于頂,未必屬意皇兄你,十二州那麽多人,見過我的不在少數,但凡她查出來什麽,你跟我,甚至母妃,都得死。”
“為了皇兄你的千秋偉業,為了母妃和我的命,我只能先下手為強!”
“但你失手了,”姜晔并未被他的話觸動,甚至眼含蔑意:“她還活着。”
姜曜臉色一僵,發瘋似得将幾案上的東西掃下地,雙目猩紅:“廢物。都是廢物!”
“別裝了,”姜晔看着他發癫,身形紋絲不動:“你不會犯這麽愚蠢的錯誤。”
姜曜滿臉癫狂陡然盡退,坐回椅子上,嘻嘻得笑:“還是皇兄了解我。”
“看着吧,好戲很快就開鑼了。”
姜曜望着外頭初生的太陽,目光詭谲。
姜晔站起身,不再看他做戲,一邊往外走:“那些知州殺了吧,沒必要留着。”
姜曜樂得直拍手:“好啊好啊。”
他一直看着姜晔的身影跨出殿門,面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眼神最後落在地上的門房太監身上:“你做的不錯。”
門房慘淡的笑笑,不敢接他這話:“奴才不過是忠心為主罷了,當不起殿下這一聲贊。”
姜曜卻還盯着他,看得門房心裏發麻。
“你這張臉長得倒是挺好,可惜是個太監。”
門房太監面上一僵,人人都知六皇子姜延好男風,卻不知五皇子姜曜也有那斷袖之癖,偏偏還是底下那個。
還不等他說話,姜曜便揮手讓他退下。
門房佝着身往外退,臨出門才微不可查的瞥了姜曜一眼。
姜曜用手支着頭,無意識的伸手拉扯着前襟,眯着眼像是在昏睡,面頰的酡紅卻襯得上面那顆褐色的痣越發明顯。
…………
盼娣此話一出,偌大的廳堂一片寂靜。
姜妁靜默了許久,怒極反笑:“真是好算計,要兵,十二州百姓任他挑選,要錢,朝廷把銀子親手奉上,要兵器更是就地取材,一點也不浪費,樣樣物盡其用。”
“讓裴雲渡去查,本宮就不信他搞出這麽大動靜會無一人知曉,只要有人知道,他就別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