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藥呢!朕的藥呢!”

建明帝嘶吼着從龍床上滾下來, 雙手痛苦的抓着他的發,面容扭曲,卻帶着詭異的潮紅。

“把藥給朕拿來!”

他痛苦的嚎叫聲在偌大的寝殿中回蕩,平日裏随伺四周的宮女內侍卻不見蹤影。

江盛縮在門板後面, 臉埋在雙膝之間, 雙手捂着耳朵, 試圖抵擋從裏頭傳來的, 一聲聲野獸般的咆哮。

近日來, 建明帝服用丹丸的次數越發頻繁, 稍不及時服下, 便會像現在這般,狂躁, 暴怒,甚至自殘。

直到服下丹丸, 一切才會重歸平靜。

聽着裏頭胡亂抛砸東西的動靜,江盛吓得渾身顫抖。

已經有不少名貴的瓷器喪在建明帝手上, 他砸爛東西還不出氣,握着銳利的瓷片就往身上紮,大腿上手臂上到處都是血淋淋的坑洞。

現在,傅長生已經不允宮女在寝殿裏擺放易碎的物品了。

“你下去吧。”

這句話傳入江盛耳中,宛如天籁。

他擡起頭, 看着逆光而站的傅長生, 抖着腿從地上爬起來, 期期艾艾道:“皇上……皇上這回持續暴怒已有半個時辰,要……要不要請太醫來瞧瞧?”

傅長生面色淡如水:“放心,死不了。”

說罷便推開門往裏走。

他這冷漠的話語,仿佛并不是在代指一個活人, 江盛只覺得自己脊背發涼,有寒意從腳底攀上來,往他心口裏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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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傅長生推門,他又害怕得不行,生怕裏頭突然沒了動靜的建明帝,從門後竄出來,像上次一般往死裏掐他的脖子。

可直到傅長生進去,殿門被重新關上,裏頭再沒有任何動靜傳出。

江盛不敢湊上去聽,揉着發麻的腿,顫顫巍巍的往外走。

傅長生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身上還穿着明黃的龍袍,應當是才下朝,還來不及更衣,藥瘾便發作了。

只是如今,那象征無上皇權的龍袍上沾滿了污穢,穿着它的人毫無形象的蜷縮在地上,雙眼混濁空洞的不知望向何處,面上涕泗橫流,還時不時地渾身抽搐。

任誰來看都不會信,這還是方才那個,在朝會上将朝臣罵得狗血淋頭,生殺予奪的建明帝。

建明帝帶着血絲的眼珠,機械般轉動,像是才看到傅長生,眼中陡然爆發出精光。

他掙紮,卻爬不起來,便手腳并用的向傅長生爬去,眼睛死死盯着他,帶着渴望,口中喃喃道:“給朕丹丸,朕找不到,找不到了……”

傅長生站在原地沒動,直到建明帝跟條狗似的爬到他的腳邊,抱着他的靴子,語氣從命令到勃然大怒,再到泣聲哀求。

“給朕丹丸,給朕把丹丸拿來!”

“求你,求求你,我要,我要丹丸……”

傅長生這才往後退了一步,建明帝卻以為他要走,驚恐萬分的抱着他的腿不撒手,拼命仰起頭,紅得幾欲滴血的眼睛,瞪得快要從眼眶裏脫出來:“不許走,我要丹丸,給我,給我!”

一邊說,一邊又開始拉扯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被他抓得鮮血淋漓的胸膛。

“痛,像螞蟻在咬……”

傅長生垂下眼眸,濃密的眼睫下,他的眼神中綴滿寒冰。

他擡起腿,毫不留情的一腳踩在建明帝臉上。

動作之侮辱,比當初建明帝将他的官帽踩在腳下更甚。

脫口而出的話語冷漠至極:“奴才這就去給你取。”

建明帝被他踢開,卻不知惱怒,只聽見那句‘去給你取’,便高興得咧嘴笑,口涎滴滴答答的落在衣袍上也渾然不覺。

傅長生嘴上答應着,動作卻還慢悠悠的,直到建明帝等不及,再一次藥瘾發作,癱倒在地上抽搐着開始口吐白沫時,才取來丹丸,丢在地上。

建明帝将丹丸從地上捧起來,如獲至寶,急不可耐的囫囵吞下去,噎得直翻白眼,面上卻又開始浮現飄飄欲仙的神情,兩相融合,顯得詭異又駭人。

很快,建明帝便陷入了沉睡,整個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猶如依偎在母親懷中的嬰孩。

榮王府

“王爺與何人在書房議事?”

說話的是榮王妃南氏,她與侍女站在屋檐下,看着外頭的丫鬟執着掃帚掃雪。

她肩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兔絨鬥篷,巴掌大的鵝蛋臉陷在毛茸茸的衣領裏,柳眉細長,桃花眼中朦胧帶霧,有一股子纖細薄弱之感,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南氏未嫁前,亦是京中有名的貴女,容貌上乘家世上乘,建明帝也是看中她端莊賢淑的好名聲,姿容也算出挑,才将她指給了姜晔為妻。

“聽說是五殿下,”侍女說着話,一邊将手裏的油紙傘往她那側傾斜。

南氏聞言,眉心一皺,淡淡的愁緒爬上她的臉頰。

“看來皇兄手下的人,也不過如此,明明可以直接殺了姜妁,卻只是逼她跌落山崖,萬一她活着回來,可就沒有這麽好對付了,”姜曜盤腿坐在炕床上,手裏把玩着自己腰間的禁步,神色玩味。

坐在另一側的姜晔一臉漠然的反唇相譏:“你以為姜妁身邊的人是吃幹飯的?再不濟還有個容渙,他怎麽會允許姜妁死在他面前?”

“你有這高高挂起的心思,不如好生想想,怎麽把跑了的陳安泰抓回來,”說着便抽出一封拆開的信件扔在炕桌上。

“陳安泰跑了?”姜曜那玩世不恭的臉上終于帶上些正經,拆開信件細細看了起來。

半響後,将信紙揉成一團,扔進一旁的火爐子裏,面色沉郁,低聲罵道:“沒用的廢物,一個拄拐的老不死都看不住。”

姜晔面上也不好看,端起茶碗飲了一口,道:“他還帶走了名冊和賬簿,得想法子速速把他找回來,不管是落到姜妁手裏,還是其他人,對咱們都沒好處。”

姜曜正要點頭,卻突然猛然頓住,轉過頭與姜晔對視,口中慢慢道:“姜妁和容渙生死不知,姜琉已經廢了,姜延遠在西京,剩下的老七和老八根本不足為懼。”

聽着他的話,姜晔原本沉寂的心跳逐漸加快。

“我們為什麽不早些勸父皇禪位呢?”

姜晔端着茶碗的手猝然握緊,垂首盯着碗中打旋起落的茶葉,啞聲道:“是啊,歷史掌握在勝者手中,待父皇禪位于我,區區陳安泰,又奈我何。”

姜曜咧嘴笑起來,兩顆虎牙若隐若現,他生得好看,圓臉杏眼,笑意中帶着十六歲少年的恣意飛揚。

“屆時,不管是姜妁還是容渙,有異議者,皆為叛臣。”

南氏在暖房裏看書,四周花團錦簇,手上拿着的書卷卻遲遲未翻下一頁。

有侍女進來道:“五殿下已經離開了,但王爺一直待在書房未出來,劉側妃派去的人也被攔在了外頭。”

南氏魂不守舍的擡起頭,手上的書卷落在地上也渾然不覺,站起身便往外走,兩眼發直,腳下有些虛浮。

她繞去膳房要了一盅紅棗血燕,徑直往姜晔的書房去。

“王爺有令,不見任何人,王妃請回吧。”

南氏和那位劉側妃一樣,被守在門前的小厮攔住了。

“大膽,連本宮的路也敢攔?”南氏臉色煞白,她生性腼腆,說話也細聲細氣的,這還是頭一回拿王妃的架子。

那小厮見慣了南氏好說話的模樣,乍見她如此憤怒,登時有些拿不準。

正躊躇時,書房內有人出來道:“王爺請您進來。”

聽罷,那小厮連忙讓開,南氏卻站在原地猶豫不前。

直到姜晔打開門,快步向她走來,握住她冰冷的手笑得溫和:“外頭冷得很,怎麽不進來?”

南氏望着低頭為她暖手的姜晔,眼中情緒萬千。

眨眨眼,将起伏的心緒壓下,再睜眼時,南氏眼中滿是堅定,她回握姜晔的手,面上飛起紅霞,唇邊笑意溫柔。

“王爺放手去做吧,不論結果如何,臣妾生死相随。”

姜妁在寧州稍微停了兩日,便不顧勸阻啓程往通州去。

寧國公祖籍通州,自先帝時起,通州亦是寧國公的封地。

因此,如今的通州與它相鄰的寧州、濟州,簡直是天壤之別。

從寧州與通州接壤處便能看出來,寧州荒無人煙,疫病橫行,一腳跨通州,卻是一片欣欣向榮,熱鬧萬分的景象。

姜妁從通州周邊的縣城路過,終于瞧見了活生生的百姓,雖然天氣冷,大多都躲在屋裏,卻到底是有活人的跡象了。

容渙遞過來一顆蜜棗:“甜甜口。”

姜妁滿嘴苦味,卻左右推拒不肯吃。

容渙拿她沒辦法,無奈道:“那殿下想吃什麽?臣為您去尋來。”

姜妁豎起一根粉白的手指,眯着眼睛搖了搖。

容渙不解其意,以為她有話要說,便俯身湊過來。

這下可讓姜妁逮着了機會,撲上去揪着容渙衣襟,和他交換了一個充滿藥味的吻。

得逞後便嘻嘻哈哈的躲開。

容渙伸手将她撈回來,抵着她的腰,還給她一嘴甜蜜。

外頭的常冬羽和楊昭低聲說着話,時不時傳來嬉笑聲。

她傷了一回痊愈後,整個人都開朗了不少,除去尋回姜妁後抱着她嚎啕哭了一回,便一直都是笑嘻嘻的。

不知過了多久,楊昭喊了一聲:“到通州城外了。”

“奇怪,怎麽沒瞧見有人來接?”姜妁聽着動靜挑開車簾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道。

她啓程時便給寧國公去了信,照常,他們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才對。

莫不是忘記了?

可照寧國公性子,不該如此疏忽大意才是。

容渙也略掃了一眼,确實不見白家的下人,便說:“許是有什麽耽擱了,咱們問問路,自行前去吧。”

姜妁倒也沒覺得怠慢,一來她确實與白家不親,二來,她也不打算在通州久留,處理好白菀的事,她便要快馬加鞭返回京城去。

楊昭驅馬向着路人所指的方向駛去,在一處挂着白燈籠的五進四合院前停下。

“主子,應當是這兒沒錯了,不過瞧着怎麽沒個人影?”楊昭打量着眼前的宅子,迷惑道。

他話音剛落,便見一旁的偏門被打開,幾個有老有少的男子被推了出來。

其中一個幹瘦老頭,沙啞着嗓子咒罵道:“皇上都親自下旨了,白老三你還死不悔改,如今是降爵為侯,以後鐵定把整個白家都搭進去!”

他身後的幾人也紛紛附和。

“是啊,皇上親自下旨斥責不說,還不許她入我們白家祖墳,你便聽着我們一聲勸吧!”

“你看看那字字句句,單單一個禍亂後宮,便是殺頭大罪,你身為族長,不能不為整個白家着想啊!”

随後又見寧國公舉着掃把追出來,滿面怒容,中氣十足的吼道:“滾,老子生養的姑娘是什麽人用得着你們來指摘?你們滾不滾?不滾就別怪老子亂棍打得你們滾!”

聽着這些雜亂無章的話,姜妁七拼八湊出一個結果,那就是建明帝出爾反爾,言而無信!

她猛的掀開簾子,冷眼掃視四周,聲音冷如寒冰:“有膽子的話,便再将你們口中的話重複一遍。”

寧國公等人這才發現,門外多了長長一隊人馬,個個身配彎刀,氣質肅殺。

與寧國公對峙的幾人,一見姜妁,便平白起一陣白毛汗,一個個縮着脖子,不敢讓她看清自己的臉。

姜妁卻挨個兒看過去,冷嗤了一聲:“原來都是熟人啊?白太姥爺?舅姥爺?”

被點名的白太姥爺和白舅爺将頭縮得更厲害了,白太姥爺膽子不大,嘴巴卻是最硬的,一邊躲,卻一邊碎嘴。

“又不是我們信口胡謅,皇上親自下的旨還能有假?為後不賢,禍亂後宮,那可是殺頭大罪。”

卻不想,四周鴉雀無聲,他那細碎的嘀咕聲,順風送入了姜妁的耳朵裏。

姜妁登時怒從心頭起,怒喝道:“十五掌嘴!”

姜十五應聲跳出來,直奔白太姥爺而去。

白太姥爺吓得左躲又避,最後卻是寧國公出聲道:“殿下,他年紀大了,受不住,算了吧。”

聽着他帶着疲憊無力的聲音,姜妁終于轉頭看向寧國公:“究竟怎麽回事?”

寧國公卻不答,朝白舅爺他們一衆族老揮了揮手裏的掃帚,惡聲讓他們快滾。

見姜妁沒有出聲阻攔,白舅爺和另一個撈起白太姥爺,順着牆根溜了。

寧國公嘆了口氣,向姜妁招招手:“外頭風雪大,進來說吧。

一邊說着,一邊讓小厮将大門打開。

容渙率先跳下車,再将姜妁抱下來,順手替她系好鬥篷,拂去落在她發絲上的雪花,将兜帽戴好,一邊低聲道:“進去與寧國公好生說,不要着急,臣都會陪着您的。”

姜妁心中本來火急火燎的,卻被容渙一句話安撫了下來,什麽也沒說,只點了點頭,轉身擡腿往裏走。

路過門邊時,姜妁瞧見了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國公夫人。

國公夫人一見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傾瀉而下。

姜妁不知應該與她說些什麽,她也在氣頭上,安慰不來人,便只好不開口。

寧國公看着她哭,也跟着眼尾泛紅,又嘆了口氣,拉着國公夫人往裏走。

雪花洋洋灑灑,落在屋檐上,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寧國公夫婦不再年輕,佝偻的脊背上。

姜妁拿着寧國公交給她的聖旨氣得渾身發抖。

“我們一回到通州,便着手準備先皇後的喪儀,等殿下來,便可以舉行儀式,誰知……這道聖旨來得突然,許多族老都接受不了。”

寧國公一邊說着,一邊用力揉按眉心,眼下的青黑濃重,顯然許久沒有好好安眠了。

“什麽狗屁不通的東西,”姜妁怒不可遏,将聖旨一把扔進燃燒的炭盆裏。

随着一聲驚雷炸響,姜妁仰頭不管不顧的沖進潑天大雪裏。

“既然他這個皇帝不想好好當,那就不要當了。”

一道滾滾雷鳴,将籠子裏的鳥兒驚得唧唧亂叫。

屠廣推門進來,瞅見躺在搖椅上的傅長生,便朝鳥兒噓了一聲。

傅長生眯着眼,似睡非睡:“怎麽了?”

屠廣束手而立:“袁江傳消息來,三殿下和容大人已經被公主衛帶走了,正在趕去通州的路上。”

搖椅戛然停滞,房內即刻安靜下來。

“你說他們到底能為咱家辦成什麽事兒?”

“盡量攔截,不要讓殿下太早回來,能将殿下帶到咱家面前更好。”

“是,”屠廣應聲退出去,關上門才敢抹去額角的冷汗。

屋內,搖椅又開始輕輕搖晃,吱呀吱呀的響。

當天夜裏,一封八百裏加急,送上了建明帝的案臺,送信斥候連人帶馬昏死在宮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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