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一個四十歲不到的病人,算得上是我現在這所學校的學長,當年畢業後就留在了本國,多年奮鬥已經算是小有成就。
就在今年年中,他出席一個科技論壇時突然昏倒,入院檢查竟成了肺癌晚期。他惜命,又不缺錢,輾轉多地求醫,甚至回到國內,中西醫雙管齊下,卻依然挽救不了被上帝親吻過的生命。
我被安排照顧這位學長,是因為他的妻子兩個月前跟他離婚,而他在這異國他鄉再沒有別的親人。我于是成了他的手,有時候也是人力輪椅,負責抱他進進出出,做各種檢查。
我們居然頗談得來。
其實我想,到學長這個程度,他并不在乎坐在他身邊的人是誰,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能聽他說說話的人。
他說到他那個妻子,兩年前才結婚,那時他有錢,婚禮因此辦得十分盛大。他們感情很好,可惜生病後,沒多久他便發現妻子出軌,對象還是他帶了多年的年輕助理。事情被捅出來,他在公司在業內顏面盡掃。
學長斷斷續續講到這裏,笑了一笑,說當初婚禮轟動一時,後來離婚也同樣轟轟烈烈,因為財産分割,他把大頭給了出軌的前妻。
“那些都不重要。”學長一個故事講了三天,終于等來結局,他說,“重要的是,我還愛她。”
小鎮迎來入冬的第一場雪。
學長早上毫無征兆的吐了幾口血,昏昏沉沉一段時間的人,突然清醒了。他讓我幫他洗澡換衣,笑着說他短短一生,到今天才真正一身清爽。
中午過後,雪越下越急,到傍晚時分,地上的積雪已經可以埋到腳踝。
我在病房裏,獨自送走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好人。
大概是因為同在異鄉,學長的事讓我有些難過,我恍然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知道不應該,但情緒不受控制,一度非常低落。
到年底,我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
原本只是輕微感冒,鼻塞頭疼,我仗着身體一向健康,并沒怎麽在意,後來病症越來越嚴重,頭痛難忍,體溫高高低低,反複不去。
比較兇險的一次是在晚上,我半夜燒得厲害,電子體溫計顯示三十九度多,我找手機打電話,卻發現手機已經不知道被我扔到什麽地方。電話也不再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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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掙紮着下床,腳剛着地,人也跟着一頭栽倒。
我甚至沒有機會想自己會不會也要客死他鄉,因為一旦昏過去,便是死了也不知道。
後來醒來,自然是在醫院,我一團迷糊,問相熟的主治醫生,他說是鄰居偶然發現才送我過來,而那已經是兩天前。
我知道這不是真的,因為我住的地方,跟最近的鄰居隔了至少幾百米,順風耳也不可能聽到我的呼救。況且那會兒我大概已經叫不出聲。
我是如何得救,竟也成了未解之謎,偏偏主治醫生比任何時候都認真,他一臉肅穆地告誡我,無論如何都不要質疑上帝的安排。
是的,上帝救了我一命。
翻過年頭。
我的課程快要結束,導師提出要我繼續學業的建議,我答應他會好好考慮。當然,我也同樣在想是否回國。
我跟程瑞一直有郵件往來,他知道我的猶豫,卻無法為我提供答案。他說唯一的答案在我心裏,做我想做的就好,語氣聽起來好像我要命不久矣。
我收到一封特別的郵件。
說它特別,是因為發件人是以前跟我合作游戲的師兄,最近剛參加一個峰會,見到很多有想法的年輕人,因此想起我,想起那時候我們為了一個代碼邊熬夜邊吵架。
他問我有沒有可能再合作。
我跟那個師兄那時分道揚镳,正是因為理念不同,他對錢的追求遠高過游戲。當然,做游戲本身也是為了錢,他沒有錯,錯在我的個性裏,或多或少存在不切實際的幻想。
放在武俠世界,相比成為大俠,我更有可能成為武癡。
也可能是乞丐。
我拒絕了師兄的邀請。
打定主意回國,是在畢業前夕。
我在醫院的義工工作也将告一段落,離開前,有幸被引薦給一位前來拜訪的老婦人。她自稱安娜,是這家醫院的前護士長。
安娜剛見面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熱情程度超過這裏每一個我認識的醫生護士。老實說,我被吓到了。
“你說你叫什麽名字?”她淡藍色的眼睛看起來非常溫柔,一如她拉着我的手,“瑪麗莎的孩子!噢,天知道,我親愛的瑪麗莎,居然有一個你這麽大的孩子。”
看得出來,安娜是真的喜歡我媽,連帶着也特別待見我,她一口一個“我的孩子”,又用她蒼老的手拍我的臉,說:“你的媽媽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你也是,你跟她一模一樣。”
我不懷疑安娜對我媽的喜歡,可我不相信她對我的贊許。
事實上我跟我媽,無論是樣貌還是性格,甚至與人為善的人生态度,無一相似。
“您能跟我說說瑪麗莎嗎?”
“瑪麗莎特別勇敢。”安娜似乎想起不少事,眼裏漸漸蒙上哀傷,“我可憐的瑪麗莎,她是上帝真正的女兒。”
“我很慚愧,我從來沒有陪伴過她。”
安娜安慰地抱了抱我,又說:“瑪麗莎并不孤單,這裏有她關心的病人,有喜愛她的醫生跟護士,對了,還有唐,瑪麗莎有那樣優秀的侄子,是多麽幸運的事。”
“你說唐?”我以為我聽錯。
我媽沒有什麽侄子,我也沒有什麽表兄表弟,至于唐,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一個名字。因為總不可能是唐老先生。
“你見過他嗎?我是說,那個唐。”
安娜一臉慈愛:“是的,我們見過。他很棒。當然我想,以上帝的名義發誓,瑪麗莎本身就是那樣有魅力的人,她的侄子,她的孩子,自然也不會差。哦上帝,我多麽高興認識你。”
關于“瑪麗莎侄子唐”的部分,我沒有機會再問安娜很多,她只是路過,等待她的丈夫很快接她離開。走前她跟我貼面告別,說我代她向唐問好。
因為安娜,我倒突然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
那年我從瑞士帶着我媽的照片回去,還未回學校,先沖到唐氏大樓,徑直闖進會議室,當着一衆下屬的面,揪着唐聞秋的衣領,質問他為什麽早知道卻不告訴我。
唐聞秋一臉漠然,似乎我如何憤怒,在他眼裏都不值得動一動眉毛。
他坐在主席位的旋轉椅內,順着我的手轉了大半圈,正好将會議裏另外十幾雙好奇的眼睛擋在身後。
他微擡眼皮看我,不慌不忙地問:“吃飯了嗎?”
那時正是中午,我也的确幾天沒怎麽吃過東西,可那不是最緊急的事,倒成了他最關心的。
他的冷漠讓我憤怒,可我沒辦法對他動手,我送開他的衣領,看他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扶正散亂的領口,突然難過得幾乎崩潰。
我眼前的這個人沒有感情!
不管死去的是他媽,還是我媽,他一點都不會難過。
我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從會議室退了出去。
那時候我還沒搬出唐家,回去後我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裏,誰叫都不理。
那天唐聞秋沒有回唐宅,第二天也沒有回,再隔天的晚上,他終于回來,一腳踹開了我卧室的大門。
他風塵仆仆,神情疲憊又冷酷,站在門裏,猶如一尊不容亵渎的神像。神像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他站了一陣,然後一腳踏上我的床,将我從床裏挖起來,推推搡搡進了隔壁浴室。
唐聞秋将冷水開到最大,拿着花灑對着我的臉沖,沖完後才問我:“聽說唐家的飯裏有毒,你不敢吃?”
我舟車勞頓,又接連多日沒有進食,腦子早已經成了漿糊,癱在浴缸裏,有氣無力地問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唐聞秋也有氣得發狠的時候,他把花灑重重砸在地上,沖我吼道:“你是菩薩還是上帝,告訴你有什麽用?”
他問的那麽理直氣壯,我居然無話可說,因為我的确誰也不是,我不過是一個失去母親之後再沒有親人的可憐蟲。
我蜷在浴缸裏,抱着自己無聲流淚。
事實上我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哭了,因為就算在瑞士,我也沒有流過眼淚。
我有些喘不過氣,是唐聞秋甩了我一巴掌,我才從窒息中緩過一口氣來,他還不滿意,又把我從浴缸裏拖出來,直接丢在地板上。
“起來洗澡,我們談談。”他說。
我沒有動,只從地上仰頭,厭惡地望着他,我說:“唐聞秋,你他媽到底有沒有心,有沒有人性,你連你媽都下得去手……”
唐聞秋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嚴厲又陰冷,他繃直身體,手臂在身側撰起拳頭。
可他的手最終也沒有揮過來,相反,他突然笑了,是那種惡毒地冷笑。
他說:“小少爺,我有沒有心,還輪不到你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