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唐聞秋終于露面,已經是兩個禮拜之後。
前一天我因為臨時出差,醫院這邊只能托付給護工,隔天再趕深夜航班回來,推門就看坐在床前凳子上的唐聞秋。
他微垂着頭,十指交握撐在額前,側面看過去,像正虔誠禱告的信徒。可他才不是什麽信徒,他不信鬼佛,不信上帝,從來只信他自己。
但我懷疑,他現在是否還有這樣的自信。
我隔着半開的門看了一會兒,又掩上門退出來,靠着牆,借一支沒有點燃的煙平複心情。因為我怕我就這麽走進去,會控制不住把拳頭送到唐大少臉上。
唐聞秋沒有心。
這一點我早就知道,從他親手拔下唐老夫人的呼吸機,葬禮上也沒有掉一滴眼淚的那時候開始,我就已經很确信。更遑論那之後這若幹年裏,我見慣他了的冷漠。
王媽跟我不同,跟唐老夫人也不同,可她畢竟還是唐聞秋的奶媽,是在他還是小小孩童時就已經躬身伺候,數十年也未敢有過半分不恭的“老人”。無論功勞或是苦勞,她都理應得到他的照顧。
我不能原諒的,恰是這半個月來,唐聞秋一通電話都沒有打過來。
我當然可以催眠自己,他很忙,忙到我給他發的信息郵件,給他留的言,他都無暇顧及。可我終究太清醒,催眠不成功。
我深吸了口氣,起身回病房。
唐聞秋仍然坐在那裏,仿佛過去這半個多小時,他一動也未曾動過。
我不由冷笑出聲:“大少這是唱哪一出?如果要忏悔,恐怕走錯地方了吧?”
我的聲音不大,但病房原本就一片死寂,所以就算是我刻意壓低音量,唐聞秋也不會聽不見。
可他這個人,天生有別人無法企及的忍耐力,不管我怎麽嘲弄譏諷,他猶自聽而不聞,就連頭發絲,也不曾動過分毫。
他越是出神入定,我就越是火冒三丈,手都已經在身側攥成拳頭,卻還顧及這是王媽病床前,才不得不繃着神經,一忍再忍。
Advertisement
“唐聞秋……”
“出去。”
他幽靈一樣倏然出聲,差點戳破我最後一絲忍耐,咬碎了牙,半天才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不想還成了破鑼嗓子:“你還知道……”
“出去,聽不懂嗎?”他說。
明明就連聲音聽起來都要死不活,我卻像個被他徒手拔去電線的機器人,盡管劍拔弩張地攥着拳頭,卻再沒有機會揮出去。
我呆愣地看着他,只見他已經放開手,緩緩朝我轉過身來。
他的臉蒼白如故,打在我臉上的目光,恍如兩柄泛着冷光的劍刃,悄默無聲地沒入我的心口。
沒有流血,我卻感覺到了虛弱。
我知道,但凡我的心還在跳,我就不可能贏得了他。
然而,事情也總有例外。
就比如現在,我正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絕望,無往不勝的唐大少,卻突然上演一出比我還要虛弱的戲碼。
他剛從凳子上起身,緊接着卻又雙手撐着床沿,重新跌了回去。
我站得離他不遠,見他往下跌的時候,手已經快于大腦做出反應,本能地虛扶了一下,但終究連他的衣角都沒有碰着,又讪讪收回來。
唐聞秋已經捧着頭坐下。
如果說唐老先生曾留給他什麽,除了一個讓他足以睥睨衆生的商業帝國,外加一副好皮囊,那麽唐老夫人留給他的,則是與她一般無二輕易不與人親近的冷冽氣質,以及好皮囊也不足以彌補的低血壓。
我愣愣地看着,無法猜測今天之前唐聞秋到底忙了些什麽,也不知道到這一刻為止,他維持一個姿勢已經多久,但無論他做過什麽,身體的反應已經對他做出了了警示。
唐聞秋很久都沒有動。
我也是。
空氣仿佛凝滞。
然而儀器發出的規律的滴滴聲,還有我雖然竭力控制,卻依然清晰可聞的呼吸跟心跳,正一點一點,堅持不懈地試圖割裂這份沉悶。
就在我感到精疲力竭的時候,唐聞秋終于動了一下,房間裏凝固般的空氣也因此再次流動起來。
他像是剛緩過來,先舒了一口氣,緊接着卻又被自己嗆得咳嗽起來,一聲還不夠,越咳越急,只能慌忙捂住口鼻,踉跄起身跑出門去。
我還是沒有動,閉着眼聽門外一聲比一聲沉悶的咳嗽。其實就在他跑出去的時候,我身上的“封印”就已經被解開,心口飽漲的感覺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空落。
我狼狽地抹一把臉,發現臉上手心都是汗。
唐聞秋在離門口稍遠的椅子上坐着,咳嗽還沒有過去,只是他在強忍,弓起身體的姿勢,讓他看起來過于瘦削,壓抑的聲音裏也透着濃濃的疲倦。
我遠遠看着,心裏并沒有感覺到一絲快意。
其實對我來說,唐聞秋越是狠戾,我越是可以肆意地對他橫回去,可一旦他的軟弱被我看到,哪怕只是他的僞裝,我也會不由自主軟下膝蓋繳械投降。
我轉身回病房倒來一杯溫開水,動作僵硬地給他遞過去:“給,喝點熱水可能會好點。”
唐聞秋卻不接,果然脾氣比命還硬:“拿開。”
我也犯倔:“喝下去。”
“拿開!”
他嫌棄的表情讓我突然來氣,也不管他是不是病人,彎腰就把杯子硬塞進他手裏。
抽手的瞬間我又想,只怕我這邊才松手,他下一秒就能把杯子丢開。為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不得不連他的手也一起抓住,就着杯子送到他嘴邊去。
唐聞秋這種人,從來都是被人捧着哄着,哪裏受得了我這樣的強迫,所以哪怕是喂他喝水,他也能拿出魚死網破的大無畏精神跟我掙個高低。
先不說我們的年齡和體格本身就存在差距,單是我現在看他這副架勢的心情,就忍不住起了施虐的心思。
唐聞秋使出十分力氣來躲避,我便用上十二分的蠻力配合他表演,就這樣推推搡搡,一杯水雖然撒了一半,好歹也灌下去一半,我總算能功成身退。
我随手将杯子丢在椅子上,拍拍手,起身看着唐聞秋,他剛才用力可不少,又那樣氣急交加,原本蒼白的臉,此時倒染上一點血色,這讓我不禁又想嘲諷兩句。
“還是苦肉計有用。可是大少爺,你這樣賣力是要演給誰看呢?醫生已經說過,王媽恐怕是醒不過來了,你的憐憫也好忏悔也好,她到死都看不到。”
唐大少何曾聽過這樣大不敬的話,雖然還咳着,聞言也立即擡頭朝我看過來,他眉頭緊鎖,冷幽幽的目光裏,竟隐隐有些痛色。
“你怎麽知道她醒不過來?”
我被他盯得一怔,搖搖頭冷笑:“大少爺難道忘了,一直守在這裏的是我。醫生說什麽,我比你清楚。”
唐聞秋收回視線,從椅子上緩緩起身,曲起手指彈了彈胸前被水打濕的衣服,慢悠悠開口:“哪個醫生說不行,那只能是他這個醫生不行。”
“你說醫生不行?”我氣得發笑,“哈,那好啊,我倒等着大少把能行的醫生請回來。這樣吧,我也賭一把,王媽哪天要是醒了,我自動跪到你面前,為我今天說的話道歉。”
他看着我:“你認真的?”
我笑了笑,沒說話,真不真都只在于他怎麽看,唐聞秋也知道,所以他很快勾了勾唇,那神情仿佛我已經在他面前跪下。
他說:“我就當你記得你說過什麽。”
我不知道唐聞秋願意打這個賭的用意,對我來說,我并不在意結果如何,而僅僅只是想給自己一點虛無缥缈的希望,或者也可以說是安慰。
然而又是兩個禮拜過去,唐聞秋再次消失在我的視線裏,他自信能請到的人沒有出席,他也沒有。
我沒有跟他聯系,甚至王媽的病況,哦也沒有跟他彙報的必要。醫生說她不會醒,她果然日複一日,睡得無知無覺。
農歷二月中,也是王媽昏迷後的第二十五天,我等到一個預料之外的電話。
是蘇錦溪,他居然主動聯系我。
上次吃飯,蘇錦溪提過交換號碼,是我不願意有牽扯,便用別的話題岔開了。所以我至今不知道他的聯系方式,還以為是公司客戶打來,忙出門接了。
電話裏的聲音有些低弱,可是聽得出來是愉悅的,就好像我不用看到他這個人,也知道他一直在笑着。他說他是蘇錦溪。
我已經聽出來是他,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找我,以至于我思考的片刻空白裏,蘇錦溪還以為我沒挺清楚,笑着又重複了一遍。
“寧遠,是我,蘇錦溪。我們見過面的,還記得嗎?”
那麽“惦記”過的一個人,我又怎麽會不記得。忙回過神,打起精神跟他寒暄:“大明星啊,誰也舍不得忘記不是。不過你怎麽想到給我打電話?”
蘇錦溪在那頭笑:“你難道不想問我怎麽有你的電話?”
“那你怎麽有我的電話?”
“這麽敷衍?”雖然是不滿,蘇錦溪卻還是笑,“我問林凱要的。找不到唐聞秋,就只能問他,他還不樂意,怪我上次沒兜住他的玩笑。”
我一邊聽蘇錦溪說話,一邊往樓梯口走,那邊可以吸煙,我騰出手點了一支,靠在牆邊吞雲吐霧,心裏卻想了點別的。
我跟蘇錦溪不熟,但介于他跟唐聞秋的關系,我想起他的次數也僅次于想起唐聞秋本人。可我想得多,卻不代表我就了解得深。
蘇錦溪除了是明星蘇錦溪,是唐聞秋捧在手心裏的蘇錦溪之外,他還是誰?他有過什麽樣的經歷?他的性格裏除了溫和善良,是否還有別的……我一無所知。
而我原先也以為,我之于他,就跟他之于我一樣,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不同只在于,我從一開始就把他當情敵,而他卻并不了解我對唐聞秋的癡迷。
不過現在看來,蘇錦溪不但知道,而且,他似乎很樂意跟他的情敵打成一片。
對了,我差點就錯過蘇錦溪這通電話的重點。不管是出于什麽心理,他的确讓我知道了一個消息,唐聞秋最近沒有跟他在一起。當然,此時他大概也知道,唐聞秋同樣不在我這裏。
聽到電話裏隐隐有救護車的嗚鳴,我打斷蘇錦溪,問他在哪。
“你猜。”這種游戲他也玩,“提示你一下,離你很近。”
“我在醫院。”我揉着眉心說,“唐聞秋的奶媽病了。”
蘇錦溪難得沒有再笑,可是他不笑的時候,聲音聽起來卻低弱得令人擔心。他也是個病人,九死一生且仍在掙紮的病人。
他說:“我知道,所以我來看看她。可我好像上不去了,你能下來一趟嗎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