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王媽生前希望落葉歸根。

她的“根”在幾百裏外,而且早在她被賣做丫頭時,那根就已經斷了,可她的意思是,哪怕只剩一捧灰,也要撒在故鄉的山頭。

這話我沒有聽王媽說過,是唐宅另一個打掃阿姨,叫阿香的,她跟王媽時常一起,王媽的想法她多少知道一些。

我無法拒絕王媽的遺願,例行公事征詢唐聞秋的意見,但他日理萬機,撥冗才能過來參加吊唁,哪裏分得出心思做不同指示。

送王媽上山那天,唐聞秋自然也在,第一次擺出唐家大少爺的排場,身邊跟着林凱,還有幾十個別的認識不認識的唐氏職員,組成黑壓壓一個車隊,浩浩蕩蕩開進山裏。

我沒和他們一起,而是開了自己那輛破車跟在後面,從淩晨四點出發,直到早上八點五十才到,勉強趕上唐聞秋請人算好的入土時辰。

落棺時我實在看不下去,心口悶得受不了,只好從人群裏退出來 ,找了棵樹靠着,冷眼看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往王媽身上填土。

我想起我小時候剛進唐家時,除了唐老先生,似乎沒有人歡迎我這個異姓少爺,就連我媽也表現得陌生疏離。

王媽是唐老夫人的身邊人,人前自然也不做聲,可是等圍觀人群散去後,她卻蹲下來,用她那雙粗糙的手揉我的腦袋,問我冷不冷怕不怕。

越是想起過去那些溫暖瑣碎,眼前那一捧捧黃土,才越是看得人心如刀絞。也才突然意識過來,我們跟動物沒有差別。

我們也是這樣,親手将我們所愛之人所懷之事,一點點埋葬,永生不見。

我背過風,抖抖索索點上一支煙。但這也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心裏塌下去的地方,再沒有什麽能補得起來 。

擡眼往人群裏看,唐聞秋一身黑衣,襯得素無表情的臉蒼白肅穆,過去幾個月裏他盡管連久伺床前都做不到,可這一刻,他卻比我更像一個剛剛失去至親的孝子賢孫。

我沒有等到最後,先于唐聞秋和他的隊伍離開那個地方。

我也沒有再回過唐宅。跟那邊的聯系,仿佛到此終于畫上了一個句號。

人類選擇性失憶的能力超出我想象。我以為我至少會難過一段時間,但實際上喪假結束,我又做回那個埋頭苦幹的寧遠,該上班就上班,該出差就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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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越過越像艾瑪玻璃杯裏的花茶,看着水潤嬌豔美麗絕倫,但喝上一口,卻發現不加糖的花茶,因為視覺上的欺騙,味道比白開水還要寡淡乏味。

但偶爾也有意外之“喜”。

比如艾瑪托我充當她的男朋友,以應付家裏給她安排的相親。

我起先秉着“寧拆一座橋不毀一樁婚”的信念拒絕幫忙,可艾瑪大而化之,把相親對象直接帶到公司我的座位上“認親”,那之後,我便只有屈從的份,徹底淪為陪她吃飯看電影甚至買衛生巾的“閨蜜”。

同事間開始傳我和艾瑪熱戀。

她每每都配合地紅一紅臉,仿佛我們之間真有不可敘說的故事。可一旦避開別人的視線,艾瑪又會毫不客氣敲我一竹竿。

用她的話說,她是用她未經風雨的血肉之軀,替我擋下無數流言蜚語。

但問題是,我其實不太在意別人對我的猜測。

另一件值得笑一笑的事,是我在某個不知名論壇上,關注了一個自稱顧少的網瘾少年。

我喜歡看他用自嘲調侃的口吻,記錄他和他同父異母哥哥之間堪稱血腥的愛情,他說他先愛上那個人,用盡手段把人帶上床……

瑣瑣碎碎寫了幾十頁,最後一次更新停在上個星期周五,他在帖子裏問,有沒有人可以收留他這個內心豐富十指匮乏的傷心人。

“顧少”文筆算不上好,故事漏洞百出,有時候還髒話連篇,可我卻一頁不漏地翻完,也因此知道他還是個學生,大概以前鋼琴彈得不錯,後來意外手指受傷,連帶以後的人生也一團糟。

我雖然懷疑這個“顧少”的真實性,可也不得不承認,我在他的故事裏,隐約看到自己的影子。

或許是因為感同身受,我給他發私信,留了聯系方式,說我可以做他的合租人。可惜我并沒有收到任何回複。

程瑞許竟選在七月二十號結婚。這一天也是許竟二十八歲生日,又是雙胞胎順利着床三個月的日子,婚禮算是三喜臨門,程家因此筵開百席廣迎賓客。

我拒絕了程瑞給他做伴郎的邀請,卻有幸在婚禮前一天見到許竟的伴娘,一個我從沒想過還有機會見面的故人。

酒窩妹幾乎沒什麽變化,而她顯然也還記得我,因此滿屋子七嘴八舌的噪雜聲裏,獨獨我們兩個隔着人群,沉默對望。

我還記得那時候她摔在我臉上的耳光,也沒忘記她哭着祝我“打一輩子光棍”。一輩子說短不短,我們卻中途又遇上了,并且,我時至今日仍然光棍一條。

就在我以為酒窩妹還沒有原諒我,而我正琢磨縮頭溜開時,她去突然筆直朝我走過來,在我面前隔着一點距離站住,目光灼灼地看了看我,緩緩勾起唇角,說:“寧遠,又見面了。”

酒窩妹的神情,讓我想起“冤家路窄”四個字。

但我那會兒欺騙她,也的确是混蛋,所以就算心裏發虛,我還是微笑着接受她的目光審判。

“你老了,寧遠。”許久之後她倏然開口,“看到你過得也沒那麽好,我就放心了。”

我先是微微一怔,接着謙虛附和:“我的慘無與倫比,絕對值得開個派對慶祝。”

“沒錯。”酒窩妹挑了挑眉,笑道,“明天就是大喜日子,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隔天婚禮過後就是婚宴。

酒窩妹從頭到尾陪在許竟身邊,直到酒席快要結束,她才換下一身禮服,踩着微醺的步子,來我的桌位上找我,可她只是看着,不坐也不說話。

我知道我欠她。就算是不欠,今天也該由衷贊美兩句。我望着她笑:“除了新娘,你是全場之冠。”

酒窩妹兩頰染了酒意,襯着妝容越發嬌媚,到底繃不住,笑着嗔道:“住嘴,別以為誇我漂亮,我就會原諒你。”

我陪着笑:“對對對,我不值得原諒。”

話是這麽說沒錯,我們還是在送走程瑞夫婦踏上蜜月之旅後,約到一家咖啡館坐了一下午。

一開始兩個人都有些放不開,當年的事,就像一塊無形的牆隔在我們之間。但相比追憶往事,我更好奇她是怎麽跟許竟變成了閨蜜。

“說來也是拜你所賜。”酒窩妹雖然笑着,言語間卻還是諷刺,“我在家賦閑了幾個月,某天出門被許竟搭讪,她自稱內衣設計師……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我給她做內衣模特……”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過震驚,酒窩妹有些不滿,可是讓我感到驚奇的,實際上是另一件事。

我那時候拜托程瑞,是想利用他爸爸從前在當地醫療系統的影響,幫酒窩妹重回崗位,但萬萬想不到最後出手的會是許竟。

“……那你現在還是……”

“當然不是。”酒窩妹堅決搖頭。

她似乎也并不喜歡那份工作,以至于此時聊起來,她還微微有些愠怒。

“我爸媽都是非常傳統的人,不可能接受我做模特,還是內衣模特。所以盡管許竟開的薪水足夠高,我還是拒絕了她。不過我和許竟雖然做不成工作夥伴,卻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喜歡她的設計。”

我聽得頓悟,但也十分內疚,可是除了一句“對不起”,也別無話說。

相比我的嗫嚅,酒窩妹卻表現出令我越加羞愧的豁達,她對我笑了笑,說:“寧遠,我收回我之前說的話。我那時實在是太生氣,所以才會那麽說,可後來我知道了你的苦衷……”

我臉上一陣發燙,不敢看酒窩妹的眼睛:“……我并沒有什麽苦衷……”

“你給蘇錦溪做配型的事,我後來知道了。”

我又一怔,擡頭看着酒窩妹,雖然有些難為情,但更多的是意外。

“你怎麽會知道?程瑞……”

“不是他。他什麽都沒說。是我後來接到醫院通知,說他們重新調查後,認為我渎職事實不成立,所以又恢複我的職位,沒過多久甚至還給我升了職,我搖身成了最年輕的護士長。”

“是嗎?”壞事變好事,我不由一陣欣喜,“那多好!恭喜你,你早該是護士長了。”

酒窩妹卻不像我這麽高興,她臉上換上嚴肅的表情,看着我說:“可你知道嗎,他們升我,我并沒有很開心,尤其是我知道我的職位差點是用你的命換來的,我就再怎麽也坐不下去。”

我聽得糊塗,搞不懂她什麽意思:“等等,你開玩笑吧,你升職是因為你的技術過硬,跟我有什麽關系。退一萬步講,就算我給蘇錦溪配型,醫院酌情考慮補償,那也只是順便而已,哪裏夠得上“用命換”這麽嚴重。”

“所以你不知道?”

酒窩妹的驚訝讓我脊背一凜:“知道什麽?”

她低弱的驚呼:“你差點就沒命啊,你居然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

酒窩妹看着我,一臉要命的樣子,嘆了口氣後又自說自話道:“你不知道也正常,你那會兒還躺在手術臺上人事不知,哪裏會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越聽越糊塗,讪讪道:“不知道你說什麽,本來就很簡單的一件事,幹嘛給我加這麽多戲?”

酒窩妹翻了個白眼:“加戲?你以為誰都是影帝啊。我說的都是真的,那次手術你大出血,差點小命就沒了。不過你給蘇錦溪配型,唐先生給你輸血,總算是老天開眼,好人都有好報吧。”

她的确一點不像開玩笑,可我卻像是聽了天方夜譚,半晌才回神問她:“你是說我大出血,然後唐聞秋輸血救了我?”

酒窩妹受不了地瞪着我:“對啊。可他給你輸血,那還不是因為你捐腎給蘇錦溪,而他又恰好跟你血型一樣……你是不是傻啊寧少,幹嘛一副大受感動的樣子,明明是他們虧欠你多一些。”

作者有話要說:

寫得這麽矯情……大家就不吐槽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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