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還沒到樓下,唐聞秋就徹底失去意識。
他吐了那麽多血,歪在我懷裏慘白無力的樣子看起來那麽脆弱,讓我一時想起太多不好的事,眼裏憋了好久的濕意終于洶湧而來。
救護車呼嘯而出,随車醫生給唐聞秋飛快做了急救,他們初步診斷是胃大出血,但具體需要做深切檢查。我半跪在他身邊,握着他冰涼的手,腦子裏一片混亂,絮絮叨叨,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醫院還是蘇錦溪當初住的那家,唐聞秋是財神爺,生死關頭醫院絲毫不敢怠慢,院長帶着一衆主任親自坐鎮搶救,我卻被無情擋在手術室外。
匆忙趕來的唐氏高層裏,倒有認識我的,只是礙于外面那些傳言,對我的身份又不确定,因此表情雖然同情,卻也并不湊過來搭話。
是我主動問到艾瑪,其中戴眼鏡的某個經理才走上來告訴我,艾瑪因為擦傷也被送到醫院,醫生給打了鎮定正在休息,又試探着問我該怎麽處理。唐聞秋這邊還沒有消息,我走不開,只能請他們幫忙照看。
“需要聯系她的家人嗎?”眼鏡經理心思缜密,“發生這樣的事,家裏人不知情,後面再出點什麽事,恐怕會更麻煩。”
他說的是沒錯,但我出于內疚,無法這樣冷酷地對待艾瑪,盡管唐聞秋是因為她才躺在手術臺上生死未蔔,可說到底,罪魁禍首卻是我。
手術還在繼續,護士進進出出好幾撥,我次次沖上去,又次次被無視,沒有人能告訴我裏邊的情形到底怎麽樣。焦躁中倒是想起一件事,于是等着又有護士出來,我忙沖上去,伸出胳膊跟她說我的血型跟唐聞秋一樣。
她大概是見我蠢得可憐,嘴巴在口罩後翹了翹,說:“醫院血庫存量充足,你的血可以暫時留着,下次給有需要的人。”
我應該高興,可又隐隐有點失落。唐聞秋曾經給我輸過血,現在其實已經無所謂還不還,我只是想給他一切我還能給得出的東西,卻沒有機會。
又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手術室的燈終于滅了,醫生魚貫出來,眉須花白的院長頂着一臉疲憊凝重,跟唯一還等在這裏的“家屬”分享結果,失血性休克,胃潰瘍穿孔致部分胃切除,肺部陰影已做切片,但總歸手術成功,病人暫無生命危險。
我并沒有雀躍,因為懂得醫生每一個字背後的沉重,唐聞秋的病并非一兩天造成,他就像一臺外表看起來光鮮強悍高速運轉的機器,其實內裏每一個部件都已經不同程度損傷,至今沒有停擺,不過是因為慣性使然。
唐聞秋被送回特護病房已經是晚上,因為麻醉的關系一時半會還不會醒,我便抽空去看了艾瑪,她受的驚吓不小,整個人埋在被子裏不肯見我。
我坐在艾瑪床邊,望着被子下面簌簌發抖的身體,于心不忍。
我跟她說唐聞秋的手術結果,說我和他二十幾年的糾葛,以及我跟蘇錦溪之間狗血到連我都會懷疑的兄弟關系。我講這些時心情竟難得平靜,仿佛早已經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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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人卻嗚嗚哭得泣不成聲,但我知道,艾瑪哭的并不是我,她哭的是她終于承認,她的愛情原來給了一個并不值得深情的人。
罪惡在我,這讓我無顏以對,垂着頭跟她道歉:“對不起艾瑪,我還是騙了你,我沒有發那些短信,但我剛才說的,每一個字都真實可信。”
艾瑪仍不時地抽泣,始終沒有出聲,終于肯開口時,問的卻是我會不會恨她。她始終還是那個會為了別人的傳言安慰我不用在意的善良女孩。
“我怎麽會恨你。”我苦笑着回她。
艾瑪遲疑地從被子裏露出哭紅的眼睛,淚水還在眼眶裏打轉,似乎忍了又忍,才沒有掉下來。她看了我許久,慢慢開口。
“……我生你的氣,跑出來後在的士上看到唐氏廣告,才臨時決定去找唐聞秋。他們的人不讓我進,我是用你做幌子,他才同意見我。我原本是想看看他到底有什麽好,可他忙得很,把我一個人丢在辦公室裏半天都不理,我越想越覺得他是故意的,所以他開完會回來時,我用雜志扔他。”
艾瑪說着又把頭縮回被子裏,帶着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出來:“……那只是一本雜志,他卻突然吐出一口血。我吓傻了,以為他被我……我慌慌張張跑出來,根本沒注意摁了電梯上樓,因為看他追上來我才……他問我是不是喜歡你……他還說如果我跟你在一起,他可以安排我們去國外生活……”
唐聞秋會這麽說,我并不意外,他大概早有這樣的想法,把我打發到離他遠遠的地方,眼不見為淨。可他始終不肯承認的是,我要走他留不住,我不走,他就是趕也趕不走。
“寧遠,”艾瑪突然掀開被子,爬起來盤腿坐着面對我,她身上還穿着上午見我時的衣服,經過這一天,已經折騰的不成樣子,她此時也不在意,目光直直的望着我,欲言又止。
“……你有沒有覺得,他跟蘇錦溪……我是說,他們長得很像,比你跟蘇錦溪還要像……”
“原來你也發現了。”我苦笑不已,“他們在一起很多年,又互相喜歡,長得像大概也是潛移默化的結果。”
艾瑪不知道是同情我,還是恨鐵不成鋼:“那你呢,二十多年也不見像啊?”
“那不一樣。”我自慚形穢,“單相思跟互相喜歡是兩碼事。”
她哀哀地望着我:“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女孩子嗎?為什麽,明明女孩子更适合你,你這種被動的性格。”
“我大概缺少父愛。”我信口胡謅。
其實我缺愛,哪種都缺,不過大概更缺心眼。
艾瑪洩氣地嘆了口氣,躺回床裏蒙着被子打發我:“你滾吧寧遠,越遠越好。我的确喜歡紳士的男人,可我不喜歡被動的人。”
我起身望着床上那一團,兀自發笑,我主動的時候有多可怕,她并不知道,不過也幸好她不知道。
在唐聞秋病房陪了一夜,他沒醒。
倒是林凱半夜給我打電話,劈頭蓋臉把我罵得臭死,他第一次這樣不留情面,說唐聞秋這條命一半都是被我糟蹋的。
我自知有我的責任,但林凱罵得未免有失公允,唐聞秋的命明明抓在蘇錦溪手裏,蘇錦溪走了,撿漏也輪不到我撿才對。但我沒有反駁,畢竟現在抓着唐聞秋一只手的的确是我。心虛地聽完他一通抱怨,又打着包票說不會再折騰,才把人打發了。
隔天早上天還沒大亮,唐聞秋醒了一會兒,手指頭在我手裏動了動。
我原本就沒睡,一下從混亂的思緒裏回神,他氣色非常差,眼睛裏卻有了點亮色,嘴巴在氧氣罩下微微張合,我貼過去,才聽到他是問艾瑪。
“她沒事。”我心口哽得發疼。
其實不止是心痛,也有氣恨,又無處發洩,繃在臉上僵硬着看他,但他很快又睡過去。醫生說他體質崩壞,這種虛弱狀态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但總體問題不大。
我中午抽空回家一趟,收拾臭豆腐那一團狼藉時,意外接到唐宅的電話。
王媽走後我基本沒有再回去老宅,阿香先後聯系過幾次,都被我草率應付,這次唐大少發生意外,各種消息鋪天蓋地,阿香吓到哭哭啼啼也不意外。
我不得不跑一趟,順便把臭豆腐也帶過去。老宅子有地方,阿香又有時間,臭豆腐跟着她總比跟着我強。跟阿香大致說了情況,她跟王媽一個樣,害怕大少,卻又比誰都心疼他,聽故事也能哭得稀裏嘩啦。我看得煩躁,提醒她不是說有東西給我。
她把我請進王媽以前的房間,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箱子,斑駁老舊得像古董。
我坐在床邊,看她一樣樣翻出來,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稍微還值一點錢的,是王媽幾十年攢下來的首飾,有我送的,也有唐家人給的。
想起王媽以前總說,這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果然不錯。
“上次大少爺回來只拿了張照片,這些東西也沒說怎麽處理,放在家裏我又總擔心,給小少爺你打電話你也不理……”阿香抽噎着,又往別的地方說,“大少這一病倒也好,總算能休息休息……”
我手裏拿着王媽帶過的那只玉镯把玩,聽到這裏,不由地問:“大少很少回來嗎?他拿了什麽照片?”
阿香搖頭,語氣裏有些苦澀:“王媽那會兒還沒走,他倒是時常回來,王媽走後就回過一次。那照片我沒看到,但王媽常看的就只有那一張,是唐家的全家福,別的地方估計再沒有了。”
我了然地笑了笑:“那張照片上有大少親近的人,難怪他這麽寶貝。”
“那照片不是小少爺你拍的嗎?怎麽才洗一張……”阿香說着站起來,遞給我一枚鑰匙,“這個是王媽特意交代要交給你的,我不知道是哪裏的鑰匙,她說你知道。”
我接過來,卻沒來得及仔細看,問阿香:“你說那照片是我拍的?”
阿香不解地看着我:“是你怕得啊,你不記得?”
“我沒印象。”試圖想了一下,還是徒勞,“我媽也不在上面。”
“你說小姐?”以瑪麗莎的身份,唐宅的人一直都叫她小姐,正好比唐老夫人低了一等。阿香看着我,哭笑不得,“看來小少爺那次是真燒糊塗了,這麽重要的事都不記得。”
我越發不解。
她嘆了口氣,又說:“你那陣子感冒,拍照那天還發高燒來着,小姐守着你打針,你卻趁她走開自己跑下來,哄着攝影師教你拍照。不過你都忘了。”
我想了一下,覺得有點可笑,唐聞秋總不會是因為我拍的照片才那麽珍惜,他是因為那上面有他的父母,當然還有蘇錦溪。
我問阿香:“那天什麽日子要拍全家福?”
“也不是什麽日子,老爺高興就叫人拍了。不過老夫人卻不高興。小少爺你是不知道,那天老夫人打碎老爺好幾個古董,老爺氣得不行,大少爺還在老爺書房挨了一頓打。”
我聽得糊裏糊塗,又覺得驚奇:“你說大少爺?他挨打是為老婦人求情嗎?”
“可不是。要不是大少爺,老爺老夫人那次還不知道鬧到什麽樣。”
“大少對他媽不是沒感情嗎?”
我還記得,他媽走時他可一滴淚也沒流過。
阿香不贊同地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繼續收東西,一邊說:“小少爺怎麽這麽說呢。大少爺對老夫人夠好了,老夫人病了那麽多年,最後實在受不了,求着老爺給她痛快,老爺不知怎麽想的就沒同意,也不怎麽關心她,還是大少爺背着老爺送了老夫人一程。”
阿香說着又嘆氣:“王媽因為這事,還氣了大少爺好久,她以為大少爺沒良心害死他媽,可是後來王媽看到監控,知道是老夫人求的大少爺。王媽說大少爺拔了老夫人的呼吸機後,自己在那房間了跪了他媽一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王媽進去伺候老夫人……王媽錯怪大少爺,大少爺什麽也不說,所以後來王媽才那麽怕他,其實也是愧疚。”
我覺荒謬,自以為看得很清楚的東西,到頭來卻完全都不是那麽回事,而我還拿着雞毛當令箭,一次次去刺唐聞秋。越想臉上越是燒得厲害,心頭卻一陣陣發寒下沉。
唐聞秋說我什麽都不懂,可我真的懂嗎?
我到底知道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