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醫生過來查房。
我自覺退到一邊,斜靠在牆上,看他們将唐聞秋團團圍在中間,又是看傷口恢複情況,又是低聲問他一些問題,間或幾個人還要湊到一起讨論幾句。他們忙我也插不上手,只能抓着手裏還來不及沖洗晾曬的毛巾,下意識地絞緊松開再絞緊。
總算是檢查完了,醫生照例溫和安慰唐聞秋幾句,又轉向我交代注意事項。
我認真記下,連連點頭把人恭送出去。回來看到唐聞秋正看我,臉上還挂着似有若無的笑意,心頭頓時一陣狂跳,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拉開椅子在床前坐下,又小心拖過他的手,按照醫生囑咐給他按摩。
我沒看唐聞秋,可我知道他在看我,大概是對我的沉默跟乖順感到意外。不怪他大驚小怪,實在是我們之間的确少有這樣平和的時候,他沒有冷嘲熱諷,我也沒有刻意頂撞。
我按得很仔細,動作絕對算得上輕柔。這得益于我在瑞士那幾年的義工經歷。
其實照顧別人,也是讓自己空虛的內心得到救贖。但我此時并不想聯想當時,因為唐聞秋跟那些人終究不同,他會好起來。必須好起來。
按完雙手,又把椅子挪到床尾,手從被子底下伸進去,摸到他的左腳,手停在他一把骨頭的腳踝上,很久都沒移動,直到他縮了一下腳,我忙回神看他。
唐聞秋在笑,像是怕癢,又或者怕扯到肚子上的傷口,所以一副極力忍耐卻又忍不住的辛苦模樣。
我收回視線繼續按摩,聽到唐聞秋問我是不是今天出結果,手不由地又頓了下。
“是今天。”我說。
唐聞秋沒說話,不知道想什麽,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信命……”
我聽得一怔。
唐聞秋從來不信這些,神佛鬼怪都不信,他只信他自己。這樣自信強悍的人突然信命,這讓我感覺特別不好。我看了他一會兒,從他缺乏血色的臉上移開視線,掩飾似的望向窗外,陽光白得晃眼。
低頭繼續按摩,一邊強作鎮定,有些沒好氣道:“林凱說對了,你就是不能閑,閑了就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嗎?”唐聞秋低笑着,短暫沉默後又說:“不然像我父親?他倒是一輩子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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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接話,也不知道怎麽接。
唐老先生的确一生都在玩樂,他年輕時上頭有唐聞秋爺爺撐着,後來老太爺走後又有唐聞秋,從十幾歲就幫着打理公司事務。老先生一生快活,可也沒能長命百歲,甚至六十不到就遺憾離世。
我當然沒有忘記,唐老先生正是死于肺癌。唐聞秋說信命,其實說到底,他大概是有什麽預感,畢竟誰也不知道唐老先生還給他留了什麽“遺産”。
忍着心頭難受跟心虛,我頭也沒擡地道:“不會的,哪有那麽巧的事。”
唐聞秋不說話,我也沒有再開口。
等按摩完,又幫他掖好被子,我起身看他已經閉着眼睛,不過肯定沒睡着,我沒打擾他,自己進了洗手間,關上門,打開冷水沖了一把臉,又就勢俯趴在洗手池邊上。
我不知道唐聞秋的檢測結果會怎樣,更不知道如果真有什麽不幸,我又該如何面對。
一上午都在忐忑中度過。
午飯前我開車去某家飯店取預定好的粥,路上接到林凱的電話。他淩晨剛回國,還在倒時差,倒記得打電話來問唐聞秋的狀況,又說下午來醫院。唐聞秋住院,公司的事只有林凱頂上去,國內外都要兼顧,早忙得分身乏術,我跟他說有消息自然會告訴他。
“我還是過來一趟吧。”林凱打着哈欠堅持。
他跟唐聞秋交情甚篤,我不好多說。取了粥回醫院,護士剛給唐聞秋量完體溫,說是有些低燒,又挂上了點滴。等着護士出去,我洗了手,再把粥倒到碗裏,用勺子吹涼了送到他嘴邊。
唐聞秋狀态不好,沒吃兩口就擰着眉一副想吐的樣子,我便不敢再勉強,起身取來溫毛巾,給他擦了臉,看他眉頭漸漸展開,才敢問他好沒好些。
“沒事。”他看我一眼,又疲倦地閉上眼睛,說,“有點困,我睡會兒。”
我守着他到下午醫院上班,迫不及待請來主治醫生,好在檢查完也說是術後正常反應,打完針休息好,燒自然就會退。消息是不錯,我卻一直提着心放不下來。
四點多我又跑了一趟醫生辦公室,早跟醫生約好,檢測報告我要先知道。他也是剛取過來,翻完幾張紙又講了一大堆,我完全靜不下心聽細節,只等着最後的結論。醫生說話蓋章,我猶自不敢信,照着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他點頭确定。
“恭喜!好在虛驚一場。”
這位主治醫生是院長欽點的,對于唐聞秋的情況,他跟我一樣緊張,有好消息自然也一樣高興。他的手在報告上鄭重地壓了壓,貼着辦公桌推給我,笑着說:“你自己也看看,數值都在正常範圍內,結果顯示正常。當時做切片也是為了保險起見。”
我一目十行地翻完報告,等不及地從醫生辦公室告辭。我沒回病房,而是徑直從樓梯間一口氣跑下來,又繞着住院部後的活動場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胸口漲痛的感覺終于消散。
我是太高興了,高興得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哭出來。而我也壓抑了太久,一點好消息都讓我心潮跌宕,更何況唐聞秋逃過一劫這樣天大的好消息。
不記得跑了多久,總之身體裏多餘的水都從毛孔裏倒出來,衣服頭發都濕了個透,我滿不在乎,反而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這才簡單收拾一番,乘電梯上樓。
推門進去,唐聞秋醒着,目光看向窗外,聽到聲音才滿滿轉過來。他看着我,眼神裏并沒有太多的情緒,只在嘴角微微勾起一點弧度。他居然什麽也沒有問。
我是在他平靜的目光裏朝他走過去的,一點點靠近,慢慢在床沿坐下來,眼睛對上他的視線。我很慶幸來見他千已經将多餘的情緒發洩掉,此時才不會在他面前太失态。
唐聞秋突然擡手,在他接觸到我的臉時,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拉下來便一直拽在手裏舍不得放開。唐聞秋幾乎有些悲哀地笑了下,聲音低啞道:“……你怎麽,弄一身汗……”
那是因為我把要從眼睛裏出來的水都轉移到了身上,不過我沒有說,只是定定的望着他,真的是怎麽都覺得看不夠。他冷漠也好,難得溫和也好,他神采奕奕也好,病容憔悴也好,我都看不夠。
“……寧遠,”頓了頓,唐聞秋緩慢開口,“其實,我倒不是怕,只是……”
我将他的手拉起來貼到嘴巴邊,閉上眼,十二分虔誠地親上去,我說:“唐聞秋,不管你去哪,我都一定跟着你。你長命百歲,我也會努力陪你活到那麽老。”
唐聞秋表情變得很微妙,看着像笑,原本蒼白的眼眶卻突然有些泛紅,他似乎心情激動,只是一向冷靜到冷酷的臉上難于表現絲毫。他閉上眼,嘲諷地笑:“……我不要什麽長命百歲……”
“不是你要不要,”我握緊他冰涼的手,難掩激動,“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一定會的。唐聞秋,你的報告沒問題,已經确定不是癌。”
唐聞秋張開眼,有些難以置信似的盯着我,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顫抖,好久才慢慢擠出幾個字:“……你是說……不是嗎……”
“當然不是!”我坦然否定,把兜裏折得平平整整的報告放到他的枕頭邊。
我的手指卻依然糾纏着他的手指。事實上我還是太激動,跟他握着一起手也還是會控制不住地發抖,可我一點也不在意,拖着他的手,俯身在他的指尖挨個親過去。
我其實更想親吻他,狠狠地親他,也特別特別想把他整個人抱在懷裏,可他肚子上的傷口容不得我放肆,我只能在腦子裏瘋狂地想他,然後像個小學生,在他臉頰上獻出純潔的一吻。
大概是我跑得還不夠,以為已經倒幹淨的水仍有殘留,并且試圖以令人難堪的方式從我的眼裏冒出來,我趕忙低下頭閉上眼,卻來不及忍回去。
“寧遠……”唐聞秋叫我,語氣有些不安。
我沒法回答他。太過情緒化的确是我的失誤。可是有誰相信,這竟是我這麽多年來,心裏最踏實也最放松的一刻。我不用想唐文秋到底愛不愛我,也不用想我們到底能走到什麽程度,我只知到我心裏充滿感激,對這個世界仍能保持如此善意心存感念。
唐聞秋将他另一只手放到我頭上,像我胡撸臭豆腐那樣揉了揉,又叫我:“……小遠……”
我渾身頓時失了力氣,把臉埋到他的掌心裏,好半天才能出聲:“唐聞秋,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