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飼蠱
轉眼已是第三日晌午。星煞谷上方是萬裏晴空,然而谷中卻因有衆多參天高樹遮天蔽日而終年陰寒。星煞谷的入谷處是一面與兩側峭壁相接的巨大石牆,石牆上嵌着兩扇高大的玄色鐵門,十二位鐵衣護衛分別位于鐵門的兩側,一片死寂中是陰冷的莊嚴。
谷中建築皆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唯有一座白塔高聳,隐約可見。整座白塔除底層有兩扇塔門外,唯頂層有一扇半開的窗戶,清冷無風的秋日裏,一陣凄厲刺耳的慘叫聲從窗口傳出,回蕩在陰冷的星煞谷裏。而在白塔頂層內,一個身着碧衣的女子靜立在半開的窗旁,四周牆壁上樹着幾只火把,塔內卻依然昏暗幽黑,火光明明滅滅,詭異地跳動着。待慘叫聲漸漸低下,碧衣女子擡起眼眸看向眼前那個一身玄色長袍、坐在木椅上的男子,男子的右手搭在扶手上,瘦長的手指有節奏地動着,似乎是在随着慘叫聲愉快地打着節拍,而他的臉則隐在了陰暗處,看不清面容與表情,只是一雙清亮的眼睛正盯着碧衣女子身後那個石砌的池子。
那是一個有半人高的方池子,巨大的辘轳固定在池子上方,兩條如蟒蛇般粗的鐵鏈從辘轳上垂下拴住被放在池中的男人的手臂。那個男人上身赤裸,身上的汗水與塵泥混合,頭無力地耷拉着,只有微弱的呼吸和細弱的咒罵聲證明他尚且活着,而這個男人的下身則被鐵板固定住沒在池中,池子裏一片窸窸窣窣,像是千萬條蟲子在爬動撕咬的聲音。
“把他擡起來。”看着池中奄奄一息的胡秋山,坐在木椅上、一身玄衣的星煞門門主蘇策緩聲吩咐。随着蘇策的聲音落下,固定在胡秋山身上的鐵板被移開,鐵鏈緩緩上升,将他懸在方池的上方,借着幽暗的火光可以看到胡秋山的兩條腿上竟密密麻麻的爬滿了奇形怪狀的蟲子!此時蘇策擡手拍了拍木椅,那些蟲子像是聽到命令一般紛紛脫開胡秋山的腿,刷刷地掉落在池內,瞬間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玉姑娘,”安坐于木椅中的蘇策再次開口,聲音清冷,“吩咐下去,将藥血端來。”
立于窗旁的玉清容面對着蘇策,暗淡的光線輕觸着那張冰潔如玉的容顏,略有遲疑後,她方才說道:“門主,藥血只有一碗了,如果用了,這幾日若是……”
“我沒事。”蘇策不等玉清容說完便斷然打斷了她,而後靠在木椅上,半個身子都隐在了陰暗中。
“是。”聞言,玉清容應聲,“上次清容在藥血中加的處子之血是新來谷中那個叫阿銀的姑娘的,門主覺得還不錯吧?”
“你覺得可以就可以。”蘇策回答。
“我這就讓她過來。”玉清容微微颔首,而後舉步欲走。
“玉姑娘,”忽然,蘇策又喚住了她,“阿若快回來了吧?”
聞言,玉清容微微一怔,而後側首看向窗外,目之所及處有一道紫影正迅疾地向白塔這邊趕來。看着那道紫影,玉清容一向平靜的目光微微變了變,然而瞬間之後又恢複如初。
“側門主正向白塔趕來。”玉清容看向蘇策,回答得毫無感情,但她卻看到陰暗處,蘇策那看得不真切的面容上扯過一絲笑,笑意莫名。此時蘇策微微擺了擺手,玉清容略一躬身,領着兩個人離開了白塔頂層。當玉清容從外面将塔層的鐵門輕輕掩上後,蘇策又揮了揮手,随即,一個仆從端着一盆冰水走向石砌方池,然而猛地将冰水從胡秋山的頭上傾潑下來,水一路瀉下,和着下身的血一起灑在池中,被懸着的胡秋山則猛地一個激靈,而後微微擡起了一直耷拉着的頭。
“胡大俠,還能說話嗎?”看到胡秋山清醒過來,蘇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卻摻雜着譏嘲和快意。
“呵……”胡秋山費勁氣力冷笑了一聲,“蘇策,你別得意,你十惡不赦天理難容,會有人收拾你的!”
“哦,就是你投靠的墨煌派,就是那位劍風公子嗎?”蘇策嘲笑道,“胡秋山,清劍閣老閣主應該告訴過你,清劍閣能立于武林數十年不倒就是因為它不參與武林争鬥,這是你們清劍閣的立閣之本,你卻偏偏要暗中聯合墨煌派,攪合星煞門和墨煌派一統武林的争奪,如今清劍閣被如此滅門,胡秋山啊胡秋山,你死後有臉見老閣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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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策,只要能滅了你這個孽障,我一個清劍閣算什麽!”胡秋山用盡全力瞪着蘇策,已是目眦欲裂,“你滅清劍閣,正好給墨煌派和武林同道一個理由來讨伐星煞門,蘇策,離你被滅門的日子也不遠了!”
“胡大俠,數年來星煞門與墨煌派一直分庭抗禮,你怎麽能肯定墨煌派來讨伐星煞門就一定能贏呢?”蘇策靠着椅背,懶懶地問道,似乎是在和胡秋山讨論一個極為尋常的問題。
“哈哈哈!”聞言,胡秋山忽然大笑起來,“不錯,這些年星煞門與墨煌派一直分庭抗禮,我清劍閣立于中間,只要投靠一方,那一方必然勢力大增,原本我無心參與其中,只是你蘇策越來越殘暴,為了統一武林可以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是滅了我清劍閣,可你殺的多是我胡秋山的家眷仆從,清劍閣的兵力早就歸于墨煌派了,墨煌派如何贏不了你星煞門?!”
“哈哈哈,很好!”胡秋山剛一說完,蘇策也大笑了起來,并同時一躍而起,離開了一直坐着的木椅,瘦高的身軀被玄色衣袍裹着,更覺陰寒,他緩步朝着胡秋山走去,一直陰在暗處的面龐終于顯現在昏暗的火光下,冷峻的面容如寒玉雕成,五官精致,輪廓分明,如墨的眼眸在火光的映照下是一片冰冷。
“很好!”離方池還有數步距離時,蘇策停了下來,“我就是要墨煌派過來讨伐星煞門!我已将如何滅清劍閣一事在武林中傳開,從墨煌派得到消息、準備妥當到到達星煞谷需要半個多月的時間,我會在劍風公子到達星煞谷時舉辦剿滅清劍閣的慶功宴,在慶功宴上恭候劍風公子,我不怕劍風公子來,就怕他不來,所以才滅了你清劍閣!”
“你……”一時間,胡秋山愕然。
“只要劍風公子來,我就能讓他死,胡大俠,你舍生取義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啊!”蘇策低笑着繼續說道,“所以你死後我不會讓你腐爛的,我要把你挂在星煞谷內,讓各路英雄好好看看,也讓劍風公子好好看看,哈哈哈!”
“蘇策,你個畜生,你王八蛋!早晚有一天你會被碎屍萬段的!”
“放下去!”伴着胡秋山的咒罵,蘇策一聲低呵,巨大的辘轳陡然滾動,鐵鏈下垂,胡秋山整個人砸進了池子中。
“住手!”就在胡秋山摔進池子的那一刻,蘇策身後的鐵門猛地被推開,一個女子的聲音驀地響起,陡然間,蘇策的背微微一僵,如冰的目光裏竟泛起一絲波瀾。
然而蘇策并沒有轉身,他依舊背對着忽然闖進來的女子,長身如玉,靜立在那裏,耳邊聞得的是石砌的方池子裏萬千條蟲子蠶食撕咬的聲音。
“那個人……是誰?”這半晌的沉默終于被星煞門側門主杜若打破,她看着蘇策冷峻的背影,極力壓抑着聲音裏的顫抖。
“側門主不覺得自己應該先彙報一下這幾日都去了哪裏做了什麽嗎?”蘇策一聲低笑,同時右手驀地一擡,袖間一道銀光一閃而過,直逼向站在自己身後的杜若!
似是一陣風掃過,風尚未靜時,只聽“奪”的一聲,劍沒進了牆壁中,蘇策緩緩轉身,看見一縷長發從杜若的手背上滑落,而後靜靜委于地上,那是他剛剛用劍割斷的一縷長發,蘇策微微一笑,走了過去,瘦長的手拾起了那縷長發。
“蘇策,你告訴我,剛剛被你扔進毒蠱池中的人到底是誰!”看見蘇策竟悠然把玩着自己的頭發,杜若忍不住再次問道。
“側門主很關心?”蘇策一挑眉,看向杜若,眼前的女子長發披散直垂腰際,靜秀而蒼白的面容上帶着憤怒的神色。
“側門主就不關心一下私自去墨煌派的處罰是什麽嗎?”蘇策繼續譏笑道,英俊出塵的面容被昏暗的光線照得半明半暗,杜若看着眼前的男子,原本憤怒的神情化成一片哀涼。
“瘋子!”她抛下一句話,轉身欲走。
“啪”,手腕被一只手緊緊扼住,杜若側首,而蘇策已一步踏到她的身前,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卻毫無溫度。
“瘋子?”蘇策呢喃,擡手,手指觸過杜若雪白的面頰,“所以你去了墨煌派,因為一個瘋子無法在幫你複仇?”
蘇策的手指如他的笑容一般毫無溫度,一路滑至杜若的下颔,一片冰冷刺入肌膚,杜若驀地将臉側開,避過了蘇策的手指。
“怎麽,厭惡一個瘋子的觸碰?”蘇策笑了笑,笑容到眼底處卻變成了一片陰霾。
杜若避開蘇策的目光,不去看他,而此時身後的鐵門口響起了一個極為恭敬的聲音:“門主,藥血已送來。”
杜若聞聲望去,一行仆從跪在鐵門外,為首的那個人雙手平舉一個托盤,托盤上放着一個青蔥欲滴的玉碗,而這人身旁還跪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頭低低地垂着,渾身都在顫抖。
“進來。”蘇策發話,那一行仆從小心翼翼地起身緩步走了過來,停下後,為首的那個人躬身将托盤舉過頭頂,此時杜若才看清那玉碗裏盛的是一碗暗紅色粘稠的液體,帶着比血更濃重的腥氣,而玉碗旁還放着一把短匕。
杜若厭惡地側首,不願再看托盤上的東西,卻看清了一旁的那個姑娘。
“阿銀?”杜若詫異。
聞聲,叫阿銀的姑娘怯生生地擡起頭,“側……門主,認識我?”
“半年前我受過一次傷,是你幫我包紮的,我記得。”杜若微微一笑,剎那間這陰寒詭異的白塔頂層裏竟蕩開一絲暖柔,阿銀也下意識地回了杜若一個微笑。
“你為何來這兒?”杜若再次問道,阿銀張了張嘴似是想回答杜若,卻同時瞥見了一旁的蘇策,陡然間她臉色煞白,低下頭不敢再說話。片刻的沉默後,阿銀似乎醒悟過來什麽,她拿起托盤上的短匕朝着自己的手心猛地劃了一道!
“你幹什麽?!”杜若尚未來得及阻止,只見阿銀将掌心的血滴進了玉碗中,玉碗裏那暗紅色的粘稠物瞬間沸騰起來,片刻後又靜了下去。杜若連忙從衣角處撕下一塊長布将阿銀的掌心包住,而後狠狠地看向蘇策。
蘇策卻只是看着那一碗藥血,神情十分滿意,而後回首看向方池旁的仆人,問道:“他怎麽樣了?”
“還剩一口氣。”仆人回答。
“升上來!”蘇策吩咐,巨大的鐵辘轳被轉起,一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從池子中一點一點露了出來,驚得杜若一聲低呼。
“想知道他是誰嗎?”蘇策亦看向杜若,俊美的面容上隐隐露着笑意。
“蘇策,”杜若忍着顫音,目光如刀剜着眼前那張美到殘忍的臉,“我入星煞門八年,劍下殺人無數,我杜若亦非善類,你愛殺誰我管不着,可那毒蠱池內盡是你從苗疆帶回來的各種毒物,這般将一個人折磨至死,你十足就是一個瘋子!”
蘇策微一阖眼,笑了笑,“瘋子便該有瘋子的做法,這麽多年了,阿若你還沒習慣嗎?”
杜若看着蘇策,已不知該如何言語。
“他便是清劍閣閣主胡秋山,”蘇策一笑,“數日前我率人剿滅清劍閣,這些事都未曾和側門主商議。”
聞言,杜若一怔,微微蹙眉,最終緩聲而言:“清劍閣一直中立,星煞門和墨煌派都想招攬,門主如此滅門只怕不得不與墨煌派正面交鋒了。”
“阿若以為我作為一門門主連這些都想不到嗎?”蘇策反問,轉而又問道,“阿若知道張雲生嗎?”
“胡秋山十五年前救過的人,也是他的大弟子。”杜若回答。
“對,就是胡秋山救過的白眼狼!”蘇策微一颔首,笑道,“胡秋山暗中聯合墨煌派已有不短的時日,奈何他做得滴水不漏,我竟毫無察覺。巧的是半年前胡秋山續了弦,那女人正好是張雲生看上的女人,張雲生心生妒意,就将胡秋山聯合墨煌派一事告訴了我,并向我發誓,若我立他為閣主,他将舉閣效忠于我。
“我知道,我若滅了清劍閣,墨煌派必不會善罷甘休,”頓了頓,蘇策繼續說道,“所以我就設了一個套,套中的誘餌就是這胡秋山,我将在星煞門中舉辦慶功宴,等着劍風公子過來。”
蘇策的聲音很輕,卻輕得讓杜若心底驀然一凜,緩了緩,她終于開口說道:“門主的謀劃阿若不敢置喙,只是門主可否有必勝的把握?”
蘇策的唇角微微一扯,似笑非笑,他低下頭,一點一點靠近杜若的耳邊,輕聲低語:“萬無一失。”
這耳語如黑暗中鬼魂的低笑,讓人禁不住毛骨悚然,杜若心頭一悸,猛地看向蘇策,眼前那張精致如寒玉的面容在暗影中一點一點古怪地浮動着,最後忽然一仰首,哈哈大笑起來。
“劍風公子只要過來,我就能手刃了他!” 蘇策大笑着後退了幾步,目光卻依然盯着杜若不放,“阿若你不是質疑我為你報仇的能力,所以私自去了墨煌派嗎?我告訴你,我将不日為你複仇!到時候我不僅是星煞門的門主,更是整個武林的盟主!”
蘇策大笑不歇,笑聲回蕩在昏暗冷寂的塔樓頂層,聲聲刺耳,他忽地端起那一碗藥血,猛然轉身,衣袂翩飛如墨滴入水。
“來人,”蘇策命令道,“将這碗藥血注入胡秋山的心髒處,讓裏面的血蠱蟲吃個飽!”
“蘇策!”杜若驀地喊出了聲。
聞聲,蘇策微微回首,看了一眼杜若,“十五日後星煞門麾下門派将齊聚星煞谷,我要把胡秋山的屍體挂在星煞谷中,如同新死,讓劍風公子看看,投靠他的人會是什麽下場。”
頓了頓,蘇策再次低聲,“阿若,你私自去墨煌派,諒你是初犯,我不重罰,來人,将側門主鎖入暗室,禁足三日!”
“是,”有人應諾,而後走到杜若身旁,“側門主,冒犯了。”
然而杜若卻不移不動,她靜靜地看着蘇策的背影,一身玄衣冷峻孤絕。那一年,是誰将她從大火中抱起,跟她說別怕?那一年,又是誰和她在屋頂上劃拳對飲?是眼前的這個人麽……
一阖眼,一回身,有什麽從靜秀的容顏上一滑而過……
聽着身後的鐵門的開阖聲歸于靜寂後,蘇策一笑寥落,他攤開手掌,手心裏正放着杜若的那縷黑發,他将套在手指上的玉指環退下,将那縷黑發穿過玉環系成一個靈巧的結,最後五指一緊,黑發穿着玉指環被狠狠攥進了手心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