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病例四:高齡吸血鬼的抑郁障礙(上)

九月的勞倫茨堡正式步入了秋天。藤蔓植物爬滿城牆,葉片變成了金黃色,像在城牆上鑲嵌了一層金箔。

盡管馬修贏得了賭約,他仍然按照他答應的那樣好好規劃了一番,将小花園打理得很出色。他在花園中央留出一塊草坪,從地下室搬出了一只圓桌和舒适的椅子擺放在那裏。草坪周圍是一圈花朵,按照勞倫茨精确到厘米的要求整整齊齊地種植着。甚至因為每次澆水的量和時間都分毫不差,那圈花朵個個都生長得差不多茁壯。

最近,馬修将他的下午茶從診室搬到了小花園裏。德國從十月就陸陸續續開始下雪,在那之前,他得抓緊時間享受日光——在倫敦的時候,可不總是有機會見到太陽。

或許就像克羅塞爾說的那樣,馬修喜愛陽光,喜歡說“我的天哪!”他已經變得太像一個人類了。

九月的一天,太陽像往常那樣落到了阿爾卑斯山脈後面。天空由紅變紫,由紫變黑。馬修從藏書室裏出來,在寬闊而陰暗的走廊裏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他的身後,一雙式樣古老的革靴踢踢跶跶地緊跟着他的腳步,活像兩只認錯了媽媽的小鴨子。

走廊的拱頂很高,兩個人的腳步聲因此顯得尤其的響,回蕩在整條長長的走廊裏。

馬修無聊地說,“親愛的赫伯特,這真的是勞倫茨堡唯一一間藏書室嗎?”

勞倫茨冷淡地說,“是的。以及,我們的關系還沒有好到你可以叫我親愛的。”

馬修,“啊……我錯了,我會努力讓我們的關系變得更親密!”

勞倫茨,“……”

馬修嘆了一口氣,“看來我已經把我們家的書翻遍了。如果不想看第二遍的話,我就只能看詞典了嗎?”

勞倫茨嚴肅認真地強調,“我的父親和祖父都很重視教育。在我的年代,任何一個慕尼黑的貴族家裏都不會有比我家更大的藏書室。你的問題是你看書太快導致的。你用六個月看完了這裏的書。這意味着就算藏書再增加十倍,也只夠你看五年。以及……”他想糾正不是“我們家的”,遲疑了一下,冷冷說,“沒什麽。”

說着,他們走到了走廊盡頭。兩扇緊閉的大門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馬修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原來我來這兒已經半年了……”

他把手伸向鍍金的雕花門把手,突然,他注意到了什麽,手停在了空中。他盯着門琢磨了一會兒,說,“我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有關門,你還因此批評了我。你記得嗎,赫伯特?”

勞倫茨記仇地說,“……是的。你發表了謬論,說門太過沉重,你會證明你的力氣将用在更有效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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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而易見,總不見得是風把門吹上的。這裏的窗戶都位于走廊上方的牆壁上,從來不開,走廊裏總是漂浮着一股陳舊的腐敗氣息。

馬修帶着一臉的疑惑抓住門把手。這時——

“您好。”

他的身邊冷不丁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馬修朝聲音的來源看過去,發現走廊的角落裏,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着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男人太過安靜地背靠着牆站着,身體淹沒在了走廊的陰影裏,他們一路走過來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不,用更嚴謹的說法來說,這是一個西裝革履,面色陰沉的……吸血鬼。馬修看着他慘白的臉色,和狼一般幽幽發亮的眼睛,在心裏糾正道。

“您是心理醫生對嗎?”

那名不速之客彬彬有禮地問道。

馬修承認了這個事實。

那名吸血鬼站直了身體,緩緩走出陰影。

“我需要您的幫助。”他單刀直入地說,“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在那之前,我想問問您的意見。”

馬修借着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晖看清了那個吸血鬼的長相。他看上去非常的年輕,只有二十歲出頭。深棕色的卷發齊肩長短,淩亂地披散着。他的嘴唇與鼻型有法國人的精致,但他的德語不帶口音。

除此之外,馬修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的眼裏藏着深深的絕望,看上去十分疲倦。他的黑眼圈很深,面頰消瘦凹陷,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進食了。

馬修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馬修·格裏夫。該怎麽稱呼你?”

吸血鬼冰涼的手與他草草地相握,“讓·卡瑞爾。”

馬修邀請卡瑞爾到自己的診室。他将燭臺上的蠟燭一支一支地點亮,整個診室被燭光染成了暖色調,家具的影子随着燭火跳動而微微晃動。在他點蠟燭的時候,卡瑞爾一直将手插在西裝口袋裏,盯着地板發呆,直到馬修邀請他坐下。

馬修打開自己的病例筆記,發現上面被燙出了一行字:別忘了你的出診時間。

馬修想起勞倫茨為了嚴格地遵守作息時間,規定了他不得在晚餐後出診。他在那行字下方寫道:抱歉,親愛的,我沒法無視有自殺傾向的病人

他等了幾秒,勞倫茨再次留下一行字:他看上去很饑餓,小心。

馬修不動聲色地将這一頁翻過去,在新的一頁上寫上了患者的名字——“讓·卡瑞爾”,随後擡起眼來。卡瑞爾安靜地坐在他的對面,盯着他書桌前的地板發愣。他的手指不停地互相搓動,看上去很焦慮。

“卡瑞爾。”馬修溫和地叫了他一聲。那名叫卡瑞爾的吸血鬼緩緩擡起眼睛,他的目光渙散,幾度聚焦才落在馬修的臉上。

馬修說,“你前面提到說,你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想與你談談這個問題。能告訴我你為什麽想自殺嗎?”

卡瑞爾再度垂下了目光。他沉默了一會兒,看上去像在思考怎麽回答,也可能他什麽也沒想,只是在發呆。馬修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因為……我活的太久了。生無可戀。”

馬修,“多久呢?”

卡瑞爾,“……五百多年。我是現今最老的吸血鬼,但這已經不重要。”

馬修注意到他的目光接觸很差,聲音低沉,思維遲緩。他知道自己接下去的提問方向,但他首先得判斷卡瑞爾是否已經有了自殺的“計劃”,他要知道他是否想好了具體的步驟并做了準備,還是說那只是想想而已。如果是前者,那就不太妙了。

馬修采用了直接的方式,問道,“關于自殺,你有怎樣的計劃呢?”

卡瑞爾将手肘支在膝蓋上,兩手相握,抵着自己的鼻尖。他緩慢地說,“我打算……再看一次日出。”

馬修,“在哪兒?”

卡瑞爾停頓了一會兒,吐出一個簡短的詞,“這裏。”

馬修鼻梁上的眼鏡差點掉下來。

卡瑞爾似乎沒有意識到在這裏自殺将對別人造成多大的困擾,仍然自顧自地敘述他的計劃,“明天清晨,日出的時候,我将從阿爾卑斯山的懸崖上跳下去。陽光會将我變成沙塵,被風吹走。”他緩緩地吸一口氣,解脫一般地說,“然後,我就自由了。”

馬修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他草草地在病例筆記上記錄卡瑞爾的話,一邊寫一邊用可靠的口吻說,“放松下來,卡瑞爾。我會幫助你放棄自殺的想法……”

“不,”卡瑞爾打斷道,“我來打擾你,只是想向你了解,臨近的哪一座懸崖适合我的計劃。你知道,我沒有太多的時間。”

馬修,“……”

馬修做了些努力,試圖讓卡瑞爾接受他的建議,放緩他的自殺計劃。但是卡瑞爾對他的建議充耳不聞。在他意識到馬修并不準備給予他幫助後,他面無表情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連道別也懶得說,轉身向門口走去。

糟糕……

馬修在心中想着,将紙翻到前一頁,迅速寫下一行字:打暈他!

嘆號的一點剛點完,只見診室角落裏,一只不起眼的石膏雕塑飛了起來,嗖的一聲往卡瑞爾的後腦勺砸過去。

嘩啦——!

石膏像砸了個粉碎,卡瑞爾頭部受到重擊,晃了一下,面朝下撲通倒在地上,不動了。

馬修伸着腦袋看了幾秒,确認卡瑞爾是真的暈過去了以後,呼地舒了口氣,說,“如果他不暈,我可不覺得我打得過一頭五百歲的吸血鬼。合作愉快,赫伯特,沒想到你做這事也挺順手的。”

勞倫茨,……這種不光彩的事下不為例。”

馬修從抽屜裏取出信紙,開始起草一份治療申請。

藥物治療特殊申請

患者姓名:讓·卡瑞爾

物種:法裔古代吸血鬼(目測)

臨床診斷:抑郁障礙 重度 伴有輕度焦慮

醫療建議:藥物治療

備注:自殺傾向嚴重,将有自殺行為。故做特殊申請,望及時給予藥物治療。

申請人:馬修·格裏夫

他将申請書疊好,召喚出一只勞倫茨從未見過的,肚子上有特殊徽章的信使精靈,将申請書塞進了它的嘴裏。信使精靈肚子上的徽章亮了起來,精靈随即原地消失了。

“剛才那只是協會內部通用的信使精靈,唔……大概就類似于在局域網中內部傳輸的效果。”馬修知道勞倫茨即使有疑問也很少發問,便主動解釋了起來,“它能夠走綠色通道,比普通精靈快得多。我取得的是咨詢師的證書,沒有給患者配藥的權力,只能向協會申請藥物治療。給卡瑞爾來一針恐怕能暫時抑制住他的自殺沖動。至于申請是否通過,是否趕得上,只能看上帝的主意了。”

勞倫茨忽略了聽不懂的局域網部分,不帶惡意地說,“魔王的兒子卻要看上帝的主意嗎?”

馬修噗地笑了出來,說,“不是說好不提的嗎?”

勞倫茨,“只是說好不提你會變成女孩的事。”

馬修,“……你還是提了。”

他們的目光落在了躺倒在門口的吸血鬼身上。

“活了五百年就受不了了嗎……”馬修喃喃說,“赫伯特,我能問嗎?你存在的時間和卡瑞爾差不多。你有過像他這樣的想法嗎?”

他将臉轉向勞倫茨,看到那雙顏色漂亮的藍眼睛。他的眼睛在燭光的映照下,呈現出非常溫暖的藍色,看上去不再是冰冷的。

勞倫茨感受到馬修的目光,也轉過眼來,與他對視。片刻後,勞倫茨的眼睛消失,嘴唇浮現了出來。

“有過。”他回答,“五百年的時間太長了。伴随我的只有怨恨和遺憾。我希望自己能消失,但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從這個世界消失。”

馬修向他伸出手,真誠地說,“至少現在伴随你的不止是怨恨和遺憾。”

那張嘴閉了起來,似乎在醞釀拒絕的語言。然而馬修的手依舊攤開在他的面前。過了許久,那張嘴唇放棄了說話,從空氣裏消失了。勞倫茨帶着白手套的手浮現了出來,握住了馬修的手。

他們如同多年的好友一般,緊緊相握了一下。

高齡吸血鬼的抑郁障礙(2)

馬修将卡瑞爾從地上扶起來,拖着他沉重的身軀,将他搬到靠牆的沙發椅上。他将另一個椅子搬到卡瑞爾的身邊,坐在上面等待魔物心理健康協會給他的回信。

馬修無聊地等了一會兒,意識到勞倫茨一直安靜地站在他的身邊,就對他說,“我很抱歉,因為我的原因使你不能按時上床。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在這裏小睡一會兒,我不會随意走動。”雖然我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幽靈有那麽标準的睡眠時間。

勞倫茨沒有回應他的建議,而是問,“你打算拿他怎麽辦?”

馬修,“如果協會能趕在他醒來之前過來,他們會給他注射抗抑郁藥物。只要繼續接受藥物治療,他至少不會再産生自殺沖動。等他情況穩定後,協會的人會把他移交給我,判斷他是否需要進一步的心理輔導。”他試探地說,“如果要對他進行心理輔導,我們可能有好幾個晚上不能按時上床。如果你介意,我可以申請把他移交給法國分部。我印象中最古老的吸血鬼大多是法裔。”

“我介意。”勞倫茨說,“你違反了租房合同的第四十五條條約。”

……太直接了吧!馬修抓狂地想。

勞倫茨冷淡地繼續說,“但如果你能證明你會誠心地避免違反其他條約,那麽我可以容忍你這一次。”

馬修感動地說,“你簡直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房東和朋友!”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昏迷的吸血鬼喉嚨裏發出一聲呻吟。馬修和勞倫茨同時停了下來,将目光轉向他。卡瑞爾細而挺直的眉毛難受地皺了起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一個第一次宿醉的年輕大學生一樣無助。

馬修想也不想,抄起單人沙發邊的燭臺就往卡瑞爾的腦袋上砸過去。一聲悶響,他頭一歪,又昏了過去。

勞倫茨,“……!”

馬修聳聳肩,無辜地說,“看來他的确餓了很久。”

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馬修與勞倫茨的棋局正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診室的地面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傳送法陣。法陣的光芒裏現出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馬修看到他們,才松了一口氣,順手放下棋子。他看了一眼古老的挂鐘,抱怨說,“我真希望有一天協會的辦事效率能高一些。”

地毯上的法陣消失,屋子重新被蠟燭跳動的光芒籠罩。房間裏站着兩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其中一個看上去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十分矮小,棕色卷發,手裏拎着藥箱。另一個則是一名面容嚴肅的、帶着無框眼鏡的男士。

那名男士一邊戴上白手套,一邊朝馬修走過來,冷硬地說,“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工作,格裏夫醫生。本部接到你的信使精靈以後馬上提出了出診申請。我們接到出診命令後連一分鐘也沒有耽擱,就趕了過來。”

那名少女不客氣地揭穿道,“至少在你把他的腦袋打穿之前趕來啦,馬修!”

“好嘛,希爾,卡拉,我只是随口抱怨一句而已。”馬修舉起雙手投降地說,“比起圍攻我來,還是先看看卡瑞爾的情況來的好——在他第四次醒來之前。”

那名被叫做希爾的男醫生有一頭濃郁的黑發,頭發一絲不茍地往後梳。他的表情冰冷,目光傲慢。他将目光移向了癱軟在單人沙發上的吸血鬼,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将可憐的卡瑞爾掃視了一遍,而後簡短地說,“交給我。”

馬修得償所願地離開了診室。合上門後,呼地吐出一口氣說,“這下暫時沒什麽可擔心的了。可惜希爾出診的時候從不允許別人在場,你一定和我一樣好奇他會做些什麽。”

一直保持安靜的勞倫茨離開陌生人的視線後才開口,低聲說,“完全交給他們沒有問題嗎?”

馬修聳聳肩,“別看希爾看上去不近人情,事實上他就是不近人情。他能處理好問題,而且方式總是令人蛋疼。”

勞倫茨,“我建議你重新學習德語的連詞。”

馬修愉快地說,“這是個貼心的建議。”

馬修去廚房溫了一杯牛奶,坐下來喝了起來。見勞倫茨仍舊擔心着診室,他又說,“如果你是在擔心他們兩個的安全的話,我敢說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勞倫茨,“那是個饑餓的吸血鬼。我見過他們如何獵殺人類,他們對獵物毫不留情。”

馬修心想,他可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家夥。他說,“那是因為你還不了解魔物藥師這個職業。和我不同,作為魔物的藥師意味着你得随時準備和它們幹一架——在不造成新創傷的前提下。沒兩下子可不行。這也是我總是無法考取資格證的原因。”

勞倫茨,“因為你總是毆打它們嗎?”

馬修差點沒有被牛奶嗆到,說,“怎麽可能?你到底對我有多大的不滿!順便說,希爾和卡拉也不是人類……”

話沒有說完,幾聲悶響夾雜着慘叫遠遠地從診室的方向傳來,打斷了他們。慘叫聲非常尖厲,即使是幽靈都不禁戰栗了一下。

勞倫茨緊張地說,“他們在做什麽?想把我的房子拆了嗎?”

馬修放下杯子,快步往診室趕去。慘烈的叫聲一直沒有停下,像風一樣倒灌了整個古老的建築。他們快步走上二樓,在他們踏上陰暗的走廊時,聲音消失了,一切毫無預兆地靜了下來。

馬修與勞倫茨對視了一眼,回到診室門口,将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了一下,門後是一片寂靜,讓人摸不着頭腦。

馬修,“看來他們結束了。”說着推開門走進自己的診室裏。

診室的窗戶大開,微風吹得燭火瑟瑟發抖。房裏空無一人,無論是藥師還是吸血鬼都不見了蹤影。

馬修看到自己的書桌上,墨水瓶下壓着一張字條。他将字條拾起,念出了上面的留言:

希爾認同你的診斷,已為卡瑞爾注射低劑量百憂解。現将其移交給你,判斷是否需要進一步心理咨詢。代我向你身邊的幽靈先生問好,他的眼睛可真漂亮~

——卡拉

馬修笑眯眯地将字條遞到勞倫茨的面前,看他的反應。後者看完,冷淡地嗯了一聲。

馬修思索,“唔……卡拉這麽可愛的女孩竟不是你感興趣的類型?”

勞倫茨,“……”

馬修丢下字條,惋惜地說,“好吧,我不該指望你有任何的浪漫細胞。說起來,卡瑞爾應該在他們離開後緊跟着逃走了。這可真的只能看上帝的意思了。走吧,赫伯特,我們回房間睡一會兒。我得考慮明天歇業一天,通宵幹活可夠累的。”

馬修疲憊地回到卧室,吹滅蠟燭,倒頭就睡。勞倫茨化作黑夜裏的影子,靜靜地漂浮在半空中,與黑暗融為一體。

古老的勞倫茨堡重新陷入了沉睡,在逐漸黯淡的月光中,削瘦的哥特式建築在山頂形成了一片高聳的剪影。

突然,一個修長的人影靜悄悄地出現在馬修的床邊。馬修側躺着,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對不速之客的到來毫無察覺。

那個“人”俯下身,将一只手按在馬修的枕邊,眯着眼觀察熟睡中的心理醫生。他确認對方仍沒有醒來,便垂下頭,鼻尖輕觸馬修的脖子,深深地吸一口氣,享受地嗅着他的氣味。他的一縷頭發落下來,落在馬修的枕頭上。他不以為意地将頭發撩到耳後,緩緩舔了舔嘴唇,舌尖掃過他的兩顆蝙蝠一般的尖牙。

他的眼睛像獸類一樣在黑夜中幽幽發亮,流露着無法掩飾的貪婪。他輕輕将馬修的睡衣領子撥開,将嘴湊到他的脖子上。他正要一口咬穿馬修的脖子,房間驟然亮了起來。一個大火球像炮彈一樣向他砸過來。

火球産生的距離離他太近了,他被打了個正着,慘叫一聲重重滾到地上。他随手撲滅火球,房間重新暗了下來。他憤怒地往床上看去,看看是誰壞了他的好事。

“你今天第二次影響了我的睡眠。”床上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都必須為你偷雞摸狗的行為付出代價,卡瑞爾。”

一雙眼睛正漂浮在房間上空,嚴厲地俯視着擅闖古堡的吸血鬼卡瑞爾。

卡瑞爾看清了那雙蔚藍的眼睛,冷笑了一聲,順手理了理垂下來的頭發,說,“為什麽不對病人更友善一些呢,幽靈。你看上去那麽脆弱,我一點也不想攻擊你。”

抑郁情緒暫時被抑制住,饑餓感随即襲來。饑餓永遠挑戰着吸血鬼的理智,現在,卡瑞爾的情緒十分不穩定,手有些微微發抖。他不願再把時間浪費在一個無從下口的幽靈身上,從地上一躍而起,閃電一般跳到床上。勞倫茨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下意識保護了自己的眼睛,讓手露了出來。下一刻,就感到自己的手被鐵鉗鉗住,骨頭在瞬間被捏了個粉碎。

吸血鬼陰冷地掃視一圈,發現除了手之外,幽靈的其他部分都無法觸及,只能無趣地說,“連慘叫聲都吝啬,德國人永遠令人乏味。”

他像丢棄垃圾一般松開勞倫茨的手,無意間視線掃過床上,發現馬修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吸血鬼的夜視能力令卡瑞爾足以看清馬修臉上的表情。卡瑞爾與馬修對視了幾秒,他覺得這個血液異常香甜的人類臉上充滿顯而易見的敵意,除此之外,并沒有恐懼,反而非常的……冷靜。

卡瑞爾已經餓昏了頭,不想思考太多。然而他也不想粗魯地進食,因此,他勾起唇角,禮貌地說,“晚上好,醫生。我努力地嘗試不來打攪你,但你散發着令人無法抵擋的誘人氣味。蠱惑着我回到你的身邊。”

雖然卡瑞爾的面頰凹陷,眼圈發黑,但他的神情和口吻有着十足的風流浪蕩,帶有一種纨绔子弟所特有的魅力。

馬修默不作聲地坐了起來。他似乎對吸血鬼的話不太感興趣,卻盯着勞倫茨的手看。感覺到卡瑞爾接近馬修,那只受傷的手消失在他的視線裏,勞倫茨的嘴唇浮現出來,迅速地低聲念咒。

“停下,赫伯特。”馬修嚴肅地阻止道。

勞倫茨,“……”

“我為我對你的情人所做的事感到抱歉。但我想善良如你,不會舍得看到我如此虛弱。”卡瑞爾将手輕佻地撐在馬修身邊,湊到他的臉邊循循善誘地柔聲說,“我保證過程很愉快,你會忘乎所以……”

他的嘴唇貼近馬修的脖子,他能透過皮膚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流動,血液散發出的香味令他意亂情迷。

馬修冷冷地說,“雖然我很憤怒,但我仍然要提醒你,你會後悔。”

他剛說完,吸血鬼的牙齒就咬穿了他的脖子。香甜的血液立刻湧進卡瑞爾的喉管,新鮮的血液氣味甚至讓他興奮到暈眩。

勞倫茨的嘴唇消失了,眼睛浮現了出來。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只吸血鬼的頭埋在馬修的頸間,貪婪地吮吸他的血液。他的腦中不斷閃過更強大的攻擊魔法,但是迫于馬修的命令,他無法丢出任何魔法。

我難以忍受被這個蠢貨命令!勞倫茨想。

咕嘟,卡瑞爾咽下了第一口。在安靜的房間裏,他貪婪的吞咽聲顯得尤其清晰。然而還沒來得急享受第二口,卡瑞爾突然好像被火燙到一般從馬修身邊彈開,雙手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脖子。他的喉嚨裏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呻吟,聽上去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即将窒息時的掙紮求救。

随着血液從喉管往下流入他的身體,卡瑞爾整個人都扭曲地蜷了起來。

馬修毫不同情地說,“區區人類轉化而來的吸血鬼,竟然想喝我的血。我說過你會後悔。”

卡瑞爾痛苦地亂抓床單,喉間不住發出窒息般的呻吟。

馬修跳下床,來不及穿拖鞋,就趕到床的另一側,關切地說,“赫伯特,給我看你的手。”

這又是一個命令,勞倫茨不得不執行。他的眼睛消失了,戴着白手套的手浮現在空中。但是他已經無法将手舉起來,只是垂着。

馬修不敢亂動他的手,非常小心地隔着手套捏了一下。他感到勞倫茨的手變得僵硬,知道即使是最輕的動作也讓他疼痛難忍。

他被人整個捏碎了手骨,竟然一聲也不吭。馬修心痛地想,這家夥是多要面子啊!

勞倫茨軟弱無力的手消失了,嘴唇重新出現。

“為什麽讓他咬你,”他冷淡地問,“你有更好的辦法。”

馬修七手八腳地點亮了床邊的燭臺,混亂地說,“我這就讓克羅塞爾過來。我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如果我早一點醒來,他就不會傷害你。對不起,赫伯特。”

勞倫茨,“我的意志與你無關,你不需要道歉。”

馬修,“不……不……啊……你說的對。道歉也無法讓我感覺好些。”他難過地用雙手捂住臉,深吸了一口氣。他停頓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才放下手,說,“我對自己發誓不在人界使用魔法,我想活得更像人類一些。但我知道如果他企圖再次傷害你,我會毫不猶豫地破戒。該死……我第一次産生了想殺了誰的想法。”

勞倫茨,“這樣的你更像一個惡魔。”

馬修,“本來就是……”

勞倫茨在心裏說,可我更喜歡你人類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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