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病例四:高齡吸血鬼的抑郁障礙(下) (1)
十分鐘後。
勞倫茨堡的空地上,專為來往地獄所設的傳送法陣亮了起來。馬修已經等在傳送陣旁邊,當克羅塞爾從法陣裏走出來的時候,他立刻上前,客氣地說,“感謝你特地跑一趟。我需要你的幫助。”
穿着禮服的黑發惡魔倨傲地垂下眼簾,俯視着馬修的臉,似笑非笑地說,“是你召喚我?我欣賞你的勇氣,馬修·格裏夫。”
馬修心裏哭笑不得,臉不紅心不跳地解釋說,“是公主殿下囑咐我來尋求你的幫助。如果你把我怎麽樣了,你得先想好怎麽向她交待。畢竟,我是她的哥哥。”
“哦?”
克羅塞爾擡起一邊眉毛,不以為然地将目光移向馬修右側的那只垂在空中的,戴着白手套的手。他湊上來,聞了聞,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個氣味似曾相識。”
馬修,“這是公主的朋友,他的手受了傷,需要你的治療。找你來就是為了這個。”
“嗯……”克羅塞爾恍然大悟地拖長了音調,“想起來了,是那天躲在項鏈裏的幽靈。”
馬修提心吊膽地提醒說,“你也不能打他的主意。”
“當然,”克羅塞爾意味深長地說,“誰會打公主情人的主意呢。”
克羅塞爾俯下身,輕輕撈起勞倫茨的手,動作像邀請少女跳舞的貴族一般優雅。他對受傷的手丢了一個探測魔法,而後疑惑地微微蹙眉,說,“手骨碎了。可是……”沉吟,“沒有認錯的話他只是個幽靈,為什麽會有實體呢?而且其他部分居然無法看見,我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詛咒……”
他對勞倫茨身上的詛咒産生了興趣,站直了身體,擡起手一點一點尋找詛咒的源頭。他的修長手指沿着看不見的身體往下摸,用手指仔細地描繪出了一個人的輪廓,最後在腳跟處結束。克羅塞爾站了起來,若有所思地說,“有意思,他的身上有兩個詛咒。”
馬修,“感興趣嗎?幫他治療,然後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
克羅塞爾被打斷了思路,冷笑着說,“很好,人類。你有惡魔的思考方式。”
他随手在空中畫出一個召喚陣,從中取出一小瓶紫黑的魔藥。他用拇指輕輕一頂,頂掉了軟木塞,說,“別怪我沒提醒,我不保證他能承受住黑暗治愈術。他只是個普通的幽靈而已。”
馬修,“他吸收過我……呃,我妹妹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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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塞爾擡起了眉毛,感嘆說,“那可真是令人羨慕啊。”
不過一會兒,勞倫茨堡的空地上爆發出一個刺眼的青藍色光團,又在瞬間熄滅。克羅塞爾輕輕吹了一口,将手上的霧氣吹散。像欣賞自己的作品一般看着勞倫茨的手,說,“好了。順便,他的黑魔法親和性從此提升了一個檔次。費用我會記在魔王陛下的賬上。來,馬修·格裏夫,讓我們聊聊詛咒的事。”
勞倫茨捏了捏拳頭,發現自己的手又和剛開始一樣靈活。他的嘴唇浮現了出來,說,“感謝你的治療,克羅塞爾。作為報答,我可以告訴你詛咒的事。”
克羅塞爾的目光轉向了勞倫茨的嘴唇。馬修也有些驚訝地看着勞倫茨,嘴動了動,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意識到勞倫茨願意說這個是因為他是個徹底的,既刻板又保守的笨蛋,不願意欠別人一點人情。驚訝過後,他又有些難過。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勞倫茨一點也不想提起自己的陳年舊事。盡管他們朝夕相處了半年之久,在這方面馬修始終給予他最大的尊重。
“哦?願聞其詳。”克羅塞爾饒有興致地說。
勞倫茨,“我的身上如你所言,有雙重詛咒。兩百年前,我把企圖把這裏占為己有的黑魔法師趕走。他惱羞成怒,對我下了詛咒,讓我成為勞倫茨堡新主人的奴隸……”
“不,”克羅塞爾打斷道,“這只是個弱得要命的詛咒,我不感興趣。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詛咒,那個詛咒的執念異常強烈,而且産生的效果非常有趣,竟然讓一個幽靈擁有了實體,我沒有見過。”
勞倫茨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另一個……另一重詛咒是五百年前,在我死亡的時候施加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妹妹是一個女巫。也許她……無法承受我在她面前死去的事實,不惜對我下了詛咒,期望我死後仍然和這個世界有所關聯……她詛咒我無法上天堂,也無法入地獄,完整地留在這個世界裏。”
天哪……馬修心想,這真是個自私的詛咒。
克羅塞爾,“唔……但是人類的法力太弱了,所以你只能有一小部分化為實體。這已經是個了不起的詛咒,就算是魔王陛下的祝福也不可能讓死去的生命完整地留下來。死生是不可操控的事。”他勾起嘴角,“非常有意思,不枉我來一趟。代我向公主殿下問好。”說着往後退了幾步,退回了往來地獄的傳送法陣裏。法陣發出刺眼的光芒,很快,克羅塞爾消失了。
空地上又只剩下了馬修與勞倫茨兩個。周圍安靜得令人讨厭。
馬修表情複雜地看了勞倫茨一眼,沒話找話地說,“讓我看看你的手,看看那家夥有沒有偷懶。”
勞倫茨迫于“命令”,擡起了手。馬修噗地笑出來,說,“抱歉。”他握住了勞倫茨的手,将他的白手套脫了下來。
勞倫茨去世的時候非常年輕,手上的皮膚白皙得透明,手指修長漂亮,擁有一切可以想象的優雅。馬修對着那只手左捏捏,右捏捏,直到勞倫茨忍無可忍。馬修手裏一空,勞倫茨冷冰冰地說,“你想在這裏等到天亮嗎,公主殿下?”
馬修還捏着勞倫茨的手套,摸摸鼻子,說,“看來明天我真的得歇業一天了。”
他回身往城堡內部走去,仰頭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突然他看到了什麽,讓他愣住,張着的嘴忘了合起來。勞倫茨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馬修正盯着他們的卧室窗戶看。那是城堡唯一亮着的房間,現在,裏面出現了兩個可疑的人影。
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卧室裏的人就打開了窗戶。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打橫抱着另一個人,跳窗戶逃走了。馬修立馬跑回建築裏,氣喘籲籲地登上二樓,趕回卧室。卧室的門大開,他環視一圈,發現房裏的一切都完好無損,但是吸血鬼卡瑞爾不見了。
兩天後。
當醫生睡夠了他的懶覺,馬修的魔物心理診所終于重新開業。這天,馬修接待了一些被煩惱困擾的小型魔物,度過了平靜的一天。
傍晚,馬修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将已經經過修複的城堡大門關了起來。他開始思考晚餐的事,打開地窖,為選擇速食通心粉還是速食土豆泥而感到煩惱。
“親愛的,你是通心粉,我是土豆泥。猜拳決定吧!”
“你每天都在努力向我證明自己的愚蠢。”
“你能指望每天吃速食的家夥有多聰明呢!啊……通心粉勝出,可我明明更想吃土豆泥啊。”
“滾。”
馬修捧着速食土豆泥走出地窖,抱怨說,“如果你同意在城堡裏通電的話,我們的幸福指數會瞬間飙升!”
勞倫茨不客氣地揭穿,“是你,不是我們。”
馬修,“我保證,他們接電線的時候,只需要鑽非常小的洞眼。無論是出于友情還是愛情,我都真誠地建議你接觸現代科技,否則他們會嘲笑你說,看吶,那個腐朽的老家夥,他連電腦和游戲機都分不清!”
“我不記得我們之間什麽時候産生過愛情。”
“我只需要提交申請,他們可以在一個星期內搞定這件事。要知道,協會的人巴不得我定居下來,為他們節省每次變更地址所帶來的麻煩。”
“以及我也不記得我們之間産生過友情。”
“無情的家夥!!!”
“抱歉打斷你們,可是……您好,請問您是格裏夫醫生嗎?”路旁的一棵樹後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馬修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屬于人類的氣息,停下腳步,迷茫地向聲音的源頭看過去。一個穿着西裝的男人正站在那裏。男人的面色蒼白,但非常英俊,深棕色的卷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後。那毫無疑問是一個吸血鬼。
馬修看到這張熟悉的臉,驚訝地說,“卡瑞爾?”
盡管對方的黑眼圈消失了,臉頰也不再凹陷,整張臉變得迷人,馬修還是認出了他。他皺起了眉頭,不客氣地說,“這裏不歡迎你。”
那個男人解釋道,“我是讓的哥哥,威廉卡瑞爾。”
馬修仔細地将那個自稱威廉的吸血鬼上下端詳了一遍,但是他們兄弟兩個幾乎長得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馬修懷疑地問,“那麽,讓的哥哥,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呢?先說明白,是他自己要喝我的血,那之前我很明白地告訴他,我不推薦他那麽做。順便,他還捏斷了我朋友的一只手。”
面對馬修不客氣的控訴,威廉保持着禮貌,說,“我為他所做的蠢事感到抱歉,并願意為他的行為負責。但是,我今天來這裏是請求您能繼續醫治他。”
馬修,“……”
馬修心想,我拒絕得還不夠明白嗎?!
威廉走上前,将一手按在身前,深深地鞠躬,真誠地請求說,“這麽久以來,讓都沒有出現過進食的沖動。您是他唯一的希望了。我向您保證,他不會再做蠢事。因為我可以滿足他的需求。”說着向馬修伸出了手腕。馬修看到他的手腕上有兩個暗紅色的血洞還沒有愈合。越是古老的吸血鬼,在同類身上留下的傷痕越難愈合。
威廉,“我逼迫他咬了我的手腕,但是他再一次拒絕進食。甚至,可能是我逼迫得他太緊,他現在聽不進我的任何話。”
馬修糾結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不敢相信他居然用自己的血喂他的弟弟。他仍然醞釀着拒絕的話語,說,“德國境內的魔物心理醫生不僅僅是我。”
威廉低聲說,“是的。另一名醫生在西德。我擔心等不到我趕到那裏,讓又會做出傻事。”
馬修突然意識到距離他離開已經過了兩天。抗抑郁藥物的效果可沒有那麽持久。
威廉痛苦地看着馬修,低聲下氣地說,“請求您。”
馬修無奈地看着向自己鞠躬的古老吸血鬼。他遲疑了一會兒,向勞倫茨投去詢問的目光。後者說,“你随意。”
馬修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他在哪兒?”
威廉,“他正在懸崖上等待日出。”
馬修,“……”
高齡吸血鬼的抑郁障礙(4)
前往懸崖的路上,吸血鬼威廉對馬修吐露了更多。
“讓和我出生在法國的鄉村。我們的父親擁有一座葡萄酒莊園,那為我們家帶來穩定的金錢,還有地位。25歲的時候,我擁有了自己的未婚妻,讓依然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們的生活安逸,唯一的煩惱也許只是讓的婚事,還有莊園的繼承。但是25歲以後,我和讓的生活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某一天,讓感染了肺病。現在很少有人類會因為肺病而死亡,但在當時那是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很快死神就來到了他的床頭。在我們絕望的時候,一個吸血鬼找上門來了,當着我們的面把他帶走了。那時候法國正處在談巫術色變的情況下,我們全家都為那個吸血鬼的出現感到驚恐。
“更令我們想不到的是,幾年後的一個晚上,讓居然完好無損地回來了。他承認他已經被轉化為一個吸血鬼。父親知道以後非常厭惡,他再也不承認那是他的兒子,不顧我的勸說,把他趕出了莊園。我知道我沒法像父親那樣無情。我背着父親偷偷出去尋找他,但是沒有找到。當我回到房裏的時候,卻發現他早就坐在那裏等着我。他抱着我請求我的原諒,為他貪戀永恒的生命。
“我原諒了他。從小不管他做錯了什麽,我都會原諒他。我告訴他我希望他能偶爾回來看看,不管他變成什麽樣他都是我的弟弟。他像從前那樣親昵地叫我比爾,說他需要一點紀念。他讓我給他找來剪刀,把我的頭發修剪到和他一樣長。做完這些,然後……他就咬住了我的脖子。”
威廉平靜地說着過去的事。他聽上去沉穩而理智,并沒有因為過去的任何事而記恨誰。馬修想,畢竟已經過去了五百年。對在人界生存的物種來說,五百年非常的漫長,足以忘記仇恨。
馬修,“他轉化了你?”
威廉,“是的。讓是一個難以忍受寂寞的人,他與他的初擁者分手後回到了家裏,只是為了把我變成他的同伴。他不想一個人留在深淵裏徘徊。他一邊吸幹我的血一邊告訴我這些,他哭了,懇求我接受他。我很憤怒,非常的絕望。但最後……如你所見,我接受了他的血。為此我付出了代價。我抛下我的未婚妻,離開我的父母和莊園。除了他以外,我什麽都沒有了。他毀了我的生活。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陷在絕望中,不和他說話,也拒絕進食,身體一天天變得幹癟。最終,他把自己的手腕咬破,塞到我的面前。我再也沒辦法抑制身體裏的飲血沖動,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覺我差點把他吸幹了。看到我傻眼地看着他,他還對着我笑。那之後,我原諒了他。”
馬修仔細地聽着威廉的描述,在心中構建讓的性格畫像,但是并沒有在其中找到讓的抑郁症誘因。他插話說,“你什麽時候發現他有抑郁的傾向?”
“很早。大約兩三百年前。”威廉說,“我們雖然是同胞兄弟,但是性格迥然不同。讓活潑外向,喜愛社交。我雖然喜歡安靜,但總是遷就他。他不斷地結交新的人類朋友,而我……”威廉停頓了一下,說,“而我負責殺死他的朋友們,在讓察覺他們變老之前。一開始他對我大發脾氣,甚至發誓說永遠也不想見到我。但我們始終是兄弟,他最終意識到我對他而言更為重要。他沒有辦法阻止我,只能試着改變心态,徹底地把人類朋友當做玩物。然而,因為我殺死了太多人,我們不得不一再搬家。他告訴我這樣會為我們帶來麻煩,但我不想讓他意識到老去這件事,我害怕他對這永恒的生命感到厭倦……”
威廉的話引起了他一些痛苦的回憶,他擡起手扶住自己的眉毛,低聲說,“不……不對……我早該察覺到……感到厭倦的是他自己……”
聽到威廉的最後一句話,馬修微微皺起了眉頭,默默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他注意到威廉的身體語言,發現他在為什麽而感到內疚。他察覺到威廉的話裏有些模糊不清的部分,但是還沒等他去弄明白,他們已經到達了距離他們最近的一座懸崖下。
威廉與馬修同時停下腳步,仰着頭往懸崖上看。遠遠地,他們看到一個男人安靜地坐在懸崖上,沐浴在溫柔的星光裏。
“該死……他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威廉帶着哭腔自言自語地說,“他也許從來沒有原諒過我……”
馬修看着陷入痛苦的威廉,脫口而出,“你沒有說實話,對嗎,威廉?”
威廉沒有回答,馬修繼續猜測道,“你剛才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你口中的讓是你自己,而你口中的‘我’是你的哥哥,讓,對嗎?”
威廉沉默了許久,啞着嗓子輕聲承認道,“是的……”
馬修沒想到真的被自己說中,微微擡起眉毛,問,“那麽,那天第一次出現在圖書館裏,來尋求幫助的人是誰?”
威廉,“那是讓,我的哥哥。”
馬修,“半夜襲擊我們的人呢?”
威廉,“你想的沒錯……那是我。”
馬修終于明白了威廉身上的違和感是什麽,奇怪地問,“為什麽一開始不說實話?”
威廉苦澀地說,“面對企圖傷害你的人,你還可能聽他說那麽多嗎?”
馬修,“當然。你在小看心理醫生的職業操守。”
當他們氣喘籲籲地來到懸崖上時——事實上只有馬修氣喘籲籲——夜已經深了。他們在距離懸崖邊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讓正獨自坐在懸崖邊,他的雙腿懸空,腳下是幾百米的深淵。馬修确信讓聽到了他們過來的動靜,但是他并沒有回頭。他一動不動地坐着,背沒精打采地馱着,頭發亂糟糟地披散着,看上去孤獨而又落魄。下方是湍急的河水,隐隐傳來河水流動的聲音。
威廉怔怔地看着他的兄弟,眼裏充滿憂傷。他慢慢走上前,在讓的身邊蹲了下來。馬修也走近了幾步,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他聽到他們用法語交談了幾句,聽懂了只言片語,猜測威廉在問他的哥哥是否還恨着他。
勞倫茨的嘴唇浮現在他身邊,低聲說,“你覺得讓仍然恨着威廉嗎?”
馬修沉吟着說,“站在生理學的角度分析,人的情緒産生始于外界刺激在人體上引發的神經沖動。只要避免産生新的刺激,長久的時間最終會降低刺激。也就是說,即使恨他也不會恨到想要自殺的地步;站在感性的角度分析……你恨你的妹妹嗎,赫伯特?”
勞倫茨認真地思索了片刻,說,“不。我不恨她。”
馬修,“唔。頭腦具有适應性。當某一個變故發生,徹底改變了你的生活。你一開始出于自我保護,可能拒絕改變。但是當發現一切不可逆以後,大多數人就會試圖适應新的環境,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的适應,借此來達到一個生活環境的最優化。比如說……”
突然,威廉爆發出一聲大吼,打斷了醫生的侃侃而談。馬修與勞倫茨同時看了過去,看到威廉激動地扯着讓的衣領,帶着哭腔吼道,“既然我說什麽都沒用,那就讓我陪你死在這裏!”
可憐的讓像一個破沙袋一樣被他搖晃着,一句話也不說。
馬修,“看來他們談崩了。該我出場了。”
馬修從地上撿了一塊大石頭,走上前去,二話不說給讓的腦袋來了一下。讓連呻吟都沒來得及發出,身體一歪,倒在了威廉的懷裏。威廉還沒有從争吵中回過神,挂着一臉紅紅的血淚鼻涕,睜大眼睛看着倒在懷裏的讓。
馬修丢掉石頭,拍拍手上的灰,鎮定地說,“那麽,我會再次聯系藥師,盡快給讓進行藥物治療。除了藥物治療以外,我認為他也需要進一步的心理咨詢。并且建議你加入伴侶治療,你的出席對他而言會非常的重要。重度抑郁需要非常漫長的治療周期,你可以配合嗎?”
威廉抱緊了讓的身體,沙啞地說,“我可以。讓像個傻瓜一樣照顧了我這麽多年,他只是比我早出生了幾秒鐘而已,但總是記得自己是哥哥。我願意為他付出同樣多的……不,甚至是比他多得多的時間。我只是希望他給我機會。”
“那麽走吧。我還不想看到兩只燒烤吸血鬼。”馬修一邊說一邊轉身往山下走。
勞倫茨看不下去,好心地提醒道,“至少給他一塊手絹。”
馬修啊了一聲,在口袋裏掏了掏,掏出一團白色,抖開一看,是勞倫茨的白手套。馬修又掏了掏,口袋裏就只有糖和巧克力了。
馬修若無其事地把手套塞回口袋,用只有勞倫茨聽得見的音量說,“沒關系,就讓他一臉血吧!”
勞倫茨,“你是不是還有東西想還給我?”
馬修,“唔,你是說欠你的那個吻嗎?”
勞倫茨,“可以閉嘴了。”
高齡吸血鬼的抑郁障礙(5)
夜深人靜。勞倫茨古堡的輪廓浸入夜色,顯得威嚴而又陰森。在偌大的一群哥特式建築中,只有一個房間的燈光依然隐隐亮着。突然,有什麽在那個房間裏閃爍了一下,爆發出一瞬間的強烈光芒,而後熄滅。
馬修正坐在廚房裏喝熱牛奶,勞倫茨安靜地在他身邊等待。他們的病人,讓·卡瑞爾正在心理診室裏接受藥師的治療。而讓的弟弟威廉則不放心地等待在診室門外。
馬修,“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你困嗎?”
勞倫茨,“不。我感覺不到困。我是說……”
馬修替他說了出來,“幽靈形态感覺不到困?”
勞倫茨,“是的。”
周圍太過安靜,他們不覺将說話的聲音放輕。聲線因此而顯得柔和,暧昧。
馬修用拳頭撐着太陽穴,懶洋洋地看着勞倫茨的嘴唇,說,“那……讓我猜猜,是因為生活習慣?”
勞倫茨,“和生前一樣的習慣。”
馬修好奇地問,“真的能睡着嗎?會做夢嗎?”
勞倫茨,“我不能确定那是夢。但是……會。我每晚都會想起過去的事,好像重新經歷了一遍那樣真實。盡管我認為我已經遺忘了一些事,但它們仍然在夢中提醒着我。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勞倫茨很少重複自己的話,那會被他認為是浪費力氣。馬修注意到他提起夢境的時候,口吻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痛苦。他感到憂心,問,“你會夢見什麽?”
勞倫茨,“……”
他等待了一會兒,可是沒有等來勞倫茨的回答。廚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盡管什麽也沒發生,但卻好像發生了很多令人不高興的事似的,那樣的氛圍讓馬修有些難過。
片刻後,正當馬修以為自己被房東先生徹底無視的時候,勞倫茨開口了,說,“聲音停止了。不過去看看嗎?”
他聽上去又恢複了正常,聲音冷靜而缺少情感。馬修洩氣地想,我嘗試了,他果然不願意向我提起過去的事。他什麽時候才會對我放下戒備呢?不……與其說是戒備,不如說,他什麽時候才會對我放下他的高傲呢?他在心裏糾正了自己,垂頭喪氣地放下牛奶杯,毫無精神地站起了身。踏出座位的那一刻,聽到身後傳來勞倫茨的聲音,“Idiot。”
那聲idiot聽上去好像帶着暖洋洋的笑意。馬修猛地回過身,緊跟他的皮靴停了下來。
馬修大聲說,“你再說一遍??你剛才叫我什麽??”
勞倫茨的嘴唇浮現了出來,冷冰冰地說,“不要讓你的病人等待在那裏。”
馬修遲疑片刻,放棄了。他惋惜地唉了一聲,轉過身準備走。
他的身後,那張浮在空中的嘴唇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做了個嘴型:Idiot。
馬修與勞倫茨回到了診室前,發現門已經打開了,威廉并沒有等在門外。馬修張望了一眼,從門口看到窗戶大開着,窗簾像一枚暗紅色的旗幟在屋外亂飄。他心裏暗暗地驚了一下,快步走進診室裏,左右看了一圈,發現貼着牆坐在地上的那對兄弟,才松了口氣。
威廉正跪坐在地上,憂郁地抓着讓骨瘦如柴的手。他的兄弟,讓正貼着牆無力地坐着。他因為長久不進食,渾身的皮膚都幹枯皺縮,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也許他曾經看上去和他的弟弟威廉一樣風度翩翩,光彩奪目,但現在他是那麽的虛弱,瘦小,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捏斷他脆弱的骨頭。他幹癟的身體縮在不合身的寬大西裝裏,看上去可憐極了。
馬修看到威廉憂心的樣子,提醒他道,“威廉,藥水不會馬上發揮作用,你得先考慮你們在哪兒睡覺的問題。當你們一覺醒來,他就會恢複一些胃口了。……這次記得自備糧食。”
威廉想說什麽,在意地看了讓一眼,就松開他的手,站起身走到門外。馬修知道威廉有話說,也跟了出去。
威廉謹慎地将門關上,低聲說,“我為上一次的事抱歉,那時候我餓瘋了,我承認我毫無理智可言。”
提起上一次的事,馬修心中仍然很憤怒。但他意識到威廉并不想讓他的哥哥知道這件事。讓十分的善良,更多的愧疚感只會加重他的病情。出于一個醫生的職責,馬修将憤怒從心頭壓下,同樣低聲地說,“你該道歉的對象不是我。”
威廉的目光轉向了馬修身邊漂浮着的那雙漂亮的藍眼睛。他将手按住身前,深深地鞠躬,說,“我為我所做的事感到抱歉,真心希望得到您的原諒。”
勞倫茨的嘴唇浮了出來,寬容地說,“我接受你的道歉。讓我們忘了這件事吧。”
威廉重新站直了身體,他眼中有着被原諒的感激,但是眉間仍然陰雲不散。
勞倫茨,“你剛才提到了饑餓,為什麽你也會這麽饑餓?”
威廉解釋說,“是因為讓。他太久不進食,我試了各種辦法,但根本沒有辦法激起他的進食欲望。最後我走投無路,只能威脅他說,只要他再不吃東西,我也會同樣絕食。我以為他會因為在意我而放棄絕食,他以前總是這樣照顧我的感受。但這一次,我們居然就這樣耗了幾個月……”他用手按住額頭,“經過今天,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讓是真的病了,這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也不是我的威脅能決定的。我剛才和他談了談,我們兩個都會配合您的治療,請告訴我他還有救嗎。”
馬修如實說道,“我不敢保證,威廉。他的發作時間比較久,如果更早就醫,或許更容易醫治。現在我只能盡量讓他的狀态改善。只要你們配合,至少在幾個月內可以暫時恢複健康的狀态。但是,重度抑郁障礙的根除幾率非常小。不是完全沒有但非常小。你得做好準備,即使他康複了,複發的可能性也很高。”
威廉聽到最後那句話,怔了半晌,沉重地嘆了口氣,點點頭,說,“謝謝,我明白了。”
他轉身擰開門把手,重新回到房間。門被順手合上,只留了一條縫。馬修留在門外,留給他們獨處的時間。
隔着門他聽到威廉歡快地用法語說,“讓!馬修醫生說再過幾個月你就能恢複健康,不用擔心。什麽?啊……糟糕,天真的快亮了……小心點,抱着我的脖子,可以走嗎?讓我來問問這裏有沒有避光的地下室。嗯?不……不……別道歉。該道歉的是我。”
他們的腳步聲來到門前,馬修握住門把手替他們開門。門打開前的一瞬,他聽到讓輕聲說了什麽,威廉溫柔地回答,“我也愛你,讓。”
天亮之前,威廉和讓在勞倫茨堡的地下室住了下來。直到夜幕再次降臨,他們才離開地下室。
吸血鬼兄弟踏入診室的時候,馬修正在看一封文件。看到他們進來,馬修将眼鏡摘了下來,說,“晚上好。休息得好嗎?”
威廉,“晚上好,醫生。休息了以後我感覺好多了。昨晚真是可怕。”
讓沒有說話,沉默着站在威廉身邊,垂眼看着地板。他看上去已經吸過一點血,皮膚恢複了一點光澤。威廉幫他梳過了頭發,他看上去整潔多了。
馬修,“你們來得正好。我剛剛收到了藥師希爾的通知 ,他需要觀察讓的身體對抗抑郁藥物是否接受良好。如果藥效良好,他可以開給你連續一個月的藥量。所以,我建議你們住到勞倫茨堡附近的小鎮,方便你們複診。”
讓聽到這個話,終于有了反應,緩緩側過頭尋找威廉的目光。威廉也正看着他。他們用目光征詢對方的意見。雖然誰也沒開口,但好像就得到了答案似的,他們幾乎同時看向馬修,點了一下頭說,“好的。”
馬修饒有興致地看着兄弟間的心意相通,說,“那麽,什麽時候方便咨詢呢?”
卡瑞爾兄弟,“現在……”
讓補充說,“如果您方便的話。”
馬修露出親切的笑容,攤手說,“當然,請坐。”
由于讓和家屬威廉百分百的配合治療,更兼藥師選擇了合适的藥物,讓的恢複非常順利。不出一個月,他整個人看上去煥然一新。他的外貌恢複如初,并開始注意着裝打扮。他的失眠次數減少了,胃口也開始逐漸恢複。他的黑眼圈減淡,皮膚變得光滑如初,看上去和他的弟弟一樣英俊。他仍然很安靜,偶爾還會有自殺的想法,但已經能夠控制住自己,并意識到這樣的想法是荒謬的。
之後,他們的咨詢頻率降到了每個月一次,直到讓的失眠症狀完全消失,并主動出門覓食。最後一次咨詢結束後,讓帶着淺淺的笑意對馬修說,“威廉和我打算去東南亞度假。我告訴他那裏除了海灘和陽光以外可沒什麽好玩的,但他一旦決定做什麽,就連撒旦也拿他沒辦法。”
威廉正在診室外面等待他。聽到這話後,笑着推門進來,說,“別忘了,你可答應過要和我踏遍整顆地球。”
讓看着馬修,無奈地說,“為此,當南極進入極夜後,我們也許還得去那裏受罪,喝企鵝的血……”
威廉笑嘻嘻地補充,“邀請海豹參加舞會。”
馬修忍俊不禁地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了。”
那是馬修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兩個。幾個月後,馬修收到他們從俄羅斯發來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