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病例五:寒系多毛種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上) (1)
距離馬修第一次來到勞倫茨堡,已經過了整整一年。五月,勞倫茨堡再次迎來了它的春天。
放眼望去,遠處的山脈頂上仍然積着雪,形成一道道蜿蜒壯麗的雪線。但是勞倫茨堡所在的巴爾特倫山海拔不高,雪已經化盡了。城堡周圍的護城河已經化凍,重新聚成溪流向山下奔走。嫩草像地毯鋪滿了山頭,漫山遍野都是新鮮的野花。
馬修與勞倫茨恢複了晚餐後的散步時間——這項活動在積雪覆蓋了巴爾特倫山後就暫停了。盡管馬修也享受下雪時窩在壁爐邊一邊看書一邊烤土豆的生活,但不得不承認,更多的陽光和溫和的風讓他的心情更愉悅。
除此之外,古老的勞倫茨堡也迎來了數百年來最大的一次改變。在馬修極力争取了半年後,他終于以“為了環游世界我們得存足夠的錢,為此我必須努力工作,而你簡直難以想象電在工作環節中是多麽的重要”這樣的理由打動了他的房東,令他同意了在勞倫茨堡接電線的事。
馬修用他最快的速度向協會提出申請。半個月後,魔物心理健康協會就派了專人來到勞倫茨堡,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成功解決了城堡的供電問題。現在,勞倫茨堡不僅通了電,還為個別房間配置了電燈、空調、手提電腦。馬修在過了整整一年的古代生活後,終于為重新成為現代人而感激涕零。
馬修成為閃閃亮亮的“現代人”以後,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的網絡圖書館賬戶重新交上年費。他不用再為缺書看而感到無聊了。
五月末的一個下午,陽光充足的心理診室裏,馬修和他的房東先生正在網絡圖書館裏看一本偵探小說。
馬修将襯衫袖子卷到手肘上,惬意地窩在柔軟的沙發椅上看着電腦屏幕。他的手邊放着冒着熱氣的紅茶,臉旁邊有另外一雙眼睛。那雙湛藍的眼睛同樣湊在電腦屏幕前,聚精會神地一行行掃過屏幕上的文字。診室裏非常安靜,并且溫暖,馬修偶爾喝一口紅茶的咕嘟聲顯得尤其清晰。
這是個可愛的下午,陽光照在馬修的身上,他的栗色卷發和手臂上薄薄一層體毛都泛着淺淺的金棕色,看上去就像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
馬修的目光移到屏幕底部後,将手伸向了鼠标。勞倫茨的嘴唇馬上浮了出來,說,“等一下。我還需要10秒。”
聲音近得把馬修吓了一跳,他微微側過頭,發現勞倫茨的嘴在近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他的嘴唇也沐浴在陽光裏,是一種馬修從未見過的溫柔色澤。
“是一個突然吻上去的話絕對來不及躲開”的距離,馬修腦袋裏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等等……突然吻上去?在那一瞬間,馬修産生了一股把想法付諸實際的沖動。這股沖動足夠沖昏他的頭腦,像一小粒火星掉進了一整缸汽油裏,把馬修的腦袋轟地一下點燃了。
畢竟這距離太近了,他只要稍微往前伸伸脖子就可以……
馬修的心一下子跳的很快,但他還沒來得及做任何事,那張嘴就消失了。勞倫茨的眼睛又出現了,為他承諾的十秒鐘而努力看剩下的文字。
馬修張大了眼睛,怔怔看着漂浮在空中的一對眼球。他還沉浸在剛才産生的那股沖動中回不過神,就像被魅惑法術攝住了心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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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秒後。
勞倫茨的那對眼球轉向了馬修,正迎上了馬修的目光。兩人默默對視了一會兒,勞倫茨的嘴唇浮現出來,說,“你的目光在說,你對我有所需求。”
馬修脫口而出,“我在想陽光這麽好,不如我們接個吻吧。”
勞倫茨,“……”
馬修口吻真誠地提出了一個滑稽的建議,但是勞倫茨并沒有笑,也沒有動。馬修不自覺地靠上前去,他們的嘴唇變成了“稍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接吻”的距離。如果勞倫茨擁有實體,也許他們的呼吸也會交疊。
馬修滿腦子都在想“天哪他沒有躲他沒有罵我他沒有消失這一定會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他在最後一毫米的地方閉上了眼睛,陽光透過薄薄的眼皮溫暖着他的眼球。
突然,馬修感到臉頰受到一擊重擊,将他整張臉打歪。馬修整個人被打懵了,睜開眼睛愣愣地看着牆壁。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被勞倫茨打了一巴掌,直到他發現勞倫茨的嘴唇仍然在原處。
“非常抱歉!”一個細小的聲音傳來,“我并不是故意撞到你!”
馬修托着被撞腫的臉頰四下看了看,尋找聲音的源頭。他在自己的書桌上看到一只純白色的信使精靈。那只信使精靈正奮力扇動翅膀,但是它實在是太胖了,很難飛得很高,只能在桌面上彈來彈去。
馬修,“?!”
這是誰家的信使精靈??
“我……我真的很抱歉!”那只陌生的信使精靈用它尖尖的聲音說,“我試着在桌面上着陸,但我再次着陸失敗了嗚!”
馬修,“……”
馬修瞪着那只胖得飛不動的肉球,頭一次産生了捏爆一只信使精靈的殘暴想法。
那只肥胖的信使精靈并沒有察覺到馬修殘忍的想法。它奮力扇動翅膀,一彈一彈地彈到馬修面前,用它輕輕細細的聲音說,“抱歉,我需要找到一個叫馬修的醫生,我需要他的幫助!”
馬修聽到自己的名字,才按捺下捏爆這只肉球的沖動,湊到它的面前仔細看它。這是一只寒系多毛種的信使精靈,為了抵禦寒帶氣候,寒系信使的身上甚至是翅膀上往往長着一身又厚又蓬松的絨毛,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只圓滾滾的毛球。不過這只信使不知是毛實在太厚,還是肉實在太多,以至于它開口說話時只能隐約看到那埋在毛叢裏的嘴。
火系信使因為可以往來地獄,多用于真正的送信用途,而寒系信使,就像眼前的這一只,幾乎已經失去了長途送信的能力,大多作為魔法學徒的小寵物而存在。
說起來,一只信使精靈還需要什麽幫助呢?
馬修不滿地想着,問,“你為什麽要找馬修……唔!”
他剛開口說話,那只信使精靈突然愉快地尖叫一聲,撲棱着翅膀往馬修的嘴上撲去,吧唧一口牢牢親住了他。
馬修,“!!!”
馬修被肉球糊了一臉,甚至能聽到它吸溜吸溜從自己嘴裏吃掉什麽的聲音。他驚恐地與嘴上的信使精靈搏鬥,同時求助地向勞倫茨望去。後者正淡定地看着他們,沒有絲毫表示。
馬修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信使精靈從嘴上扯下來。他感覺自己險些被悶死,狼狽地大喘了幾口氣。他低頭看那滿滿一手的肉球,剛想有所表示,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他意識到信使精靈的食物是“語言”。如果再次開口,難免又要被它糊一嘴了。
信使精靈被馬修捏在手裏,小家夥似乎也吓呆了,用顫抖的聲音說,“嗚……看我……看我又做了什麽……這樣下去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呢……”
馬修看着它哭成一團的樣子——雖然信使精靈沒有眼睛,但誰規定沒有眼睛就不能哭呢——難免又對它産生了同情。他找來一只玻璃糖罐頭,把那只信使塞了進去,用手指戳了個嚴實。肉鼓鼓的精靈把糖罐頭撐了個滿滿當當,嘴和翅膀都擠歪了。馬修擰上罐頭蓋子,确保精靈飛不出來,才松了一口氣。
“哼。”勞倫茨冷笑一聲,幸災樂禍地說,“真是個适合接吻的天氣。”
馬修哀怨地看了勞倫茨一眼,擦擦嘴說,“好了,來說說你找馬修醫生的原因是什麽。”
糖罐頭裏的信使精靈努力把自己的嘴擠到玻璃表面,含糊地說,“因為……每當我愛上一名雌性……對方都嫌棄我太胖了……我從來沒有交配過嗚嗚嗚……”
唔……馬修沉吟,原來信使精靈也會有交配的煩惱嗎。
精靈,“今天是我第一百九十九次失戀,我想跳樓自殺算了,結果我從樓上跳下來,卻從地上彈進了一樓的窗戶,彈到了別人的書桌上……嗚嗚這實在太丢臉了……”
馬修想,咳咳……雖然聽上去有點滑稽,但它居然有自殺傾向,看來得認真對待了。好在事情看上去還不那麽棘手。
精靈,“那裏住着一個年輕的法師,我彈進去的時候他正好接住了我,他溫柔地問我是從哪兒來的,然後我就像剛才那樣撲到了他的嘴上嗚嗚嗚……他把我扯下來,告訴我恐怕我得來找馬修醫生……”
馬修得意地想,我的名聲已經傳到那麽遠了嗎?
他清了清嗓子,換上心理醫生專用的專業式笑容,說,“聽着,你要找的人就在你的面前。我就是馬修醫生。看來我們得好好談談。”
精靈激動地說,“你就是馬修醫生嗎!請你……請你一定要幫助我……”
馬修,“當然,我不會對你的煩惱坐視不管。”
精靈,“……幫助我減肥成功!”
馬修,“……抱歉,你說什麽?”
沒有聽錯的話,剛才那只信使精靈好像說,它想過來……減肥?
噗……
一直在旁邊聽着的勞倫茨忍不住笑出了聲。馬修悻悻地看了勞倫茨一眼,自言自語地說,“看來我得建議協會建立一個魔物減肥會所,這樣就不用所有的事情都來找心理醫生了。”
精靈,“你……你居然不是一個減肥醫生嗎?”
馬修擰開糖罐,用兩只手指把糯米團一樣的信使精靈從裏面夾出來。他走到窗口,夾着它伸出窗外說,“多多鍛煉對減肥有好處,小精靈。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還沒有說完,馬修臉上就露出了一絲驚訝。他發現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那只毛球似的小精靈就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掙脫他的手,不顧一切地想沖上來吞噬他的語言。
這種進食欲望已經不能用貪食來解釋了吧……
馬修仔細想了想,明白了那名魔法師讓它來找自己的原因。
“好吧,”馬修又把手縮了回來,用兩只手指把精靈按回糖罐裏,擰上罐頭蓋子說,“看來我們的确得聊聊。”
病例五:寒系多毛種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2)
馬修将病例筆記打開,将裝着信使精靈的糖罐子放在了筆記的前方。在得到精靈的允許後,他打開了錄音,記錄他們的談話。
馬修再次換上富有專業感的親切表情,對着糖罐子裏的精靈問道,“首先,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如果你有名字的話,他在心裏補充。
精靈努力地在糖罐子裏擠來擠去,把嘴擠到緊貼玻璃的那一面,找到了一個讓自己舒服的姿勢。他擔心地說,“我叫亨裏克,尊敬的醫生。你真的可以幫助我減肥嗎?”
這只精靈應該已經成年,但也許是因為身體被擠着,他聽上去口齒不清,有些奶聲奶氣的,像個五六歲的小男孩。
馬修耐心地說,“我可以幫助你控制自己的進食欲望,亨裏克。這相當于幫助你減肥了不是嗎?”
亨裏克用簡單的腦袋思考了一下,說,“聽上去是這麽回事兒。醫生,我希望你能幫助我,我不能控制自己。只要有人在我面前說話,我就控制不了自己。我甚至因此挨過揍,還差點被主人抛棄。但當我感覺到‘語言’撲面而來的時候,我根本沒辦法阻止自己撲上去。我自己也知道這令人讨厭,我甚至讨厭自己,但我沒辦法控制……”
馬修注意到他在反複強調自己“無法控制”這種行為。他在亨裏克陷入痛苦與自責之前插嘴問道,“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自己的這種情況?”
亨裏克仔細回想了一下,用他小奶狗一般尖尖細細的聲音說,“這很難說清楚,醫生。這太難了。我是被主人撿到的。我出生以後就被人抛棄了,生活在山上。你一定明白,山上很少有人過去,因此我總是沒東西吃。我經常餓得瘦骨伶仃,幾個月才遇得上一兩個人。一旦遇到人,我就會瘋狂地撲上去,盡可能地吃掉他們的語言,即使肚子快撐爆了,我也會吃完所有的,因為下一次進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所以我從小就養成了習慣,一見到食物就一定要吃得一幹二淨,而且要吃的非常的快,在別人一巴掌把我打開之前搶完。”
馬修若有所思地記錄了這些信息,并嗯了一聲,提示亨裏克繼續往下說。
亨裏克,“後來我的主人上山玩耍的時候撿到了我——事實上是我撲到他的嘴上,他發現我是只寒系信使,他似乎聽說寒系可以當做寵物,別的魔法學徒都有自己的寵物,而他正好缺一只。所以他把我帶回了魔法學院。從此以後我就有了非常非常充足的食物……”
馬修,“你的飲食習慣有任何改變嗎?”
亨裏克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味那段美好時光,語速變慢了,“是的。”他幸福地說,“一開始的幾個月……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主人每天都逗玩我,用豐富的語言喂養我,我常常幸福得暈頭轉向,毛色也變得好看起來。我漸漸習慣了豐富的食物,不會再那麽狼狽地狼吞虎咽。但是……”
亨裏克的口氣變得失落起來,“但是那麽美好的時光對我來說太奢侈了,因此持續不了多久。沒過多久,我的主人就玩膩了我。他又有了新的魔寵,然後就越來越少地對我說話。我又會時不時地餓肚子……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得而複失令我害怕極了。我覺得我得為自己的肚子做足打算,所以我又開始無止盡地收集食物。我恨不得自己有倉鼠一樣的食物袋子讓我把語言收藏起來。可是我沒有,我只能當場把它們吃掉。”
馬修微微皺着眉頭,認真地聽着亨裏克說的每一個詞。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用羽毛筆輕輕敲着墨水瓶蓋,說,“那之後呢,情況有變好過嗎?”
“不,”可憐的亨裏克帶着哭腔說,“越來越糟糕。我變胖以後主人越來越不喜歡我了,但是我越來越在乎吃的。那之後就是無止盡地搶食,無止盡的發胖,無止盡的失戀。我生無可戀了,醫生,如果我不能停止自己這愚蠢的行為,我寧願死掉……”
他像一只小奶狗一樣嗚咽着,馬修同情地看着他。他低頭瞄了一眼,筆記本上出現了一行字,是勞倫茨的筆跡:有主意了嗎?
馬修輕輕嘆了口氣,在那行字下面寫道:當然,只是普通的進食障礙症。我擔心的是他從哪兒給我掏診療費呀。
馬修欺負信使精靈沒有長眼睛,擡起頭笑着對勞倫茨做了個口型:環游世界。并朝他俏皮地單眼眨了眨,抛了個媚眼。
勞倫茨認真地在下面寫道:請幫助他。
馬修無奈地想,這家夥也太善良了些。好吧,我不介意把環游世界的計劃推遲一兩個小時……
他再次露出富有專業感的關切表情,溫和地說,“請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亨裏克。請信任我,我會陪你一同找到解決方法。”
話音未落,他聽到有人敲響了診療室的門。禮貌的篤篤兩聲,而後門外的人擰動了門把手。
馬修停了下來,懷疑地望向門口,心想我記得我有挂“請勿打擾”的牌子在門上吧?
門吱扭一聲打開了半邊,馬修看到打開門的是一個穿着白袍的年輕男人。這是一個樣貌非常漂亮的男人,他看上去蒼白削瘦,黑色長發束在腦後。他遲疑地掃視了一圈,在看到桌面上的信使精靈時,臉上的遲疑才消失了。
馬修半驚訝半疑惑地看着這位不速之客。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這竟是一個白袍法師?
馬修可不太喜歡白袍法師,如果對方不巧聞出他來自地獄的血,那簡直是不幸中的不幸。他不滿地想,亨裏克的主人不是一名魔法學徒嗎?這個人的裝束怎麽看都已經是一名魔導師了呀——雖然年輕得過分。但不管怎麽說,在現在這個時代能夠邂逅法師本來就是件不同尋常的事……
馬修一邊想着一邊站了起來,說,“你好?”
那名白袍法師聽到馬修打招呼後,大大方方地走進屋子,禮貌地将手按在胸口行了個禮,說,“您好。我是德國國家魔法學院的魔導師克裏斯蒂安。”
聽到他的聲音,被擠成一團的亨裏克激動地扭動他的身體,試圖把自己轉向門口,結結巴巴地說,“克裏斯……克裏斯蒂安!我在這兒!”
那名叫做克裏斯蒂安的法師聽到亨裏克的聲音,溫和地笑着說,“你好,亨裏克,你還好嗎?”
亨裏克,“我……我很好。馬修醫生正在傾聽我的煩惱。你說得對,他并沒有嫌棄我。”
馬修摸不着頭腦地看着他們。克裏斯蒂安轉向馬修,解釋道,“看來您已經知道了他來找您的原因。今天早上,這個小家夥從天而降,跳進了我的窗戶。我聽說他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我不善于言辭,恐怕不能很好地解決他的煩惱。我聽說過您的名聲,心想您一定可以比我更好地幫助他。”
馬修心想,原來他就是那個接住亨裏克的法師。
亨裏克羞赧地說,“我很抱歉克裏斯蒂安,你的屋子是學院裏最高的,我以為從那兒跳下去一定可以結束一切。”
克裏斯蒂安說,“抱歉讓你失望了。”
亨裏克更加羞赧了,艱難地說,“不不不……都怪我太胖了才會彈起來……”
克裏斯蒂安,“你咻地就飛走了。我擔心你不能自己找到馬修醫生,所以過來确認。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們。不過我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待會兒讓我帶你回去如何,冒冒失失的小精靈?”
亨裏克感激涕零地說,“嗚!你真的是太好了!克裏斯蒂安,克裏斯蒂安,我可以和你交配嗎?”
克裏斯蒂安微笑,“不可以。”
亨裏克,“!!!”
那只肉球做出了一只肉球所能做出的最震驚的表情。他愣了一會兒,虛弱地說,“第二百次……這是第二百次失戀……”
馬修同情地說,“好了,克裏斯蒂安,你介意讓我和亨裏克獨處一會兒嗎?”
克裏斯蒂安向他微微點頭致意,然後離開了診室。
診室的門關上以後,馬修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桌面上。那只一分鐘前剛剛失戀的信使精靈在糖罐子周圍制造了一圈低氣壓。他陰郁地靠在玻璃上,耷拉着無力的翅膀。
“唉……”他嘆了一口氣。
“好了亨裏克,”馬修說,“讓我們繼續剛才的話題。我來幫助你解決你的貪食症,而你則需要配合我的建議,好嗎?”
亨裏克有氣無力地唔了一聲。馬修擔心他的狀态,略微思索了一下。突然,他想通了什麽,說,“說起來,我聽說最近國家魔法學院附近有惡靈襲擊魔寵的事件,你聽說過嗎,亨裏克?”
亨裏克,“唔?”
馬修,“或許,我是說或許,克裏斯蒂安聽說了那個新聞才會過來要求和你一起回去,不是嗎?他是個善良的人。”
亨裏克,“…………嗚!真的嗎?”
“所以努力改變自己,成為一個漂漂亮亮的魔寵吧。”
“好……好的!”
病例五:寒系多毛種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3)
馬修擡出器械,幫亨裏克做了必要的身體檢查,并在病例筆記上記錄他的各項身體指标。他發現除了體重比信使精靈的平均體重超出約百分之三十以外,亨裏克的身體指标大多正常。他又與亨裏克聊了一會兒,了解了他的暴食頻率及食量。
亨裏克一周內大約有三到四次難以抑制的暴食欲望。進食過程給他帶來強烈的安全感和滿足感,但事後他又會為自己過度進食懊悔不已。他會一直吃到腹部脹痛為止,每次暴食後都試圖通過禁食來控制體重。但不過多久又故态複萌。更糟糕的是,不斷失戀無疑加重了他的抑郁情緒。而他只能靠過量進食來排解這種抑郁。
這種現象從他進入魔法學院後持續到現在,已經将近兩年。馬修考慮到各種因素,做出了診斷。他将病例筆記翻到亨裏克這一頁,寫下幾行字:
診斷:進食障礙症——神經性貪食;輕度抑郁。
治療:①厭惡性療法;②飲食治療;③進餐記錄
他寫完這些,擡起眼來看着糖罐子裏的信使精靈,思考如何實施“厭惡性療法”。
所謂厭惡性療法,就是在病人的進食欲望暴增的時候,給予一定安全無害的疼痛刺激,并迫使他想象進食後腹部脹痛的難受感覺,直到進食欲望消失為止。堅持一段時間後,只要給予輕微的疼痛刺激就能輕而易舉地克制進食欲望。
但是……
“醫生……”亨裏克可憐巴巴的聲音打斷了馬修的思考,“我還有救嗎?”
“當然,”馬修用親切語調說,“你得明白你不是被惡魔附體,也不是被吃不飽的寄生蟲入侵了身體,你只是得了一種進食障礙症,這是一種常見的心理疾病,治愈幾率高達百分之九十。至少在我手裏,我還沒見過那剩餘的百分之十。”
“啊……”亨裏克輕輕感嘆了一聲,“你可真可靠。醫生醫生,你願意和我交配嗎?”
“……”
馬修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感覺到勞倫茨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不知道為什麽覺得特別尴尬。雖然租房協議上關于“交配”的問題一個字都沒提,雖然飄在身邊的幽靈只是他的房東,但馬修就是莫名其妙地覺得非常尴尬。
“不,謝謝。”馬修像拒絕同事塞過來的零食一樣拒絕了亨裏克交配的請求,說,“雖然這是個誘人的建議不過你看,我的情人正站在我身邊。”
他在空氣中戳了戳,理所當然地什麽也沒有戳到。這無疑讓事情變得更尴尬了,空氣裏簡直都飄滿了尴尬的氣味。
馬修一點也不想因為再次失戀而加重亨裏克的病情,他迅速在紙上寫了一行潦草的字:配合我!!!
勞倫茨善解人意地露出了嘴唇,說,“你好,亨裏克。”
亨裏克,“!!!”
亨裏克露出了一只肉球所能露出的最震驚的表情。馬修與勞倫茨緊張地瞪着他。過了幾秒,亨裏克激動地說,“天哪,我從未聽過那麽好聽的聲音,醫生的情人,你願意和我交配嗎?”
勞倫茨,“……”
馬修,“……”
勞倫茨克制地抿緊嘴唇。馬修知道,每當勞倫茨遇到白癡的時候,都需要這樣來緩解自己把人趕出城堡的沖動。這一回,雖然馬修自己也想把這只肉球捏爆,但出于醫生的職業道德,他仍然在心中祈禱勞倫茨能說出合适的話語,不至于加重亨裏克的抑郁症狀。否則他的醫治會變得棘手。
勞倫茨沉默了兩秒,溫和地說,“我不可以,亨裏克,因為我的情人不會答應。”
馬修,“!!!”
雖然知道勞倫茨只是在配合他的謊話,但是馬修感到了莫名的感動。
出乎意料地,亨裏克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打擊。或者說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被拒絕”上。他唔地輕輕應了一聲,期待地說,“那我可以嘗嘗你的語言嗎,我保證只吃一口……只吃一個字!你的聲音太動聽了,我……我……吸溜……”一邊說,一邊口水就流了出來,沾濕了他蓬松松的軟毛。被勾起進食欲望的亨裏克整個激動了起來,在玻璃罐子裏不安地擠來擠去,試圖逃出罐子的束縛。整個罐子被他擠得晃來晃去,幾乎要滾下桌子。
馬修瞳孔驟縮,心想就是現在!他湊到糖罐子旁邊,循循善誘地說,“亨裏克,現在回想你吃飽東西以後肚子撐得發痛的感覺。想象你整個身體快要被你吃的東西撐裂開來,你的胃壁快要被撕裂,所有的東西都想從你的喉嚨口湧出來,但是你根本吐不出來,這種難受的感覺……”
他感覺到亨裏克的口水停止分泌,就迅速打開糖罐的蓋子,将手伸進去,揪住亨裏克的軟毛拔下了一撮。
“嗷嗚!”亨裏克痛得尖叫一聲,馬修趕緊合上蓋子,大聲說,“繼續想象,回想你以前吃撐肚子以後的懊悔得不行的感覺。想象胃痛得你恨不得撞牆,好像有千百只小蟲在你的肚子裏啃咬……你感到腹部抽痛,胃裏翻江倒海,不停地後悔剛才吃了太多東西……”他仔細觀察着亨裏克的一舉一動,當他發現亨裏克漸漸平靜下來以後,問,“怎麽樣,你的進食欲望消失了嗎?”
亨裏克愣愣地感受了一下,說,“……似乎是的。天哪,我讨厭撐爆肚子的感覺。”他頓了頓,反應了過來,“這是第一次不吃東西就讓我平靜了下來!醫生,你真的非常厲害!”
馬修舒了一口氣,将他揪下的一小撮白毛放在了桌面上。耐心地解釋說,“剛才我使用的叫做厭惡性療法。是你需要掌握的第一種治療方法。當你回到住處的時候,一旦出現強烈的進食欲望,就像剛才那樣使勁回想自己腹部脹痛的感覺,然後拔下自己的一根毛,讓疼痛伴随你的進食欲望,直到進食欲望消失。聽明白了嗎?”
亨裏克帶着哭腔說,“……每次都要拔毛嗎?如果我禿了,一定做不成一只漂漂亮亮的魔寵了嗚……”
“呃……那麽,你可以找到一只鈍頭的釘子,每當你需要克制食欲的時候,就用那只釘子戳自己一下……當然,疼痛的前提是保證你自己的安全。”
“我……我盡量……”
馬修擔憂地看着他,繼續說,“然後,準備一個記錄本,把你兩個星期內的用餐時間和量仔細地記錄下來,好嗎?”
亨裏克,“好的。筆記本是嗎?我會的。”
馬修,“嗯……如果說以上兩點你可以依靠自己來做好的話,最後一點恐怕需要你的主人來配合了。”
“主人?可是……”亨裏克嗚咽着打斷道,“我的主人已經不喜歡我了。我曾經離家出走一個月,怕他擔心所以還是回到家裏,但其他魔寵告訴我他根本沒發現我離家出走過……”
馬修既好笑又同情地看着他,傷腦筋地想這可怎麽辦。這時,一直安靜地等在旁邊的勞倫茨提議說,“等待在外面的那位白袍法師呢,你願意跟他回去嗎?”
“咦?”亨裏克遲疑了一下,而後想起了什麽,又沮喪了起來,說,“但是我會撲到克裏斯蒂安的嘴上,他一定會認為我是個麻煩……”
馬修被一語點醒,煽風點火地說,“先別這麽說,讓我們問問他,你同意嗎?如果他願意加入治療,甚至能幫助你更好地完成厭惡性療法。這會使你更快地痊愈。”
亨裏克哼唧哼唧地猶豫了許久,最後說,“好……但是……但是請別說這是我的請求!順便,他到底要怎樣配合治療呢?”
馬修,“當然是提供你的食物了。”
白袍法師克裏斯蒂安被邀請進入診室,在馬修的桌前坐了下來。
“當然,我很願意幫助這個冒失的小精靈。”聽到馬修的解釋後,克裏斯蒂安說,“請問我該怎麽做呢?”
馬修從筆記本上撕下了一張紙,畫了個簡單的示意圖向白袍法師解釋什麽叫做飲食療法。
“比如,”醫生耐心地說,“你和亨裏克需要商量并确定一個适合他的飲食量,然後由你,而不是任何其他人提供給他語言。另外,我推薦亨裏克用一種從容的姿态用餐,如果他迫不及待地撲到你的嘴上,你需要制止他。一旦他的食欲無法控制,就用鈍頭的釘子……”
“我覺得這樣彈他一下就好了。”克裏斯蒂安溫和地說着,打開罐頭蓋子,用屬于魔法師的靈活指尖輕輕彈了亨裏克一下。那坨軟肉遭到突襲,晃蕩了一下,亨裏克“唔!”地驚叫一聲,毛都豎了起來。
魔法師眯起眼,溫文爾雅地笑了起來。他是個非常漂亮的男青年,擁有一頭黑色的長發,随意地束在腦後。他穿着得體的法師袍,說話緩慢沉着。與馬修所見過的許多現代的魔法師不同,克裏斯蒂安身上擁有一股學者氣質。在馬修看來,他看上去才像一名“真正的法師”。
當然,身為魔界“公主”,馬修無論如何也沒法喜歡白袍法師就是了。
馬修啼笑皆非地說,“看來這也是個好辦法。那麽,亨裏克,讓我們來歸納一下。在接下來的兩周裏,你每天的食量是固定的,記得從容不迫地吃東西,不能撲到克裏斯蒂安的嘴上。一旦你感到無法控制食欲,就采取我教你的厭惡性療法,想象吃撐以後的感覺,并且讓克裏斯蒂安彈你一下。最後,記得把你每天的進食情況記錄下來,包括你産生強烈暴食欲望的時間、次數、有沒有成功地克制。兩周以後過來複診,我會針對你的情況幫你做一些調整。可以嗎?”
亨裏克,“可以……醫生我真的會好起來嗎?”
馬修點頭,“當然。你會重新變成一只漂漂亮亮的小魔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