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傷逝
“我要去山裏探親了,可能信號會不好,上不了網,等我回來了會發消息告訴你的,別擔心。”
關閉了對話框的企鵝軟件動漫形象安靜地停留在手機屏幕上,等了三分鐘也沒有回消息的提示音,陸宇寧揉了揉眼角,把挪用小金庫新買來的htc手機揣進羽絨服大大的口袋裏。
自從放寒假的那天,他讓顧向年避開林青的怒氣先行離去以後,顧向年對他的消息就不像之前那樣,收到就立馬回複了。
即使自己厚着臉皮,拉着他談天說地,顧向年依舊淡淡地不怎麽回應。
陸宇寧是個內向敏感的人,試過一次兩次以後,也不願意丢人現眼,兩個人的關系就這樣突然冷了下來。
“媽,我們這一趟要坐多久的車啊,要不要我去買點水和吃的。”
江城客運中心正迎接着春運返鄉的高峰,候車大廳裏人山人海,陸宇寧和母親靠在宣傳欄和柱子隔出來的三角形小空間裏,躲避着行人的推搡。
從工作套裙換成了一身便服的程靜未施粉黛,一身黑衣與純白絲巾襯得臉上的悲戚之情若隐若現,她聽到兒子的提醒,把目光從排成長龍的售票窗口收回身邊,拍了拍陸宇寧背上沾染的牆灰,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不用了,我們從客運中心坐車,到了清江鎮還要再轉一次中巴車,然後找私人的面包車送我們去雲山,要喝水的話,在清江鎮去解決吧,不然帶這麽重的東西,路上也難受。”
像是想起此行的目的,程靜又特地叮囑了兒子兩句,
“你外公當初遷墳到雲山老家,一直都是老家的親族在照顧打理,前幾年你奶奶怕山高路遠,你太小會出事,所以一直沒讓你去祭拜過,老家的親人都不認識你呢,但是小寧,你要記得,他們都是我們程家的血親,要尊重一些,媽媽和舅舅給你介紹了,你也要喊人,別太浮躁了,讓親戚們看低。”
陸宇寧點了點頭,他對外公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他五六歲的時候,那個杵着拐杖瘦骨嶙峋,卻常年穿着軍大衣的老人遞過來的一顆大白兔奶糖。
外公原本出身清江鎮的望族,也算是地主家的小少爺,後來戰争一起,他便反對家裏的包辦婚姻,帶着上過洋學的外婆私奔逃出了清江,并一路輾轉,參了軍,最後負傷退役與外婆在江城安了家。
而清江的老家祖産,在建國後的運動中被摧毀得分崩離析,所剩無幾的幾個叔伯家人也逃到了偏遠的雲山農村,靠着不多的書信維持着聯系。
後來舅舅锒铛入獄,安葬外公的土地又被征用,僅剩的一個女兒程靜因為和陸爾然離婚,衣食無着,整個程家風雨飄搖,還是雲山的遠親們知道了,主動幫忙,把骨灰遷到那邊去安葬的。
所以舅舅和母親一直都很感激老家的親人們,此次過年之前特地帶着他去祭拜,也是希望幾家後代多來往,別斷了這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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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的程才兩鬓已經有了白發,但不似同齡人那樣散漫,發須衣着都整潔得體。他避開蠕動的人潮,捏着三張車票,從售票口一路擠過來,見妹妹和侄子都安靜地等在原地,便背向人流,隔開了噪聲,把票分給了兩個人。
這一路漫長,大巴車在高速路上堵車,花費了三個小時才抵達清江鎮,而不堵車的後半截路程,又在颠簸的山路上起起伏伏,最後停在雲山腳下,舅舅費了不少口舌,才租到一輛小面包,搭着另外四個回山的居民,穿行在沒有修築水泥的土路上,用三十分鐘車程把乘客送到了山坳裏的上灣村。
古木森森,這南方的山區即使冬日也樹高林密,不見蕭索之意,唯有那青色變得更加深沉,如同染過墨浸過水。
村口的界碑旁,一個圍着圍腰的中年男人一看到面包車就叉着腰張望個不停,等程才和程靜兄妹倆一下車,激動地跑過來拉着兩個人的手,一直喊他們的名字,而陸宇寧更是被重點照顧,差點被誇出花來。
這圍腰在身,布鞋踩在泥地上的,正是陸宇寧遠方的一位三表叔,按輩分算是陸宇寧外公的堂哥的兒子,目前正當着上灣村的村委書記,算是雲山程家的話事人。
三表叔領着幾個人進了村子,原來他早安排了宴席,還掌勺做了許多好菜,因臨近中午了,擔心他們找不到路,才特地出來等在村口的。
雲山的程家人來了六桌,雖不像三表叔一樣熱情似火,但都是笑呵呵地和程家兄妹見了禮,陸宇寧生得好看,人又斯文,不少婆婆阿姨還拉着他噓長問短,他心裏苦笑,面子上卻還是很有禮貌地和親戚們問了好。
見完親人,程才又領着他和母親在山路上繞了一會兒,在一處僻靜的山坡上,找到了外公程天賜的墓碑。
舅舅一言不發,眼中卻已經含了淚,他找了三表叔借來鐮刀,動手清理着土包上及腰深的雜草,而母親則一邊哭,一邊把事先準備好的紙錢香燭擺放出來。
陸宇寧原本平靜的心,也被哭聲所浸染,在這四方群山,萬樹環繞中,深刻的明白了,躺在三尺黃土之下的,是他至親至敬的外祖父。
三個人除完草,用塑料口袋鋪在墓碑前,誠心地磕了三個頭,而程才徐徐講述了這些年程家幾人的遭遇,更自責沒有承擔起頂梁柱的責任,因為任性和沖動毀了程家的清譽,更讓母親、妹妹和侄兒無依無靠任人欺辱,如今他重獲自由,定要護持好程家的人,不讓他們再受一點委屈。
陸宇寧跪在墓碑前,石制的墓碑上塗漆的文字已經斑駁,短短的幾行字便是一個人的一生,他由衷地生出一種悲哀,那是時間的洪流不可阻擋的巨力,是命運面前只能嘆息的大手,把天地間的人都分隔成今生和來生,今生的苦無法消弭,來世的路渺不可見,陰陽相隔之間,便是永恒。
哭得不能自已的程靜被哥哥和兒子攙扶着,含着淚花離開了墓地,她個性剛強,但苦苦支撐了兩個家庭這麽多年,無人訴說的委屈,在逝去的父親面前再不能掩飾。
三表叔跟了一路也是不停地擦拭着眼角,他早年也跟随長輩去江城拜見過陸宇寧的外公程天賜,見過這個軍人是多麽的堅毅,若是如今知曉自己撒手人寰之後,一雙兒女如此漂泊坎坷,該是如何的心痛。
所幸雲山的程家人都是樂觀質樸的山裏人,不時安慰着情緒低落的程靜,三表叔也帶着另外幾個表叔與程才痛飲幾大杯,搭配上農家的幹豇豆炖臘豬腳、蒜苗炒臘肉、芋兒燒雞、南瓜蒸排骨,幾桌人吃得眉開眼笑,漸漸沖淡了三個外來客的悲傷情緒。
就在大家都已經下席,三表叔還拉着程才喝自釀的高粱酒的時候,在廚房洗碗的三表叔娘臉色蒼白地走到了席間,嘴唇微顫地說:
“雲芝走了,就在剛才。”
原本熱熱鬧鬧的酒席霎時無人出聲,舉着酒杯的三表叔也一時無語,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走了也好,這樣熬着拖時間,也是折磨,今天大家都在,正好一起去幫着二娃把喪事料理了吧,他不懂事,孩子又小,入殓發喪都要靠我們程家自己人了。”
說完,他又轉過頭來,有些歉意地望向程才和程靜:
“雲芝是六伯的獨女,是個苦命人,你們小時候也見過她,唉,雖然你們來了該專心招待的,但終究都是一家人,不如一起去送送她吧。”
程才和程靜自然不會反對,即使只是童年見過幾面,只要姓程,在他們看來就還是一家人。
一群男人和幾個有些年紀的當家了的女人一同去山那邊的程雲芝家料理喪事,年輕女人則留下來清理桌椅。
陸宇寧跟着大人們在山路上蜿蜒而行,土路逐漸從兩車道變成了羊腸小道,最後變成了雜草叢生的荒路。
原本雲山的上灣村就已經算是大山裏的聚落了,而程雲芝這位陸宇寧遠房姨媽的家卻更是深入荒山裏,走了半小時,周圍都看不到其他人家和田地了,陸宇寧才看到了幾堵破落土牆和竹籬圍成的小院兒。
此時已經有幾個先行來到的親戚正在搬運花圈和棺材,而雞鴨亂飛的小院中央,一個醉酒的男人還在發着酒瘋哈哈怪叫。
三表叔皺着眉頭走過去,拎着他的衣領就是一搡,厲聲道:
“曹二娃,你龜兒子的,老婆死了還tm喝酒,你啷個不醉死在屋頭耶!”
醉酒的曹二娃顯然被辱罵慣了,只管抱着空了的白酒瓶子,喊着
“三哥,你來了啊,咱們再喝一杯。”
見他爛醉如泥的樣子,三叔和幾個表叔表嬸紛紛搖頭,也不管他,直接邁步去和紮花圈的喪葬店老板說事了。
陸宇寧挨在母親和幾個表嬸身邊,注意到鮮豔又凄冷的花圈旁邊,一個衣衫破爛、披頭散發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院子裏的陌生人,像一只受驚的小貓,蜷縮在缺了只腿的矮板凳上。
一個表嬸也看到了她,連忙走過去,抱起這個瘦弱的女孩兒,像哄嬰兒一樣不停輕拍着她的背。
“幺娘,媽媽她睡着了,喊不醒,她是不是太餓了,沒有力氣了。”
天真的孩童還沒有生死的概念,唯一疼她,會給她煮飯的媽媽今天怎麽也不理她,她餓極了,悄悄跑出門去找了大伯,結果大伯跟她一回家就哭了起來,又帶了好多人來,她都不認識,可是她太餓了,不敢躲在柴垛裏,幺娘人好,平時看到她就會給她遞點吃的的。
幾個生育過兒女的婦人聽到孩子的話,淚一下子就落下來了,程靜也淚眼汪汪地摸了摸孩子的頭,幫她把額前的碎發拂到耳後。
幺娘在廚房裏找了半天,最後只找到了個啃了一半的紅薯,或許是孩子的父親曹二娃喝醉了餓了沒吃完的,放在竈臺的碗櫃上,孩子夠不着。
小女娃接過冰冷的紅薯,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
陸宇寧默然,他以為自己只會在電視的社會節目上看到的人和事,就這樣活生生地在眼前上演,怎能不令人震撼。
在婦人們絮絮叨叨的講述中,陸宇寧才了解到這位姨媽當年被欠債的父親用兩只羊四袋稻谷的價格,賣給了曹家當媳婦,而丈夫曹二娃整日酗酒賭博、動手家暴,把曹家已逝兩位老人掙下的家業敗了個精光。
苦心操持家務的程雲芝不堪生活的重負,終于累倒了,偏偏家裏太窮,這一病拖了多年,以至于在這年節前夕把自己拖死了,只留下不成器的丈夫,和一個尚未滿五周歲的女兒。
曹二娃醉後躺在案板上呼嚕嚕地大睡,程家人忙前忙後幫着入殓擺放靈堂,沒人管這個廢物。
程才和程靜自然也加入了進去,陸宇寧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兒,什麽也幫不上,也就在院子裏坐着不添亂。
看着大堂裏漆黑的棺木,陸宇寧感覺到一絲不真實,仿佛一朵花枝熬盡苦寒,連花骨朵都沒結出來便跌落枝頭了,這位飽經風霜,一生凄苦的姨媽連逝去都是那樣的卑微。
“小弟弟,讓開一點。”
身後一個喪葬店的夥計催促着陸宇寧站起來。
看着幾個男人在小院門前的菜地上挖掘着什麽,陸宇寧悚然一驚,脫口而出:
“你們要在這裏安葬她?”
拿着鋤頭挖坑的一個表叔擡起頭,覺得陸宇寧大驚小怪的。
“當然了,棺材都是賒來的,哪有錢去辦葬禮火化,這現成的地,親人們告別過,挖了埋了就行了,不搞那些花裏胡哨的。”
說完他解開衣服繼續勞作。
一抔又一抔的黃土被掘出,滿目的青山蒼涼,只有偶爾傳來的嘶啞鳥啼相伴,從今以後,這個未曾享受過人間繁華的女人就要長眠于此了。
陸宇寧心裏像憋着一口氣,一個人的生與死為何都是這樣的毫無尊嚴,那生而為人的意義又是如何呢,只是赤條條來,赤條條去,苦海掙紮一番,便了無生息成為海底的沙礫嗎。
山裏霧氣飄蕩,漸漸醞釀出朦胧的細雨,天色陰沉,模糊了衆生的視線。
三表叔終究覺得讓遠道而來的客人幫着料理喪事不合适,又自覺空不出手來繼續招待三人,只好招來了一個子侄,把陸宇寧他們送回江城,并約定有空再見。
坐在逼仄地面包車裏,陸宇寧凝望窗外望不到頭的青山,不僅思考着生死的意義,也漸漸生出對無常命運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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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成熟,是從懂得愛和死亡開始的。小鹿早慧,也更早意識到這兩樣東西的不可承受之重。就像哈利波特,從哈利愛上張秋,并能看見夜骐開始,基調就開始變得灰暗了